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雲堂,郭伯言出門了, 林氏在前廳招待的客人。
小丫鬟們端着茶水、茶點魚貫而入, 一份擺在林氏、譚舅母中間, 一份擺在表公子譚文禮、表姑娘譚香玉這邊的茶几上。上茶的過程中,廳堂安靜極了, 林氏面帶淺笑, 靜美溫雅,而譚家娘仨, 都在打量她。
譚舅母年長林氏幾歲, 是個寡婦, 她比林氏幸運,公爹、丈夫雖然都走了,好歹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個永安伯的爵位,儘管這爵位是從高祖皇帝時的國公爺一級一級降到伯爺的, 如果兒子不能建功立業升爵,那麼兒子壽終正寢後, 譚家的爵位也就沒了。可不管怎麼說,譚家有爵位, 還有衛國公府這門姻親, 譚舅母不至於淪落到林氏的地步,孤兒寡母受人欺凌。
但譚舅母也有不如林氏的地方。林氏有豐厚的陪嫁,吃穿不愁, 因此改嫁之前每日可以安心地緬懷丈夫, 做個清閒孤寂的後宅怨婦。譚家卻不一樣, 已故的老太公出身窮苦人家,靠一身蠻力在戰場上屢立戰功,高祖開國,賞了譚家爵位,名聲有了,家底還是薄薄的。老太公父子倆都不會經營,是以與衛國公府這等名門世家比,譚家過得可謂清貧,擺不起什麼場面。譚家舅父發喪時,還是靠郭伯言接濟,才風風光光大葬了一回,這幾年郭伯言對譚家淡了,郭驍暗地裏給了舅母幾次銀子。
譚舅母苦心經營,鋪子莊子的微薄進項都用在兒女身上了,她自己捨不得打扮,只有逢年過節才會添件新衣裳。今日來國公府,她穿的便是新做的一件蜀繡褙子,年後去別府做客也全靠這件了,自己這麼苦,當林氏出來招待時,譚舅母最先看的不是林氏的臉,而是林氏身上的衣裳。雪青色的褙子,繡着精美的蘇繡牡丹,下面配條淡粉色的蘇繡長裙,隨着林氏的腳步,裙擺湖水般搖曳,美如天工。
看清楚林氏清麗的絕色臉龐後,譚舅母心裏猶如打翻了幾缸醋,酸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她娘家是太原一個普通的秀才人家,父親在公爹落魄時接濟過他,公爹立功封爵後,報恩,娶了她當兒媳婦。譚舅母又驚又喜,只覺得自己飛上枝頭當了鳳凰,未料譚家並沒有外面看起來那麼風光。
譚舅母不在乎,她本本分分守寡,用心教養一雙子女,總算掙了一個賢妻良母的好名聲,可這個林氏算什麼,一個空有姿色的商女寡婦,憑什麼二嫁還能當國公夫人?憑什麼她每次來國公府都得看人臉色低聲下氣生怕得罪了這座靠山,林氏就能輕而易舉地坐上國公夫人的位置,在內享受郭家的榮華富貴,對外享受各府官夫人的巴結欣羨?
