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不僅洛清潭聽到了,小洛清潭也聽到了。
她不敢相信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沉穩可靠的師父突然之間說出這樣的話來,於是抬頭向對方投去震驚的目光。
木竹前注意到小洛清潭的目光,頓時板起臉來:「你剛才喝酒了吧,小孩子家家的喝什麼酒,快進去休息。」
小洛清潭一臉懵逼。
木竹前便把小洛清潭拉回房間,叫她快點睡覺,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小洛清潭總覺得這事情有點貓膩,便假模假樣地閉了眼睛,想着先裝睡然後呆會兒悄悄出去,結果高看了這個小孩子的身體,在溫暖的被窩中趁着酒意,轉眼就睡着了。
木竹前看着小徒弟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稍稍鬆了口氣,在心中暗想:剛才自己那個失態的樣子應該還沒有在對方心目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自己還是能做個令人敬畏的師父。
她掖了掖小洛清潭的被角,吹滅了床頭的油燈,把帷帳拉下來,轉過身。
然後她看見羅清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雙手環胸,掛着微笑道:「現在要舞劍了麼?」
黑色的長髮蜿蜒而下,和影子融合在一起,對方的身體一般在昏暗的光線之中,一邊則在濃重的陰影之中,於是明明分明在幾步之遙的位置,木竹前仍然覺得她離得很遠。
——就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這種感覺令木竹前恍惚地有些鼻頭酸澀,但理智上她認為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由此又會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更加覺得莫名其妙。
她已經不是剛才那大腦發熱的狀態,羞恥心已然回來,於是轉頭望着牆角道:「仔細想想,我沒有夏道友舞的好,還是不獻醜了。」
洛清潭笑道:「明明說好了,怎麼能反悔呢?」
這麼說完,她去拉木竹前的手。
木竹前的手一被洛清潭拉住,情不自禁地便是一顫,晃神間就被洛清潭拉了出去。
院子的石桌上還放着殘酒和小菜,洛清潭把木竹前按在石凳上,說:「你大可以醞釀一下感情,什麼時候想要開始,再開始無妨。」
聽洛清潭這麼說,木竹前腦海中情不自禁便起了早死早投胎的念頭,然而內心的衝動仍然不足以令她有更多的行動,她覺得自己大概需要更多外在的動力。
這時她瞥見石桌上的酒壺,想了想,便拿起來倒在杯子中一杯又一杯的飲盡,這酒本來就後勁極大,更何況木竹前喝的這樣豪放,於是過不了多久,看着便已經醉了。
洛清潭倒不太擔心,因為理論上來講修士是可以把體內的酒精驅散的——無論這酒如何好,畢竟也只是普通的酒,並沒有在裏面加其他的東西,只要木竹前想去驅散酒勁了,就絕對不至於到傷身的程度。
於是她只單手撐着臉看着木竹前一杯一杯喝酒,到最後臉上起了一片紅霞的飛暈,像是春花般嬌艷動人。
她的眼神漸漸有些混亂,某一刻正在把酒杯往嘴邊送的時候突然停下動作,直直望向了洛清潭。
洛清潭便也看着她,眼神漸漸柔軟起來。
她心中在想,如果自己這一回能成功保護顧采涼,想必就能直接離開這個世界,那么小洛清潭是否會也同樣消失呢?
這一刻她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去想自己和小洛清潭會以什麼樣的狀態消失,反而第一時間想:如果自己和小洛清潭都消失了,師父一定會非常傷心吧?
或許,要不要像上一個世界那樣,把自己大概的情況直接告訴師父呢?
她正在思索着這些,忽見木竹前猛地站起來,然後大叫一聲:「好了!我要開始了!」
洛清潭被驚了一下,連忙望向木竹前。
木竹前拿下腰間的儲物袋,一股腦拿出了一堆的劍,這些劍大多只是半成品,裏面最顯眼的一把,就是閃着白光的銀霜劍。
洛清潭便又突然想到:如果任務成功的話,恐怕等不到銀霜劍修繕完畢,那麼,是不是先把劍拿過來比較好?
