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了!」都監用疲憊的嗓音道,親衛都頭扶着輪椅就站在他的身後,默默的陪着他登樓憑欄遠眺。
之後許久,楊復光都不曾說話。
楊復光說的沒錯,確實起風了。
那輪平西的紅日,已然漸薄西山,不知什麼時候起,然後一片雲起,暮色頓至。沒多久,已經隱隱挨至西邊的山寺高塔,雲生日落,轉眼之間,天地異色。天已然變了,緊接着一陣涼風吹來城上,頓時吹得城樓越發的空空落落,蕭然凜然。
侍衛都頭略知天時,常在外行軍的他知道這風是雨的前鋒先導,風已吹來,雨勢便迫在眉睫了。
尤其是在這樣的夏季,往往是急風驟雨。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一道雄渾的聲音伴隨着一陣腳步聲傳來,侍衛都頭抬頭看了眼,見是侍中、檢校太尉、義武節度使王處存到來,對着他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做為楊復光的心腹侍衛長,他對於如今剛好知天命的王處存並沒什麼好感。王處存是京兆萬年人,生於世家,其父父王宗,曾任檢校司空,遙領興元軍節度使,又善於經營,富甲一方,家資億萬,極擅經營關係人脈。王處存早憑父蔭入神策禁軍,早年在禁軍中其實也算是楊氏家族一系,可後來卻投靠了田令孜,數年前,有人宮中行刺,王處存率神策軍救駕,得天子李儇信任,得封義武軍節度使,可惜他運氣並不好,雖得封一鎮節帥,可惜還沒到任,河北諸鎮就反了朝廷,此後打打停停,義武鎮換了數個主人,但王處存卻從來沒有得到過。
黃巢破長安。王處存護駕前往西川,後來形勢漸好,又奉田令孜之命率軍參與關中之戰,結果在第一次收復長安時。貪功冒進,被黃巢殺了個回馬槍,幾乎身死,雖逃過一劫,但兵馬損失慘重。之後。田氏失寵,楊氏兄弟得寵,王處存又重投入楊氏兄弟門下。
可侍衛都頭卻一直不喜歡向來風度翩翩、瀟灑萬分的王處存,連他的那個兄弟王處直也一樣不喜歡。在他看來,這種貴公子能有今天地位,憑的全是家世和資財,並沒幾分真本事。
王處存總是那麼的瀟灑,走起路來不急不緩,五十出頭的年紀了,看起來卻仿佛還不滿四十。滿頭烏髮,劍眉星目,唇紅齒口,長的太英俊了。
風呼呼吹過,天越發的陰沉下來,甚至每吸一口氣,都能感受到空氣中的濕氣。楊復光無疑也聞到了,他就靜靜的坐在輪椅上,宮中最好的御用工匠做的這把輪椅,用紫檀木製成。車輪用的是烏木,這輛輪椅的車輪還能轉彎,甚至不用人推,自己就能方便的推行。車上還配有極舒適的鵝毛絨墊子。
黃昏後的大半天時間裏。楊復光就一直坐在這裏,看着日薄西山,風起雲湧,山雨欲來!
王處存總是那麼優雅,他是一個極有禮儀素養的貴公子,可他卻絕不是一個優秀的統帥。侍衛都頭曾經聽到楊公如此評價過王處存。
當他優雅的身形出現在城樓上時,楊復光沒有回頭,只是揮了下手,算是招呼過了。「原來允賢也讀過許渾的這首詩!」
武后朝宰相許圉師六世孫。文宗大和六年進士及第,先後任當塗、太平令、監察御史、潤州司馬、虞部員外郎,睦、郢二州刺史等職。楊復光也讀過他的詩,許渾晚年歸潤州丁卯橋村舍閒居,自編詩集,曰《丁卯集》。其詩皆近體,五七律尤多,句法圓熟工穩,聲調平仄自成一格,即所謂「丁卯體」。詩多寫「水」,故有「許渾千首濕」之諷。楊復光雖讀他的詩,但對於他並沒多久推崇,在他眼中,許渾就如同溫庭筠一樣,他們的詩一味追尋曠逸閒適,其實是在逃避現實。他們的文字水平很高但卻缺乏一種剛健高朗的性格,流露出軟弱的性格。
王處存喜歡許渾的詩,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王處存的骨子裏,不就是那樣的代表麼。
