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老天垂憐,或者上蒼眷顧,李芷柔抱着敬希寧跳下山崖之後昏迷了數日,醒來只覺全身無力,微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小竹屋,雙手慢慢撐着身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屋內一塵不染,簡單而乾淨,古樸而優雅,中間一張木桌上擺放着一個茶壺和兩隻茶杯,其他便沒有什麼多餘的物件,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一眼便可望盡。李芷柔心中納悶,腦海里卻一片空白,自己但求一死,從那麼高的山崖跳下,斷無活路,心中想着莫非這是陰曹地府不成,可看這環境又分明是神仙所住,難道自己到了極樂之地,想到這裏,不自覺地用兩指掐了一下手臂,只覺一陣疼痛,這才回過神來,突然想到敬希寧,發現他不在身邊,帶着虛弱的身子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喊着:「希寧···希寧···。」
跑到屋外,站在院落里,李芷柔心急如焚地環顧四周,根本沒有敬希寧的影子,便到處尋找,走在路上卻被周圍清幽安靜的環境吸引。院子正中一條青石小徑,兩旁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清香撲鼻,讓人心曠神怡。院牆都用竹木圍成,到處纏滿了花草藤蔓,不時引得蜂蝶駐足。院外一片竹林,中間一條小道,林中雜草都被扒光,竹干也被清理得很乾淨,只是地上薄薄的鋪滿了一片散落的竹葉,一陣微風吹過,漫天飛舞,竹林深處一條小澗,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潺潺的水流聲。李芷柔顧不得欣賞這世外桃源般的風景,四處張望,急呼敬希寧,卻半晌不見一個人影,焦慮萬分,突然遠遠看見一白髮老者牽着一個小孩從竹林小徑迎面朝她走來。李芷柔一眼便認出了旁邊的小孩是敬希寧,大喜過望,奔跑而去。那老者也朝她越走越近,待碰面時,李芷柔蹲在地上一把抱住敬希寧,輕輕撫摸着他的小腦袋,「希寧,你沒事兒吧!」
敬希寧用他那奶聲奶氣的聲音回道:「娘,我沒事兒,剛剛這位老爺爺帶我去捉蝴蝶呢,可好玩兒了。」
李芷柔方才完全沒有顧及到那位老者,聽敬希寧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有些失禮,站起身來,仔細打量了一下那老者,只見他滿頭白髮,兩鬢如霜,慈眉善目,身材清瘦,但腳下步履穩健,仙風道骨,暗想定是世外高人。這老者走上前來,向李芷柔打招呼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看你方才那麼急,應該是在找這孩子吧。」
李芷柔有些不好意思,彎腰答禮道:「小女子拜見前輩,請問前輩這是什麼地方,我母子二人明明···,怎麼會在這裏?」
那老者右手捋着鬍鬚哈哈大笑道:「你不要擔心,這裏既不是陰曹地府也不是極樂世界。」李芷柔滿臉尷尬,根本沒有想到從那麼高的懸崖跳下不但安然無恙,還到了這麼一處人間仙境。
那老者向李芷柔解釋道:「那和這小娃從上面掉下來,我正好路過,這小娃在半空中從你手中脫開,所幸最後衣服掛在了一棵大樹上,被我救下,而你幸好是掉在了那萬丈湖因此才活下一命,但也昏迷了數日,還好現在終於看到你醒來。」
李芷柔聽到這裏,才知道原來是這老者救了她們母子二人,趕緊跪下拜謝道:「小女子一家遭遇大難,蒙前輩相救,我母子二人得以苟活,大恩大德,結草銜環,永不相忘。」
那老者扶起李芷柔道:「姑娘言重了,快快請起,這裏人跡罕至,我老頭每天除了看盡青山綠水就是與飛鳥走獸為鄰,早時把這裏取名緣隱谷,如今沒想到這麼大把年紀了能與你母子二人相遇與此,既是有緣,何言謝字,哈哈哈哈···。」
&隱谷?真是好名字」,李芷柔看這谷中環境與這老者,名字倒也十分貼切。
那老者笑罷問道:「剛才聽你話中之意,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兒,逼得你們母子跳崖?」李芷柔見這老者與世隔絕,不染塵事,不是什麼奸佞之人,於是一五一十向老者和盤道出。那老者聽完,仰天長吁,嘆道:「這官家之事,千古如此,成王敗寇,只是可憐了無辜的人,你以後就和這孩子安心在這裏住下,好好把他撫養成人,再也不會有人打擾到你們的。」
李芷柔本以為天地之大,已沒有她母子二人的容身之所,如今天意來到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早已厭倦了世間恩怨爭鬥的她本有此打算,只是初識不久,難以啟齒,見這老者如此說了,連忙謝道:「如此便叨擾前輩了,我現在一心只是想把孩子撫養長大,其他的別無所求,更不想讓他重蹈覆轍,參與世間紛爭。」
