哥哥上學啦,張興明就成為了閒散人員,天天更沒事做了。讓他像哥哥一樣每天做那麼多事,他硬可在炕上躺着。上一世他還經常跟着哥哥去混課,這會兒他可沒那興趣。
每天拉拉筋,活動一下,適當的練練肌肉,跑幾步,跟着姥爺到菜地里鋤鋤草,閒的渾身都痒痒。因為哥哥不在,平時他一個人出院子都不行,空間也只能先放一邊,沒機會練了。
九月底的時候,小隊買了一台電視機回來,說是每晚在小隊場院放,所有村民都可以去看,自備小板凳。
姥姥聽了這個消息就有點激動,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電視呢。姥爺到是沒表現出來啥,反正姥姥說去就去唄,他從來也不反對姥姥的決定的。哥哥也興奮,連吃飯都快了許多。張興明就有點愁,一點興趣也沒有,還得跟着去,來回走幾里地,還得摸黑,可是不去肯定不行,不可能讓他一個人呆在家裏。
晚上吃過飯,一家四口就背着小板凳,順着車道進了堡子。
這時候的電視都是黑白的,小隊買的這台還算是大的,十四寸,啥牌子也沒看出來。
場院裏來了不少人,擠擠擦擦的坐着,孩子們就在大人堆里鑽來鑽去的,不時被喝斥一聲,或是被抓住打幾巴掌。
張興明他們家離的遠,反而來的比較早,坐到了前面,也不知道就這麼一台十四寸的玩藝兒,後面稍遠點能看着啥,估計聲都聽不到。
六點半,電視被打開了,滿屏的雪花點子,啥也看不到。隊裏的人就房上一個房下一個的調天線。這時候的電視節目全是無線信號,要立一根十幾米高的天線,還不一定能收得好。
電視雪花不停的閃,調天線的不停的喊,終於在天黑透了的時候,出了點影,京劇電影《寶蓮燈》,但是開了頭還沒演上十分鐘,戲文還沒聽清幾句呢,又是嘩的一聲滿屏大雪花,然後一直到十點關掉電視,就沒再正經出個影,不是雪花就是抖動的,傾斜的,扭曲的,聲音是一點也無,就這樣等電視關了回頭一看,後面坐的人一家都沒走,都在靜靜的盯着。這個年代,實在是太缺娛樂了。
散了場,所有人的情緒都不高,小隊的幾個人更是黑着臉,他們這個臉丟的有點大,花了隊裏幾百塊錢,出了這麼個結果,肯定得有到他們那去鬧的。
從此就沒在張家堡見到過這個電視了,估計也是擺到哪個革命幹事家裏了,鍾老大家裏有自己買的,雖然也不知道花的誰的錢,不過面上人家不可能拿這台。
出了場院要過河,這裏有座石橋,也不知道是哪年修的,九十年代後就垮了。
過橋往下走一百多米,就得再過河,這就沒有橋了,只在水裏擺着幾塊石頭,踩着跳過去。白天是肯定沒問題的,可是這大半夜,十點多了,天黑的墨汁一樣,手電筒只能照出眼前球大的一團,兩老兩小的怎麼跳?