聽到楊復光點出許渾的名字,他的臉上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看出來,楊復光並沒有想多談許渾的意思。而且,他此來,也並不是為了談許渾來的。「楊公,太原丟了,河東鎮已經全落入了李璟的手中,河東鎮除了安金全兄弟帶着李克用年幼的兒子李存勖逃出河東,其餘兵馬盡沒,百戰精銳的沙陀番軍已經沒了。」王處存雖然被楊復光認為不是統兵大將之才,但其實以一般眼光來看,剛過五十歲的貴公子王處存,卻是一員經驗豐富的戰將。禁軍扈衛多年,且大戰小仗也沒少打過,甚至長安之戰中,那樣危險的境地中,都能殺出突圍,也可見他並非百無一用,只不過,若與高駢李璟這樣的人來比,卻是要低了一等,王存存,也就和曾經的禁軍大將周寶是一個檔次的,可為大將,不可為上將。他身材高大,長的強壯,卻又不顯的粗曠,他披着一件充滿着他品味和風格的暗金色織金絲綢披風,身上的鎧甲是同樣暗金色的板甲,這是王氏家族軍工坊仿照秦軍板甲打造的。他的腰上懸掛着一把玉具裝飾的寶劍,手上套着一對金絲織就的暗金手套,這身裝束配上他的那副身材和面容,真是引人注目。
楊復光依然頭也沒回:「這個消息,咱家已經知道了。」
「那楊公當也知道李璟並不滿足於此,他已經兵發數路,同時向振武、保大、昭義、河陽等地都發兵了?而且,李璟親自坐鎮太原,還派了他的三個結義兄長揮兵南攻河內?」王處存向楊復光問道。
「楊公已經都知道了。」侍衛都頭有些不滿王處存的態度,「昨天晚上楊公就收到了河東來的軍情。」
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密信,通過飛鴿用最快的時間傳遞到而來。楊復光回到這封信的時候,就幾乎已經猜到了結果。他久久沒有拆封,整整在書房之中枯坐了一夜,徹夜末眠。最後,當晨曦照入窗內的時候,他才終於挑開了封臘,對着晨光在窗前讀信。
王處存雙手握在一起,「李璟的攻勢太迅速太犀利了。他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掃平了屹立河北百餘年而不倒的成德和魏博二鎮,如今更是只用了半個多月就把北方重鎮河東給佔據了。李璟連下三鎮,而且幾乎沒經歷過什麼戰鬥,他的兵馬依然強盛。糧草依然豐富,他依然可以繼續南下。楊公,河中的王重榮絕擋不住李璟,河中要是再被拿下,那兩京危矣!」
楊復光坐在輪椅上露出幾分苦澀的表情。兩京局勢危急,難道他會不清楚嗎?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的,當初與李璟議和,是為了保住朝廷那本就沒有了多少的烕嚴,為了重振朝廷。甚至他不惜把河北二鎮給拋棄了,以此和李璟妥協。本想多少能得到些喘息之機,可誰能想到,這反倒成了一根索命的繩索。
他不但低估了李璟,也低估了朱溫,他還高估了李克用。
原本以為朱溫只是一個歸隊的叛將。對付他沒有人來插手。他雖不似別人一樣認為朱溫完全無能,可卻也只認為朱溫最多也就是葛從周等人的水平,朝廷要對付朱溫還是有這個實力的。收拾了朱溫,奪了他的地盤兵馬,正好可以擴充朝廷的實力,同時也是殺雞儆猴。
一切都悔之晚矣了,信任倚重的李克用反命喪李克用之手。他雖奪了朱溫一半地盤,拿下陝虢和金商二鎮,但算來算去,他這次謀劃也沒有贏。他沒贏,朱溫也沒贏,就連田令孜也沒贏,他們小看了李璟。李璟才是最大的贏家。
他雖奪下兩鎮,還策反了楊師立,可失去的更多,李克用死了,因此河東鎮也丟了。朱溫投田賊,使得洛陽東面的宣武。這個原本洛陽的屏障,現在卻成了洛陽最大的心腹之患。甚至連許州也被朱溫給吞了。更加危險的還在於,這場原本計劃的殺豬行動只是一場迅速能夠平定結束的小戰鬥,可現在,卻成了一場亂戰,長安和成都兩個朝廷已經打的難分難解了,這下子一直在旁虎視眈眈的李璟終於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而山南的亂戰,又使得長安朝廷原來好不容易拉攏過來的荊南、鄂岳、山南、湖南、江西等地,重新失去了控制。
李璟已經掃平了河北,拿下了太原,那鋒利的爪牙已經伸到了洛陽和長安的面前,局勢完全變了。