這老者極是灑脫,說道:「以後有這小娃娃陪我,谷中倒也熱鬧了。」說完,哈哈大笑,聲音清脆爽朗,迴蕩山谷。李芷柔道:「說了這麼久,還不知前輩尊姓大名?」那老者道:「以後就叫我楓閒儒吧!」李芷柔忙答禮道:「原來是楓老前輩。」
於是李芷柔與敬希寧在緣隱谷住下,這天夜裏,李芷柔已經睡下,敬希寧睡到半夜,腦海中迴蕩起那日敬辰被殺的場景,夢見敬辰渾身刀傷,滿臉是血,舒信用猙獰的面目瞪着他,然後提刀追趕着自己,而自己不論怎麼跑都跑不動,睡夢中嚇得胡亂敲擊小床,口中大聲的喊叫,李芷柔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發現敬希寧正在做噩夢,趕緊下床將他叫醒,敬希寧醒來之後,緊緊抱着李芷柔,哭喊着「惡人來了,惡人來了。」
李芷柔趕緊安撫道:「希寧別怕,有娘在呢,別怕。」過了好一陣子,敬希寧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李芷柔看着嚇得滿頭是汗的敬希寧,將他的汗珠擦乾,「你是不是做惡夢了?別怕,都過去了啊。」
敬希寧道:「娘,我想爹了,還有爺爺,他們是不是都被壞人殺了,我長大了一定要替他們報仇,殺了壞人。」
李芷柔既心疼又內疚,這么小的孩子卻要跟着她一起受這樣的苦,而且敬希寧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都在做惡夢,而夢裏的場景基本上都是一樣,他親眼目睹了敬辰慘死,成了他幼小的心靈揮之不去的陰影。
李芷柔細語噥噥地寬慰道:「希寧,娘只希望你快快樂樂地長大,冤冤相報何時了,娘不希望你報仇。」李芷柔知道她的這番話對於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來說未必能夠理解,但仍希望能夠讓敬希寧從小耳濡目染,做一個平凡的孩子,不要在這么小的年紀埋下仇恨的種子,畢竟那日的場景對小敬希寧的刺激實在太大。
李芷柔與敬希寧就這樣開始了在緣隱谷的生活,每日教敬希寧讀書習字,敬希寧厭煩的時候就會偷偷跑去找楓閒儒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着,雖然平淡,卻很幸福。可是李芷柔與敬辰感情甚篤,敬辰慘死,她思念之情與日俱增,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縱有敬希寧的陪伴,卻難解其思念之情,終於在敬希寧十歲的時候積鬱成疾,香消玉殞。臨死前,李芷柔把敬希寧託付給了楓閒儒,敬希寧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嚎啕大哭,悲慟不已,看得楓閒儒也極是傷感,忍不住嘆道:「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希寧,以後就讓楓爺爺照顧你好嗎?」敬希寧邊哭邊不住地點頭。
楓閒儒突然想到自己年事已高,終究一日也會離他而去,到時候這世上便只剩下他一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如何放心得下,於是便問道:「希寧,你想不想學武功?楓爺爺教你?」
敬希寧雖然年幼,但敬家當年的遭遇,特別是敬辰之死令他記憶猶新,即使當時年幼,仇人的模樣已經模糊不清,但這件事情卻像一把刀子一樣刻在心頭,儘管李芷柔一直告誡他不要尋仇,做一個普普通通快快樂樂的人,可國讎家恨始終讓他揮之不去,聽楓閒儒這麼一說,興奮地說道:「當然想,太好了,等我學會了武功就再也不怕壞人欺負了,還可以保護楓爺爺。」楓閒儒看着敬希寧天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希寧,你要記住,你娘曾經說過,你之所以叫希寧,是因為他們希望天下從此安寧,止於紛爭,學武不是為了爭強鬥勇,除了自我保護,更重要的是除惡扶善。」敬希寧點頭道:「希寧記住了。」
後面的日子敬希寧每天跟着楓閒儒練武,十分勤奮,風雨無阻,令他很是欣慰,但楓閒儒發現敬希寧雖然勤奮吃苦,心中卻充滿仇恨,擔心他走入歧途,所以除了教他武功之外也非常注重教他做人的道理,每日令他抄寫佛經,消除他身上的戾氣和衝動。
不知不覺間,十年過去了,敬希寧從一個小娃娃已經長成了一個眉清目秀,俊朗翩翩的小伙子,楓閒儒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十分高興,卻感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教武之時常常顯得力不從心,敬希寧也開始注意,時常詢問楓閒儒,而楓閒儒都只是一言以蔽之,敷衍過去。