她正這麼想着,卻見木竹前突然向她靠近,然後把銀霜劍塞在了她的懷裏。
洛清潭目瞪口呆。
木竹前紅着臉一臉正經道:「不對,這把劍是你的,應該你舞劍。」
洛清潭:「……」
沒想到最後反而是自己進了套里,洛清潭哭笑不得,又看見木竹前拿出返魂塤來,大着舌頭道:「我,我來奏樂。」
洛清潭手執銀霜劍,感受到它傳出一種歡呼雀躍的情緒,因為在自己的手中而變得活躍起來。
它雖然還沒有完全修繕,卻已經有了以前的樣子,洛清潭開始思索,或許自己可以重新把它溫養在體內,反正劍術也不是她主要的戰鬥方法,她大可以以後少用銀霜劍。
然而她的腦海中一產生這樣的想法,銀霜劍卻突然低落起來,洛清潭便瞭然地想,看來作為武器,也是有自尊的。
就在這個時候,塤聲響了起來。
塤這種樂器,向來以空靈悠遠的音調聞名,有人說塤聲像極了鳳鳴之音,是能奏響神樂的樂器之一。
木竹前先前說她並不擅長吹塤,只是小時候吹過,然而真吹起來的時候,卻不是這樣。
她自然而熟練地吹出來洛清潭從來沒有聽過的調子,這調子迴蕩在庭院之中,悠揚的盤旋的傳向遠方。
洛清潭想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個曲調,但不知道為什麼,仍有種熟悉的感覺。
她不知不覺便沉浸到這音樂之中,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曲調卻鄹然停止,她睜開眼睛望着木竹前,見對方歪頭看着她,說:「你為何不舞劍。」
語氣有些困惑,似乎覺得洛清潭應該理所當然地舞劍。
洛清潭苦笑一聲,覺得自己這可算是自己挖了坑自己鑽,於是長嘆一聲,執劍站了起來。
銀霜劍閃起清冽的劍光,洛清潭揮劍而出。
小洛清潭扒在窗口,偷偷地往外看着。
她看着分明長着自己的臉的傢伙舞劍,莫名的有些羨慕。
她近來一直很累,雖然表面上裝的很好,但實際上在這個自稱是未來的自己出現之後,她的神經就緊緊地繃着。
因為她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
如果她所代表的,就是一個失敗的過去,她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她因為思考這些問題,連腦袋都開始痛起來,但是仍然得不到一個答案。
她甚至越來越懷疑對方並不是自己,但是當她看着窗外舞劍的自己的時候,又突然想,如果對方就是自己,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至少——至少師父喜歡和她在一起。
而她也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告訴她自己能變得更好。
月輝如牛乳般灑下,庭院的地面被照的明晃晃一片,沙沙作響的樹葉像是塤聲的伴奏,空氣中瀰漫着馥郁的甜美的酒香。
木竹前看着眼前人月下起舞,再次響起那日在桃花林之中,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所仿佛看到過的一幕。
那個時候,對方親吻了自己。
在酒精的刺激之下,木竹前突然之間沒有往日的不確定,她確定地想:沒錯的,那天對方親吻了自己。
溫柔的,像是蜻蜓點水一般的一個吻,於自己卻好像是一場驚雷,一聲鐘響,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在混沌之中又感受到幸福的狂喜,就好像得到了她期待許久的禮物。
因為——
因為——
我一直等着你。
塤聲漸止。
洛清潭也覺得這場劍自己舞的暢快淋漓,正想大聲誇讚木竹前一番,便聽見木竹前說:「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呢?」
這問題打了洛清潭一個措手不及,但是她還是沉着道:「你我志趣相投,很是有緣。」
木竹前這一回,不知道是因為喝醉了還是怎麼回事,卻沒有被帶到洛清潭的節奏里,而是又問:「你對我好的原因,和顧采涼夏憧和是不是一樣的呢?」
洛清潭擰眉思索,正想說「不同」,突然想到,木竹前是一直認為顧采涼夏憧和是姐妹之愛的,那麼把自己對她的好當成姐妹之愛,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於是她點了點頭,說:「或許相差亦不遠吧。」
木竹前笑了起來,她搖搖晃晃走近洛清潭,然後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她。
洛清潭擔心木竹前摔倒,就伸出手把她抱在懷裏,輕輕拍着對方的後背。
木竹前的腦袋靠在洛清潭的肩膀上,在她的耳邊呼出一陣酒氣。
洛清潭覺得耳朵有點癢,正想避開,卻聽見木竹前在她耳邊道:「她們以後會結為道侶吧?」
「什麼?」洛清潭以為自己聽錯了。
木竹前便大聲道:「我說,她們以後會結為道侶吧?」
洛清潭瞪大了眼睛。
木竹前怎麼突然之間就好像開竅了似的?