到了河邊姥爺聲也沒出,把這娘三個一個一個背過了河,從水裏趟的,整個褲子鞋都濕了,張興明都覺得姥爺在發抖,要知道九月底的半夜已經很冷了,東北又多風,身上濕了大半截,山風一吹,能想像到姥爺得有多冷,多難受。
路兩邊的高粱已經比人高了,在晚上顯得陰森森的,在風裏嘩嘩的搖動着,拍鬼片都不用再布殊麼景了,一家四口就扛着小板凳在高粱地中間走着,張興明被姥爺背在身上,心裏一直在罵小隊這幾個人,這整的啥事啊,白白的遭了一次罪。
電視的事過去沒幾天,秋收進入尾聲的時候,小隊在場院裏搭了個戲台,請了拉場戲班來堡里唱戲,這也就算是對上次電視事件的補償了,戲班的錢小隊出。
中國的農村其實許多地方都有秋收後看戲的習慣,只不過有的地方排場大些,規矩多些,有的地方就簡簡單單,沒那麼多講究。像魯迅筆下的社戲,就是宗族性的活動,排場規矩大得不得了。張家堡這邊往年秋後也唱戲,不過請戲班的錢要全隊分攤,也不多,一家幾毛錢。但是要知道這會兒在農村,幾毛錢買包鹽能吃大半年呢。
開戲那天又是全堡扛着小板凳來到場院裏,戲台已經搭好了,大夥就圍着戲台坐下。這可比看電視熱鬧多了,孩子們爬樹的爬樹,爬房的爬房,連小隊倉庫上都蹲了幾個,也不知道是怎麼上去的,有兩層樓高呢。
整個場院都燈火通明的,掛了十幾個百瓦燈泡,戲沒開演,就不時的有鑼聲響起,換來人們一陣喧騰。
七點半,正式開鑼,也沒有主持人,演員自己上場就開整,不過着裝還是挺到位的,都穿着不明年代的戲服,有紅似綠的,拿在手裏的帕子在燈光下金光閃閃,演員都化着評戲裝,彎眉俏眼紅嘴唇,頭上戴着轡頭,貼着亮片,抹着粉嘟嘟的腮紅,在明亮的燈光下一亮相就換來一片賀彩聲。
先是一個過門,雙回門,演員唱功相當不錯,女的聲音清脆嬌媚,男的聲音飽滿通透,邊唱邊扭,歡快的曲調響徹滿堡:正月里也是里兒啊,正月里初三四兒啊,社裏頭放年假,我們兩個去串門兒……
雙回門和小拜年,是兩個全國人民都熟悉的二人轉小帽,也就是過門,是開場暖場的小段,以歡快動聽為主。說句題外話,二人轉出現到現在有幾百年了,隨滿清入關後,在翼北地區流傳,後來才產生了落子和評戲,真正的二人轉是正戲,不是現在一些所謂二人轉名家的胡搞,二人轉是出過很多國家一級演員的。
也有一些評戲正宗的名家,說評戲是唐山落子而來,起在hbl縣和二人轉沒關係,說評戲和二人轉是姐妹,都是從唐山落子來的,我就沒搞明白,三百多年的二人轉,是怎麼從二十年代的落子來的,穿越嗎?好大個臉。有心的可以上網聽聽二人轉正戲,再聽聽評戲,心裏自然清楚。不過有一點,相聲可真的是從落子來的。
一段過門喚起了全堡人的熱情後,毫無廢話的正戲就開始了,梁賽金擀麵,說的是一個有志青年刻苦讀書終於考上清華北大進入政府後,回鄉尋找失散多年的媽和妹妹的故事,唱腔很美,戲詞寫的感人又不失幽默。三位演員一場戲一個多小時下來,下面觀眾都是一邊流淚一邊笑着,巴掌都拍紅了。
一場正戲唱罷,又來了兩個小段和一段精彩的小丑灌口,就是評戲裏鼻樑子上沾一塊白那種形像。小丑下台,一聲大鑼,又一出大戲,馬前潑水。說的是一個**絲學渣,娶了個嫌貧愛富的老婆,老婆找了個有錢的把他踹了,這哥們一氣之下發憤圖強,終於考上了清華北大進了政府,錦衣還鄉,找到前妻,裝逼擺譜,一雪前恥的故事。這段戲沒有眼淚,全是轟堂大笑,裏面有段戲詞很有意思:前幾日我正在家中靜坐,誰知一開門就進來個婆娘,進屋就脫鞋,脫鞋就上炕,我問她幹啥,她說要和我搞對像。後邊記不住了,可以去聽一下,很好的戲。二人轉拉場戲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悶,節奏很明快,包袱多。
