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詹師傅會如此失態,柏毅口中的脹接工藝,在數十年後或許是再平常不過的管道銜接工藝,不過在當下工業基礎幾乎為零的中國,這項工藝卻是極為高深的生產技術,先不說那一手妙到毫巔的運用力道,但就最基礎的運用工具,就不是一般廠能夠具備的。
白雲廠也是在日據時期擴建後,才獲得一套脹接工具,在此之前相關工具全部由外方專家攜帶並負責操作,當年的詹師傅因為激靈懂事,經常被廠監派去為外方專家端茶送水,在此期間詹師傅便極為細心的觀察外方專家的每一個動作。
十餘年如一日,憑着他聰明的頭腦和高深的悟性,讓他從外方專家那裏學到不少機械設備的操作、維修和高超工藝,也正因為如此,詹師傅逐漸成為白雲廠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可就是這樣一個頭腦機敏之輩,在脹接工藝上卻處處碰壁,反反覆覆琢磨的二十年,才勉勉強強悟出些門道。
也因此成為詹師傅最壓箱底的絕技,本來想着過幾天親自出馬,那這套工藝震震場子,然而讓詹師傅沒想到的是,他手中壓箱底的絕技,柏毅卻像扔大白菜一般,就這麼拋出來,如何不讓詹師傅驚訝,又如何不讓他震驚?
周圍的人見詹師傅如此,再看向柏毅的眼神便豐富多彩起來,震驚的、詫異的、高興的、激動的,甚至還幾個隱隱有些小嫉妒的,只是各人神色不同,但剝去某些個性的成分,餘留的欽佩與崇敬卻是每個人都有的。
沒辦法,詹師傅在白雲廠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實打實的「三朝元老」,如假包換的「工人技術專家」,再加上數十年的人生閱歷,能在技術上讓這個老頭子吃驚的事情幾乎都快絕跡了。
卻沒想到,柏毅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讓詹師傅如巨雷轟頂般,震得整個人都僵直在哪裏,如此境況就算是瞎子都能看明白,正在維修蒸汽鍋爐的年輕人絕對是比詹師傅更厲害的人物。
然而如此厲害而又年輕的人物究竟是何許人也,場內各人卻無人知曉,於是乎各種猜測便紛至沓來,有說是海歸高材生,有說是東野司令部的技術骨幹,更有人甚至斷定柏毅就是李景琳在格丁根大學的同班同學,因為革命的感召和某種喜聞樂見的原因,放棄海外優厚的待遇,毅然決然的來到百廢待興的白雲廠。
直聽得正在調試管線的柏毅不禁苦笑連連,心說在這麼發展下去,絕對能成為經典紅色愛情劇的男主角了,好在這樣的八卦猜測很快便被面色嚴肅的趙科長給制止住了,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對李景琳一點都不感冒,要不然也不可能在進車間嘟囔那麼一句:「連個鍋爐都修不了,還格丁根大學畢業的,哼,真他娘的丟臉……」
柏毅說此話的時的聲音並不大,但當時的趙科長卻離的很近,聽得自然清楚,也因此當時的趙科長很是氣憤,要知道他對李景琳除了欽佩與尊敬之外,還有某些異樣的感覺在裏面,即便是現在,他對柏毅的這句話還有些許的芥蒂。
不過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畢竟像柏毅這樣既年輕有才能出眾的人,那個沒點傲氣?不說別人,李景琳、詹師傅哪個不是如此?更何況有這樣的傲氣也未必是壞事,關鍵是要看如何引導這股傲氣。
正如軍管會林主任所說,部隊裏就沒有不傲氣的主官,只要把這股傲氣用到正地方,無論是攻山頭還是打阻擊,無不爭前恐後,放在技術領域也是一樣,只要調動的好,技術幹部們一樣爭前恐後。
想到這裏,趙科長不禁暗自思量,等此間事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引導眼前的這個年輕,將他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哪怕是引入一些競爭,也在所不惜,眼下這個年輕人與詹師傅之間不就是一個很好的良性競爭嗎?只要把握好分寸,因傲氣產生的競爭,也會誕生出人意料的奇蹟,當然,李景琳這個白雲廠的「技術權威」,卻是被趙科長自動排除在外的。