終於一天,楓閒儒自覺大限將至,把敬希寧叫到身邊,雙腿盤坐,將雙手放於膝蓋,面容憔悴,低語道:「希寧,我畢生所學之精華都在推雲手,如今推雲手你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日後自己慢慢領悟,以後我再也沒有辦法教你了。」
敬希寧聽楓閒儒話中有話,而且神色恍然,與往日大不相同,「楓爺爺,你今天怎麼了?幹嘛突然對我說這些?」
楓閒儒道:「希寧,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麼會一個人來到這緣隱谷中嗎,今天我就把他告訴你」,楓閒儒頓了頓,繼續說道:「江湖上有一個教派喚作清風教,我本是清風教的兩大長老之一,······」。
敬希寧聽完楓閒儒的經歷,驚嘆不已,沒想到平日裏如此與世無爭,閒雲野鶴般的楓閒儒竟會有如此傳奇的經歷,原來清風教創立於隋末,當時皇帝荒淫無道,橫徵暴斂,加上好大喜功,徭役賦稅多如牛毛,人心思變,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創教始祖謝吹雲心懷慈悲,可憐天下蒼生,於是在孤雲山創立了清風教,治病救人,搭棚施粥。但清風教做事向來低調,而且行事隱秘,並不為世人所周知,一直打着「扶危濟困,至善誠德」的旗號,傳至第十二代,教主莫蒼榷痴迷武學,整日閉關修煉,不理教務,教中大小事務悉由楓閒儒和另一位長老林庭鷹處理,然而林庭鷹野心勃勃,一心想着率領清風教掃平各派,統一江湖,作武林至尊。楓閒儒和林庭鷹意見不一,矛盾越來越大,清風教內部逐漸形成各自以楓閒儒和林庭鷹為首的兩派,兩派之間互相不服,明爭暗鬥。突然一天,教主莫蒼榷練武走火入魔而死,林庭鷹拿着教主的清風令向所有教眾宣佈教主臨死前將教主之位傳給了他。清風令是清風教上一代教主傳位給下一代教主的信物,見清風令如見教主,眾人見狀連忙跪下拜見新一代教主。但楓閒儒一派拒不承認,而且質疑莫教主之死,臨死前教中上下只有林庭鷹一人在場,雖有清風令,卻並無親筆遺書,口說無憑。其實清風教歷代教主在位之時都會舉行傳位大典,然後當場將清風令交給新一任教主,完成交替。由於兩大長老之爭,清風教激發內鬥,以至刀兵相見,一片血流成河,楓閒儒不忍教中弟子自相殘殺,內鬥消耗,特別是無數教中兄弟死在自己面前,自覺罪孽深重,更對不起莫教主身前信任,於是決心以大局為重,為避免更大傷害,心灰意冷離開清風教,從此來到緣隱谷隱居起來,再不問世事。
敬希寧見楓閒儒面色愈發蒼白,心中莫名緊張起來預感不妙,連忙叫他歇息,勿要再說,楓閒儒拉住敬希寧的手,「希寧,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如今我大限已至,命將不久,生來病死,乃是天地循環之規律,不論王侯將相還是武林至尊都逃不了,你不必難過。」
敬希寧拼命地搖頭,「不,不會的,不會的」。
楓閒儒道:「希寧,我死之後,你只需將我簡單埋了便是,可憐的孩子,以後這個世上你就再也沒有親人了,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你還這麼年輕,不能在緣隱谷待一輩子,到時候你就自行出谷去吧,只是江湖險惡,人心複雜,你天性善良,一定要小心謹慎,雖然你不是清風教之人,但我想將清風教的教義送給你,『扶危濟困,至善誠德』,你一定要記住。」楓閒儒說完,慢慢閉上眼睛,腦袋低垂,雙手放下,駕鶴仙遊而去。
&爺爺,楓爺爺,···」,敬希寧俯在楓閒儒身上大哭不止,撕心裂肺,他萬萬接受不了眼前事實,楓閒儒年事雖高,人死難以復生,但突然仙遊,偌大的緣隱谷獨勝他一人,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敬希寧葬了楓閒儒,跪在碑前,想起昔日種種,特別是李芷柔和楓閒儒都在的那段日子最是快樂,每天有李芷柔的諄諄教導,偷懶時便去找楓閒儒玩耍,每天無憂無慮,盡情嬉戲,承歡膝下,呵護備至,而如今兩人都離他而去,留他一人獨守空蕩的山谷,寂寞無人理,而天地之大,他更不知道自己今後該何以自處,不知自己該身往何方,踽踽獨行於世上,不知何處是家。思來想去,還是決心聽從楓閒儒臨終之言,走出緣隱谷,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他心中一直揮之不去的一個心結,他想找到殺害敬辰的兇手,替他父親報仇。雖然李芷柔不想他從小背負仇恨,告誡他不要尋仇,可敬希寧表面答應,當年的場景卻始終揮之不去,那已經模糊了的冷漠的面孔,那把閃爍着陣陣寒光的刀,經常出現在他的夢中。
敬希寧整理了一下行李,跪別了楓閒儒和李芷柔,再看了一眼緣隱谷,拿出楓閒儒當初畫給他的地圖,出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