戲終人散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東北晝夜溫差很大,這時間已經很冷了。演員的戲服很單薄,下了台直接捂着大衣在那抖,就有堡里家近的去拿了熱水過來給他們去寒。這種戲班也是本地農民,都是一家幾輩唱戲,農閒時就出來到各堡各村趕場子。
隨着人流過橋再過河,這回不是一家四口了,那幾家也來了,一大群人扛着板凳,一邊大聲交談一邊往回走。今天的月亮很大,照得四野通明,手電筒都用不着就能看清人臉了。幾家的男人都是壯漢,背小的扶老的就輕鬆過了河。有人邊走邊哼唱剛才聽的戲,引來大家的鬨笑,一路上熱熱鬧鬧的,沒覺得多久就到了家。
一夜好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窗玻璃掛着一層薄霜,透過玻璃看出去,柵欄,大地,樹木,視線內的一切身上都掛着薄霜,透着一股清冷。穿衣洗臉吃飯,等出了門到院子裏的時候,太陽高照,霜已經散了,地上邊角里潮濕的地方已經結了冰,在太陽下閃着星芒,冬天,不遠了。
下了露霜,院子裏的葡萄就可以吃了。
前幾天還透着清綠的果子,過霜後已經變成了深紫色,外皮上凝着一層薄薄的果霜,一串一串吊在寬大的綠葉下,像一串串玉石,晶瑩剔透。
葡萄是本地品種,果粒不大,和成年人的小指肚差不多,但是很甜,籽也少。
姥姥家房前屋後還是很有一些果樹,有些是從山裏移出來的,有些是姥爺種的,山楂,核桃,杏,李子,櫻桃,梨,都是本地普通的品種。東北土產的水果個頭都不大,但味道很足,後來慢慢的就越來越少,市面上全是個頭大品相好的引進種了,就再也吃不到大山的味道了。想來是因為外表不夠誘人吧。長大後張興明基本上不吃水果,找不到那種感覺和味道了,乾脆不吃也罷。
房後地邊上,有一棵蘋果樹,是張興明的最愛,因為這棵蘋果樹上,結出來的是梨子,蘋果一樣的梨子,味道很獨特,又脆又多汁又甜,是姥爺自己嫁接的,把梨樹和蘋果樹嫁接到了一起,就是每年結的果都不多,若大一棵樹上也就二三十個果,成熟以後半紅半綠,遠遠就聞到樹上散發出來的清香。
和哥哥拿着剪刀,端着小簸箕,來到葡萄架下。
到了葡萄架下面,仰頭看着一串串的吊在半空的葡萄,張興明就有點發愁,夠不着啊,足有兩米多高,是自己的兩倍還多呢。姥姥姥爺對這東西是沒有一點興趣的,看都不看。頂多也就是看他和哥哥饞了,去摘下三二串來,想讓他們花半天的時間把滿架的葡萄摘下來?在記憶里從來沒發生過。只能和哥哥自力更生。
哥哥也是個懶的,他想吃葡萄了也從來不摘,往往是爬到葡萄架上,手都不用,直接用嘴去架上咬,幾口就是一串,啃個幾串,心滿意足的爬下來,留下幾支光禿禿的梗在藤上。每年葡萄都是大部分直接枯死在架上了。
現在就是這樣,哥哥端着小簸箕,皺着眉頭站在那裏,說:「拿這玩藝兒幹什麼呀?上去吃就行了唄。都採下來,你能吃了那麼多啊?這玩藝吃多了殺嘴。」味道太濃的水果吃多了,嘴裏會不適,有微微的刺痛,東北叫殺嘴。
「我要釀酒,葡萄酒,你喝過啊?告訴你啊,不和我一起采,就沒你份。」張興明拿着剪刀看着葡萄說。
「酒又不好喝,我喝過,可辣了,喝完難受好幾天,我才不要呢。你自己摘吧。」哥哥馬上扔下簸箕就要跑。
「別後悔啊,葡萄弄的酒可甜了,可好喝了,到時候肯定沒你份。」
「甜的?」
「嗯。」
「好喝?肯定不辣?」
「好喝,都說了是甜的,還辣什麼辣呀。」
「那……就摘點吧,告訴你別唬我哦,唬我削你。」
「咋摘啊?夠不着。」張興明向上舉了舉剪子,空鉸了幾下。