老天爺太不公平!林氏這樣不知廉恥的寡婦,就該浸豬>
垂着眼帘,譚舅母臉上滴水不漏,桌子下一雙手卻攥得死緊,指甲都要陷進手心了。
她不甘,十二歲的表姑娘譚香玉怔怔地看着林氏的臉,一邊羨慕,一邊又升起了一絲希望。林氏這種出身都能當國公夫人,她怎麼說都是正經的伯府閨秀,容貌也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是左右街坊盛讚的美人,若她好好謀劃,表哥……
娘倆都從林氏身上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只有表公子譚文禮,一門心思都被林氏吸引了,沒想到郭驍的繼母竟生的如此美艷,眉清目秀臉嫩唇紅,腰身纖細盈盈一握,只一眼,便把他的魂勾走了,體內火舌暗涌。
三雙眼睛都盯着她,林氏淡然自若,早在待嫁那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自己進府後可能面臨的各種處境。如今國公府內還算事事順利,可其他貴婦人如何待她,世子爺郭驍的母族如何想她,她都有心理準備。
&人請用茶。」林氏笑着道。
譚舅母不喜林氏,聽她說話也不順耳,勉強扯出一個笑,端起茶碗,看眼林氏,她隨意問:「國公爺出門了?」
林氏點點頭:「今日韓將軍回京面聖,國公爺進宮了。」
鎮北將軍韓達是郭伯言的至交好友,早上郭伯言出門前對林氏說了,今晚他要與韓達不醉不歸,叫林氏不用等。
譚舅母知道郭、韓兩家的關係,心中一動,嘆道:「提到鎮北將軍,我就想到我那苦命的妹子了,妹妹喜歡花花草草,與韓夫人志趣相投,我跟着她們賞了各種奇花異卉,妹妹過世後,韓夫人悲痛不已,再也沒有辦過花宴……」
林氏初來乍到,又約束過身邊丫鬟不得擅自打聽前國公夫人的事,還真不知道這個,聞言立即在心裏記住了韓夫人,提醒自己日後見面一定要謹慎行事。如果韓夫人真將譚氏視為知己,那對她,韓夫人可能會挑剔些。
擦擦並不存在的眼淚,譚舅母飛快瞥了林氏一眼,見林氏沒什麼特別反應,她抿抿唇,好意地勸道:「妹妹最愛蓮,國公府池子、湖裏的蓮花,都是妹妹親自盯着下人們栽種的,現在夫人管家,還請時常留意點,蓮花開了,平章他們爺仨好有個緬懷的去處。」
林氏笑道:「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叫花匠精心伺候的。」
她明白譚舅母的小心思,可林氏只覺得好笑。郭伯言真那麼緬懷原配,就不會只憑一面之緣就強迫她做他的女人,更不會夜夜……更何況,她想當好這個國公夫人,只是為了能為女兒撐腰,她希望郭伯言給她體面,至於郭伯言心裏真正裝着誰,她真不在乎,對女兒好就夠了。
譚舅母還想再說說小姑子的舊事,郭驍領着兩個妹妹來了。
譚舅母對林氏的嫉恨登時消失的一乾二淨,面上眼底只剩對世子外甥的關心疼愛,起身迎了上去,關切地問道:「才半月沒見,平章、庭芳怎麼都瘦了?」
主位上,林氏垂眸淺笑,透露出淡淡的無奈,譚氏這話說的,是懷疑她苛待郭驍兄妹?
&母真會說笑,剛剛三哥還說我胖了呢。」庭芳掃眼繼母,笑着客套道,並迅速轉移話題:「今年臘月特別冷,舅母近日可好?我還想明日去看看您呢,您倒是先來了。」一邊說着,一邊朝譚文禮、譚香玉兄妹點點頭。
&你嘴甜。」譚舅母憐愛地將外甥女摟到懷裏,摸了摸頭。是真心疼愛還是必須疼愛,譚舅母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要把這對兒外甥外甥女當親生的孩子一樣關心照顧,只有這樣,譚、郭兩家的關係才會牢不可破。
庭芳靠在舅母懷裏,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苦心經營是真的,對他們好也是真的,所以她能理解祖母對舅母的不喜,也明白哥哥對舅母一家的幫襯,不管怎麼說,譚家都是母親的娘家,表哥表妹都是他們的血親。
&寧,這是永安伯府的舅母。」林氏走了過來,笑着示意女兒給長輩行禮。
宋嘉寧乖乖地朝譚舅母福了福:「舅母。」
譚舅母抿了下嘴角,一個不守婦道的寡婦的女兒,長得媚噠噠的一看就跟林氏一樣,有什麼臉叫她舅母?譚舅母真不想應,可林氏能勾人,郭伯言八成被新娶的狐媚子迷得神魂顛倒,她若與林氏撕破臉皮,回頭林氏再去郭伯言那兒告狀……
不行,她得忍,在外甥繼承國公府的爵位之前,或是在郭伯言厭棄林氏之前,她都得與林氏維持明面上的和睦。
&寧長得可真漂亮。」譚舅母笑着夸道,彎腰摸宋嘉寧的臉蛋,稀罕地捏了捏:「咋長這麼胖啊?」