她用雙手撐着木竹前的肩膀把她稍稍推遠,問道:「你可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麼?」
木竹前點了點頭,她的眉毛微微蹙起,鼻頭也稍稍皺着,仿佛地帶着一點小委屈小心翼翼地說:「我也想和你結為道侶啊。」
這句話就好像在荒原炸響的□□一樣,直接把洛清潭炸懵了。
同樣懵了的當然還有房間裏的小洛清潭,她幾乎要拍桌而起直接衝出去,簡直想要抓着師父的領子問:明明我跟你相處的時間更久,憑什麼喜歡你不喜歡我啊。
但是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估計自己踮起腳都不一定夠得到師父的領子,於是只好鬱郁放棄了這個計劃。
她總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師父的喜歡,一定是被這小身板耽誤了,但是很快又想到:不對,我這種狀態,為什麼會想要得到師父的喜歡啊?
無論如何,這種時候得到了師父的喜歡,反而糟糕了啊。
這麼一想,她連忙扒着窗戶繼續看,想看看這個所謂的未來的自己會有什麼樣的處理方式。
從窗戶的縫隙之中,她看見籠罩在月光下的未來的自己,輕輕地摸了摸師父的腦袋,開口道:「竹前,你喝醉了。」
小洛清潭撇了撇嘴,在心裏暗暗地想:這傢伙可真是個人渣。
她又是鬆了口氣,又是為師父不值,轉身爬回床的時候,發現自己有了新的——
評論1:我現在開始懷疑仇莫離和孟玄機是同一個人,而且我知道孟玄機的能力到底是什麼了。
評論2:作者下了好大一盤棋,確實啊,從來沒有正面描寫過顧采涼的死法,或許只是因為,顧采涼根本沒死。
小洛清潭這時半隻腳垮在床上,嚇得直接滾了下來。
——什麼鬼?——什麼鬼?!
震驚之中,她聽見噼里啪啦一陣想,原來是她卷着被子滾下來的時候,撞到了腳邊的燭台,燭台又撞到的銅盆,銅盆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又撞到了衣架,衣架倒地之後撞到了桌子上的茶壺,連鎖反應之下,動靜變得極大。
外面四目相對無語凝噎的兩人聽到裏面的動靜,連忙沖了進來,見這樣一番狼狽的景象,木竹前頓時醒了一半的酒。
這一半的酒醒了之後,她就記起了之前自己說了什麼愚蠢的話,一時之間只想抱頭痛哭。
小洛清潭也想抱頭痛哭,因為她除了受到了心靈上的打擊,還受到了上的打擊——腳撞在燭台上,真的是非常的痛。
她淚眼汪汪地抬起頭來,對着洛清潭說:「前、前輩,我有很重要的問題想要問你。」
洛清潭和小洛清潭對視了片刻,在一瞬間明白過來,對方一定是得到了什麼有用並且具有衝擊性的信息。
她連忙說:「哦哦好好,那、那你過來。」
小洛清潭一瘸一拐地走到洛清潭身邊,把剛才看到的信息跟洛清潭講了。
洛清潭卻沒有那麼吃驚,她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後開口道:「這種沒事,不一定就是真的,慢慢來,仔細想想。」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小洛清潭卻聽明白了,知道對方是在說這兩條信息也是讀者的猜測,不一定就是真的。
但是小洛清潭還是相當不安,因為如果顧采涼本來就沒死,那麼自己和未來的自己現在所做的事,豈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洛清潭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鎮定,只不過她因為木竹前剛才說的話而受到晴天霹靂一般的衝擊,於是這兩個不知道是真只假的消息,反而就還好了。
實際上這種類型的猜測她也得到過不止一次了,大概是因為作者把顧采涼在夏憧和心目中的地位描寫的太高,不止一次的有評論表明她不相信顧采涼就這樣死了,甚至有人做出過仇莫離是失憶的顧采涼這樣的猜測,認為顧采涼可能是奪舍或者重新投胎了。
不過認為仇莫離和孟玄機是同一個人這樣離譜的猜測到是頭一次碰到,令洛清潭非常好奇這樣信誓旦旦地說着這種話來誤導她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傢伙,還有對方話說一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既然知道了能力,就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啊!