就在趙科長向着今後該如何調整廠里技術隊伍的工作方向時,滿頭大汗的王德化已經將脹管器從倉庫里拿了回來,柏毅可沒有場間眾人那麼多心思,現在的他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完,然後回到宿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也正因為如此,柏毅充分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修舊鍋爐的忘我境界,只是這樣一來,周圍的人對柏毅的印象更是拔高數分,因為那種專注的目光,和沉穩的神色,讓周圍人看到一個經驗與態度都異嚴謹和認真的人。
若是這些人知道,柏毅只是因為着急睡覺,而加快進度的話,絕對會找塊豆腐立馬撞死,不過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的,因為此刻的眾人都被柏毅藝術般的嫻熟操作手法所吸引,脹接的原理是對脹管器的錐形脹杆施加軸向壓力。
脹杆又將力傳給脹珠,脹珠則給管壁以徑向眼裏,在此壓力下,管徑被擴大,管壁減薄。利用金屬管道塑性原理,管壁與管孔壁進行接觸,當管壁與管孔壁之間的間隙全部脹嚴,這時管壁就產生永久性變形。
當脹管器從管子中取出後,加給管板上管孔的徑向壓力消失,管板要回彈,把永久變形的管子緊緊的箍住,便形成了管道脹接,整個脹接工藝的原理很簡單,運用的基礎也不難,但卻對操作人的手法和力道提出極為苛刻的要求。
眾所周知,金屬是有塑性特徵,不過這種塑性特徵卻是限定在極小的範圍之內,而這就要求採用脹接工藝時,必須慎之又慎,用力過大過小,都無法達到工藝要求,只能力道均勻的情況下,逐漸將其管道脹到合適的程度,才算最終達成目的。
只是這一句力道均勻說得簡單,在其背後卻是管道與管壁金屬特性的界定、尺寸大小的調整以及綜合各項數據後的複雜計算過程,特別是脹管率的界定,一定要控制在1%~1.9%之間,如此小的誤差率,可不是只懂原理就能完成的,要不然詹師傅也可能苦心鑽研二十年才勉勉強強掌握這項工藝技術。
不過這對柏毅來說雖說麻煩了點,但卻並不是什麼難事,因為他在航母實習期間,跟隨動力艙管損士官長學了不少絕活,其中便又一般金屬特性與管道孔徑匹配界定的快速辨別方法,至於脹管率除了掌握一套計算公式外,更是如元素周期表一般,記了一大批不同管材的數據列表。
用哪位士官長的話說,真要是出了問題或是在戰爭中受損,可沒時間用草紙和計算器去一個個算,全部要用腦子在第一時間將所需要的東西整理出來,若是沒有這個本事,就別想着上航母了。
練出這套本事的柏毅,沒上去航母,卻陰長陽錯的來到了白雲廠,航母上的蒸汽鍋爐是何等精密、複雜,實習後期的柏毅都能獨立的進行簡易維修,更何況還是將近一個世紀前的老式蒸汽鍋爐?
早在接觸管道的一剎那,柏毅便將孔徑、金屬特質以及脹管率算了個七七八八,見一切特徵完全符合脹接工藝,這才下決心利用此等工藝進行快速維修處理,此刻他已經將所有準備工作做好,
雙手利用脹管器均勻的向管道加力,之間內中的管道漸漸膨脹起來,與省煤器外間管壁貼合在一起,直到管孔周圍的氧化皮暴起,柏毅加力的手頓時一收,正根管子便牢牢的固定在省煤器內。
就這樣,不到半個小時時間,柏毅便將損壞的省煤器管線全部更換固定完畢,旋即站起身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向一旁的趙科長:「好了,把省煤器重新裝好就能用了!剩下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我得歇一會兒。」
「好,好,剩下的我們來做,你先歇息!」
眼看鍋爐這麼快修好,趙科長早就樂開了花,二話不說便點頭答應,隨後趕緊招呼周圍的幹部、職工,將鍋爐重新組裝起來,而柏毅則在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中,拖着疲憊的身子,悄無聲息的抽身離去……
就在柏毅悄悄離開四車間之際,與之相隔不遠的厂部會議室內,軍管會的主要領導圍坐在四張舊桌子拼起來的會議桌前,一個個臉色凝重,坐在上首位的軍管會主任林波更是凝着眉頭,不住的用手敲着桌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波偏過頭,看着一旁清冷如雪的李景琳,言辭懇切的問道:「景琳同志,除了要更換鍋爐部件外,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你要知道,四號車間在這個時候決不能停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