宋嘉寧輕輕吸了口氣,差點沒忍住去摸臉,她懂事忍着,肉嘟嘟臉蛋上殘留的手印兒卻泄露了譚舅母剛剛的力道。林氏看見了,庭芳、郭驍也看見了,庭芳惴惴不安左右為難,郭驍直接對繼母道:「母親這邊忙,我請舅母去頤和軒坐坐。」
林氏沒有客氣,笑道:「有勞世子了,改日得空,我再請夫人用茶。」
郭驍頷首,側身請舅母一家出門。
譚舅母也懶得與林氏虛與委蛇,牽着庭芳小手走了,譚香玉聘聘婷婷地跟在母親身後,餘光都在郭驍那邊,沒怎麼留意宋嘉寧,譚文禮就不一樣了,走到宋嘉寧身邊頓住,低頭朝宋嘉寧笑:「表妹要不要一起去?咱們人多熱鬧。」
除了端慧公主,宋嘉寧對郭驍這些親戚沒有任何了解,可她又不傻,人家舅母外甥表哥表妹團聚說貼己話,她湊過去做什麼?更何況譚舅母明顯不喜歡她,捏得她臉現在還隱隱作痛呢。
&了,我還要做功課。」隨便找個藉口,宋嘉寧走到母親身邊,林氏順勢扶住女兒肩膀。
譚文禮有點失望,這丫頭漂漂亮亮的,他挺喜歡的。
郭驍冷冷看他一眼,等一行人都出去了,他轉身,低頭向繼母賠罪:「舅母失禮之處,還望母親海涵,您放心,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他不喜這個突如其來的繼母,不喜任何人取代母親在這個家的位置,但在林氏露出任何敵意之前,他也不會欺負一個弱質女流。
&之常情,世子多慮了,快去吧。」林氏真心道。
郭驍嗯了聲,離開之前,清冷目光掠過宋嘉寧,就見小丫頭微微嘟着嘴,腦袋抵着繼母,顯然是委屈上了。
宋嘉寧當然委屈,郭驍一走,她便揉着臉向母親訴苦:「好疼啊。」
林氏扶着女兒小臉查看,見女兒嫩豆腐似的臉蛋中間被捏紅了一小塊兒,她暗暗咬牙,一邊幫女兒揉臉一邊低聲道:「以後見到譚家人躲着點。」國公府最終還是郭驍的,郭驍的親戚,能不起衝突最好。
宋嘉寧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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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啊,你老老實實告訴舅母,林氏有沒有欺負你們,國公爺有沒有偏心?」前往的頤和軒路上,譚舅母牽着外甥女小手,狐疑地問道。
庭芳好笑,望着長輩道:「舅母,母親對我很好,父親也沒有偏心誰,您放一百個心吧。」
譚舅母不信,前後看看,小聲道:「天底下的後娘都一個樣,不可能善待原配留下的孩子,現在她根基不穩,不得不裝溫柔賢淑,等她坐穩了國公夫人的位置,哼,等着吧,第一個就朝你下手。你大哥在前院,她管不着,舅母最擔心你。」
庭芳只能再三強調繼母不是那種人。
譚舅母就更覺得外甥女傻了。
&多必失,舅母少說兩句罷。」郭驍冷聲提醒道。林氏到底如何,非一朝一夕能斷定的,因此他默許舅母對妹妹的警示,但同樣的意思,舅母不必翻來覆去地說。
譚舅母瞅瞅外甥,閉嘴了。外甥小的時候,她還敢擺擺長輩的譜,這兩年外甥個頭猛長,身上世子爺的威嚴也越來越盛,簡直是另一個郭伯言,譚舅母不知不覺從管教的一方,變成了俯首帖耳的那個。
但該說的還要說。
到了郭驍的頤和軒,譚舅母單獨將外甥叫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平章,你大了,有些事可能看的比舅母還明白。庭芳在太夫人身邊,林氏耍不了多少心機。你不一樣,你的世子之位是國公爺給的,國公爺既然能給,就也能收回去,你可得盯着點,萬一林氏生了兒子……她一個寡婦都敢要國公夫人的名分,誰敢說她沒惦記更多?」
郭驍冷笑:「就怕她沒那本事。」
少年輕狂,譚舅母嘆氣:「你懂什麼,她那樣子,枕邊風吹多了,國公爺……」
&母。」郭驍不想聽任何人詆毀自己的父親。
譚舅母識趣地打住。
郭驍看看她,反過來告誡道:「舅母,我知道你關心我們,但府里的事我心裏有數,舅母不必費心,更不用自作主張對那邊下手,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小動作被外甥察覺了,譚舅母老臉一紅,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接話。
&面冷,舅母裏面坐吧。」郭驍遞了一個台階。
譚舅母鬆口氣,進去陪外甥女了,只留郭驍一人立在廊檐下,眉眼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