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緣再相見,不如出去和他好好談談。」知淺拍了拍夢澤的肩膀,寬慰,「你的心裏,始終有個結解不開。解鈴還須繫鈴人,你何不趁此機會,去找修竹問問清楚。看看他當時為何放棄我贈與的天命紅線,放棄與你的一世情緣。興許你們心平氣和地聊一聊,許多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夢澤猶豫片刻:「說與不說,還能有什麼不同嗎?終歸是,他已看破紅塵,我已多天為魔,都不會再回到從前了。」
「誰要你回到從前了?」知淺有些無奈。夢澤素日裏都挺通透,就是一遇到感情上的事,就會變得愚鈍起來。於是知淺耐心開導,「雖然你們不會有什麼結果了,但你難道不想知道,修竹為何會離開你?我覺得,他心裏一直放不下你。你與他說開,也是給自己一個好過。將來再見面時,也能相視一笑,免得形同陌路。」
夢澤沉默了一會,終於點點頭:「神尊說得對,終究我是放不下此事的。若是不能問個明白,怕是我永世都走不出來。」
知淺一拍手,笑道:「這才對!你快出去吧,順便將那個多嘴多舌的燈靈換進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於是夢澤走出房門,回到了院中。看見她出來,長生立即殷勤地迎上去,問:「冰美人你出來了,可是打探完了?」
夢澤對於長生口中這個「冰美人」的稱呼十分不習慣,但她也不想和長生糾纏,就道:「神尊有事,有請燈靈進屋內面談。」
「小娘子想我了?」長生笑嘻嘻的,沒個正形,「那成,既然她主動開口找我,這個薄面我總要給的。」
說罷,長生吹着口哨,一蹦一跳地進屋去了。
修竹抬眼,望了望立在台階上不再動彈的夢澤,微笑着問:「夢神是不是有話想與我說?」
「是。」夢澤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下來,一直走到修竹面前。
二人面對面立着,距離很近。夢澤調整了一下呼吸,終於開口:「我原以為,同你永生永世不再相見。但既然今日在此得見,有句話我想問你,當日你為何棄我離開?」
修竹回答:「夢神知道的,佛法乃我自幼所愛。作為凡人,有朝一日得以白日飛升,步入西天梵境,這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是,我因為夢神眷顧,曾渴望過與你相守。但是一世情緣太短,如過眼雲煙。哪裏能及得上天福永享、普度眾生,更加讓我心動?」
夢澤根本不相信他的這套說辭,死死盯着修竹的眼睛,又道:「我只想聽你真實的想法。這些,五百年前你就說過,可是我偏偏不能相信!修竹,難道直面自己的內心,就這麼難嗎?」
修竹頓了頓,他不料夢澤今日竟如此執着。片刻之後,他問了一句:「墮天的時候,是何滋味?」
「很痛。」夢澤不知道修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既然他問了,她就如實相告,「自九重天南天門一躍而下,看似如同飛鳥一般自在。實則,那強勁的風不斷侵襲身軀,藉由那霸道蠻橫的力量,化去一身仙骨。而後,怨念控制整個驅殼,絲絲成魔。原本早就融於血肉、形成習慣的一切,全都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身份和活法。說得好聽一些,是脫胎換骨。但那滋味,卻是抽筋剜骨,將過去的印記一絲一毫地剜掉!」
說到這裏,夢澤左手捂住心口,繼續對修竹說:「可是這些苦,這些痛,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因為心裏的傷口更加猙獰,鮮血淋淋的,疼得要我受不了。你可知道,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遭受了一次凌遲,恨不得立時就死掉!」
修竹臉色蒼白,雙手藏進衣袖裏。他必須狠命地握緊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修竹的聲音有點沙啞,輕輕說了句:「我本以為,你成魔之後,比做神仙時要快樂一些……我……對不住……」
「對不住?」夢澤仰頭冷笑起來,只是眼眶紅了幾許。她又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問道修竹,「嗬,原來這麼久了,我只能換來一句你的『對不住』!」
修竹低垂着頭,不去看夢澤的眼睛,也不說話。
夢澤又問:「修竹,你可曾有過一絲後悔?告訴我,若是可以重新來過,你會怎麼選擇?」
修竹閉上眼睛,默念了幾句佛經,而後回答:「不曾有過後果。若是重新來過,我依然不會改變當初所選。你我之間,絕無可能。」
「好一個絕無可能!」夢澤只覺得胸腔之中,氣血翻湧。一口鮮血湧上喉頭,一陣腥甜直衝的她頭暈目眩,又被她生生壓住,「是我自取其辱,還想着與你好好談談。罷、罷、罷!」
這般說着,夢澤憤然拂袖,再不去看修竹,轉身就要離開。
看着那個決然的憤怒的身影,修竹心性大亂,終究沒忍住,脫口而出:「雖然你墮天為魔,雖然你心中有怨,我還是要那麼做。人神相戀,下場如何,難道你不知曉?我不怕死,也不怕入不了輪迴。可是比起讓你煙消雲散、不復存在,我寧願選擇放棄你,遠離你,不要這情緣!夢澤,你且恨我吧,因為我真的很自私,我害怕徹底失去你,連見面都見不到,害怕這六界連一絲一毫你的氣息都尋不到!」
夢澤大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回過神,看着修竹一臉痛苦之色,突然後悔剛剛對他步步緊逼。其實,她心裏何嘗不知道,修竹不會輕易放棄她。夢澤知道,修竹說的那些傷人的話,都是違心的。可她偏要去逼他,逼着他說出最殘酷的事實。好像讓他說出來,她就能得到解脫了一般!
修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好半天后才漸漸平息。他面有悲戚之色,問道夢澤:「今日之後,你可能釋然?」
「我……」夢澤的心裏一陣抽痛,她與修竹,終於說開了,也終於走到了盡頭,「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今日之後,我做我的魔,你做你的聖僧。再見之時,我們的關係僅限於點頭之交。從前種種,如過眼雲煙,我不再痴纏。你,我,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