「沒事,倉房裏有梯子,咱去抬過來。」老哥一說到吃就機智百出,領着張興明去了前面菜地里的糧倉,登着倉口下面的石頭爬上去,從裏面拽出來一架小梯子。糧倉為了防老鼠,倉口開在一米五高的牆面上,四下都光禿禿的,人要爬進去,裏面才有梯子。
「拽那個幹什麼玩藝兒?」身後傳來姥爺的聲音。
哥哥手裏拽着梯子,小臉弊的彤紅,努力的轉過頭來看向姥爺,說:「摘,葡,萄。」
姥爺就樂了,說:「摘葡萄用這個也不行啊,這個太短了,架不上。不白費那勁嘛。」走過來從後邊抱起哥哥,放到地上,探腰進去把梯子擺正,然後說:「你不是都在藤上吃嗎?怎麼又要摘了?要摘多少還得拿梯子?」
哥哥一揮手,說:「全摘了,讓二明弄酒喝,可甜了姥爺,一點也不辣。」
姥爺就問張興明:「老二你會弄葡萄酒啊?」
張興明點點頭,說:「會,可容易了,完了喝葡萄酒吧,對身體還好呢。」
姥爺伸手搭着張興明的脖子,邊向院裏走邊說:「那可不錯,那姥爺就等着喝你的葡萄酒了啊,看好不好喝。」
一下子全家總動員,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把架上的葡萄摘了個七七八八,堆在簸箕里,大簸箕裝了四個。
張興明指揮哥哥挑葡萄,把壞的癟的挑出來摘掉,把好的葡萄整串放到大盆里。讓姥姥拿了個醃鹹菜的空罈子出來,用熱水燙了,里外擦乾淨。讓姥爺把絞肉機拿出來也用熱水燙了刷洗乾淨。然後把罈子和絞肉機晾乾。
這時候也沒啥污染,也沒有農藥,張興明就直接架起絞肉機來絞,直接絞到罈子裏,話說酒廠做葡萄酒也是不洗的,怕破壞皮上那層果霜。裝了有壇高的五分之三還多一點,發現還有不少葡萄,撓了撓頭,說:「姥咱家還有罈子沒了?」
姥姥找了一圈,沒了,倒是有爸爸拿過來的大玻璃瓶子,就是口小點。張興明看了看,算了,也能用,就讓姥姥洗乾淨了拿過來,把瓶裏面擦乾,晾了一會,把剩下的葡萄絞碎裝了進去,裝了五分之四瓶高。
然後就加白砂糖,這個也沒什麼精確標準,估摸着葡萄重量的百分之二十左右,加進去攪拌均勻,又把姥姥平時喝的白酒拿來,在罈子和玻璃瓶里各加了一小盅,然後用紗布把罈子口瓶子口紮起來,放到了灶台煙道上。這地方溫度要高一點,冬天了,外面氣溫是零上4、5度,沒法發酵。葡萄酒的發酵溫度應在零上25度左右,放這裏差也差不許多。一直忙活到晚飯,終於弄好了,就是用掉那麼多白糖把姥姥心疼夠嗆。這年頭白糖精貴着呢。比那點葡萄可值錢多了,在姥姥心裏,這是弄了筆賠錢買賣。
吃過晚飯,把被子放下來,躺在上面聽收音機。東北睡炕,早起被子是收起來的,晚上要睡了,把炕清掃乾淨再鋪上。哥哥趴到張興明面前問:「啥前能喝呀,那葡萄酒。真是甜的呀?」張興明說:「下禮拜,你再不上學那天,就差不多了。肯定是甜的,我啥時候哄過你呀。」
哥哥翻了個身,拿腳去撓老貓,說:「那要是不好喝咋整啊?到時候不好喝,你賠我啊?」
「我賠你啥呀?」
「你賠我……賠我,我就把你扔茅樓里去,哈哈,扔茅樓里,你要小心點,到時看你怎麼辦。」東北農村管廁所叫茅樓,丹東延海地區叫茅屎欄子。
「那我就把你扔豬圈裏,讓你晚上和豬一起睡覺。」
「不行,豬晚上不蓋被,冷。我才不去和豬一起睡,我就把你扔茅樓里,完了我就跑,你找都找不着我到時候。」
「你跑哪去?」
「我跑……我跑張家堡去。」
「那我就去張家堡找你唄。」
「那不行,那時候你也不知道我跑張家堡去了呀,你找不着我。」
張興明哄孩子一樣哄着哥哥,說了無數廢話,哥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