小洛清潭重新上床之後,木竹前就已經把她體內的酒精全部散掉了,她沒想到自己喝醉之後居然會做出那麼愚蠢的事來,一時只希望時間能夠倒退。
她不敢面對洛清潭,便坐到床邊照顧自己的小徒弟,又是倒熱水幫她擦臉,又是叫她洗腳,最後甚至問了下,要不要剪一下指甲。
小洛清潭拒絕並且飛快地鑽進了被窩。
於是洛清潭又和木竹前面面相覷。
木竹前眼神遊離,洛清潭低頭沉思。
這種時候,好像不管多說什麼話都會增加尷尬的程度。
然而木竹前到底還是開口說話,她說:「經過我這些天的嘗試,確定了以我眼下的修為,可能修不好銀霜劍,恐怕你只好另請高明了。」
稍稍停頓了一下之後,木竹前又接着開口道:「這次仙門大比之後,我就會帶着清潭離開,邊遊歷邊修行去了。」
洛清潭:「!」
與洛清潭這邊的平地一聲雷相比,此刻正同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另外兩人要平靜許多。
夏憧和和顧采涼並肩走在回房間的路上,因為想要散步消消酒氣,便沒有走的太快,信步而行欣賞着周邊的景色。
然而實際上,兩人的內心都並沒有那麼愜意。
夏憧和平常就不愛說話,但在顧采涼麵前多少還會說上幾句,然而今日走了那麼久,卻仍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顧采涼覺得有點奇怪,幾次想問,又沒有開口。
因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
但是要說哪裏奇怪,她又說不上來,她能確定的只有,眼下的狀況是從前幾天那場比賽的小世界裏出來之後開始的。
對於小世界裏發生的事,她並沒有說謊,但是這些天她時常仔細地回想着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漸漸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好比說:她感覺自己失去了某段時間的記憶。
她仔細地對照了她在小世界裏所做過的碰到過的事,感覺自己似乎是少了大約半個時辰的記憶——但是這種判斷並沒有辦法非常準確,因為她在小世界裏並沒有計時,而最後的一段時間她又似乎是消失在了眾人的眼中。
她現在所能記得的,就是她被擊中,激發法寶,鑽入地面,隨後找到一個山洞躲藏,為了療傷布了一個陣法,食用丹藥,睡了一會兒,醒來,默默等待比賽結束——
那麼這半個時辰可能就只是她睡了比自己想像中更長的時間,畢竟她很難在那種情況下控制所有事都像她預料之中那樣展開。
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不對勁。
她有時候會做出不像是自己會做出的舉動,但是她明確地知道自己仍然持有着自己的意識,因此便難免覺得或許只是自己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幻覺。
馬上就要決賽,她本不該想那麼多的,這令她更加疲勞,想到此節,顧采涼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嘆完氣之後,便聽見夏憧和問:「師姐,近來,憧和總是有一個問題,不得解決。」
顧采涼溫和道:「什麼問題,若是修行上的問題,大可以隨時問。」
夏憧和道:「不是修行上的。」
顧采涼好奇:「那是什麼?」
夏憧和語調平緩:「我看着羅前輩和木前輩,在想,她們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顧采涼一愣:「就這?」
夏憧和點了點頭:「我聽聞在南原地帶,因為女修看不慣男修的作為,兩個女修結為道侶的事非常多。」
顧采涼在心裏思索着夏憧和平時都在看什麼書,嘴上道:「哦?是麼?你難道覺得羅前輩和木道友是南原來的?」
「那應該不是。」夏憧和稍稍停頓,又說,「可是她們不一定就不是那樣的關係啊。」
顧采涼笑道:「欸,突然說起這個做什麼?」
夏憧和踢了下地面上的石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說這個做什麼。
這時她們的房間已經快到了,兩人眼看着就要分別,夏憧和便拉了拉顧采涼的衣袖:「師姐,師姐,你還喜歡憧和麼?」
夏憧和抬着眼睛看着顧采涼。
她的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種強烈的愴然,師父曾經說過她是七竅玲瓏心,最能感知將會發生的劫難,於是夏憧和忍不住想到,是不是將會有什麼劫難發生,才令她如此不安。
然而顧采涼一如往常一般的微笑,她輕輕地拍了拍夏憧和的腦袋,又颳了下她的鼻子,溫和道:「當然喜歡了,好了,快去歇息吧。」
夏憧和看了顧采涼的臉龐半天,最後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她總覺得師姐變得不一樣了,但是她說不上來,到底哪裏不一樣了。
在她轉身之際,顧采涼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她覺得有點奇怪——雖然是自己的師妹,但是她為什麼要去摸一摸對方的腦袋,刮一下對方的鼻子呢?
做這樣的舉動,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