城門樓上的旗下,楊復光坐在輪椅里,一連串的打擊,加上長期在外領軍的奔波功累,讓他染上了重疾,只是他原來一直在撐着,可現在,終於撐不住了。他不得不坐在了輪椅之上,連走都走不動了,一雙病腿支在身前,渾濁的眼睛下面懸着深深的眼袋,連續幾天失眠是因為身體的病痛還是接連不斷的壞消息的打擊,旁邊的人無從得知。
兩邊的城牆上一隊隊的守衛正在警戒,越來越壞的局勢,讓城上的守衛越添越多,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不久之前,黃巢大軍席捲而至,田令孜下令放棄了東都的防守,把兵馬撤回了長安。而後,沒多久又帶着皇帝匆匆西狩,不戰而走,將兩京先後拱衛讓與黃逆。送出去容易,可收復兩京卻花費了多大的艱難,兩戰長安,你都參加了,你當知道。」
王處存點了點頭,長安之戰他是永遠難忘的,第一戰,他差點把拿丟在長安城裏。第二次,他終於報仇血恨,如今的官爵也正是以那次的收復長安之功而賞賜的。
楊復光拍了拍膝蓋,渾濁的目光中透出一絲堅毅:「咱家不是田令孜,也絕不會拱手將兩京讓出,李璟既然咄咄逼人,不肯善罷甘休,那我們也只有奉陪到底,血戰不休!」
「血戰不休!」王處存和侍衛都頭都忍不住高呼一聲,神情中帶着幾分振奮,不管如何,他們都是軍人,沒有哪個軍人願意未戰先逃,更何況,田令孜當年還可以逃去西川,而他們又能逃去哪裏,逃去西域嗎?
「允賢,咱家打算讓你領三萬人增援河中王重榮,你可敢去?」
王處存騰的站直身子,沉聲道:「首戰用我,用我必勝,請楊公放心,某誓死守衛河中,絕不放李璟南下南步,更不會讓他們渡過黃河!」
「嗯,很好!」楊復光認真點了點頭,若是有好的人選,他並不打算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可他環顧四周,身邊實在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了。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
想當初,朝中也是名將倍出,崔安潛、張自勉、曾元裕等等,可惜這些人如今都成了李璟的麾下重臣大將。就連李克用這樣的悍將,也都死於朱溫之手了。其餘諸將,都是一鎮節帥,就算眼下如今關頭,可想調他們去抵擋李璟,只怕是根本沒有可能。
等王處存告辭離去準備調兵遣將救援河中之後,楊復光又坐在輪椅上默默沉思了良久,最後他聲音嘶啞着道:「叫掌書記過來。」
掌書記很快被傳來了,楊復光道:「咱家要寫幾封信,我念你寫。」
楊復光要寫的第一封信,是給朱溫的,不過這信既不是勸降,也不是威脅,反而是一封打算和朱溫拋棄前嫌,重新和好,以共同對抗李璟的書信。這讓掌書記和侍衛都頭都驚訝萬分,沒有想到,楊公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而更讓他們心中震動的還是不久前楊公才策劃了一場殺豬行動,甚至一舉奪了朱溫兩個鎮和殺了朱溫兄長,可現在居然還可以當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的寫信給朱溫,說要拋棄誤會,不計前嫌,大家一起聯手。掌書記一邊寫一邊想,朱溫怎麼可能答應這樣的提議?
不過第二封讓他們更加的驚訝,第二封信是寫給田令孜的,同樣是要求和好,聯手共同對付李璟。而且楊復光甚至拿出了相當大的誠意,他把剛策反的楊師立又給拋棄了,承諾只要田令孜同意共棄前嫌一起對抗李璟,他願意把楊師立人頭送給田令孜,並把東川鎮重新還給田令孜。
掌書記的手腕懸在那裏,筆尖幾次都沒落下去,他有些疑惑的抬頭看着楊復光,覺得楊復光有些病急亂投醫,或者說是不是徹底的病糊塗了?要不然,怎麼可能還要去和朱溫和田令孜他們聯手?
楊復光平靜的道:「按咱家說的寫,一字不差的寫下來!」他知道掌書記在想什麼,可他沒有瘋,也沒有糊塗,而是完全清楚眼下的形勢和處境。李璟太強了,長安已經難以抵擋,如果這個時候還和朱溫、田令孜繼續斗下去,朱溫田令孜他們一時不會有事,長安朝廷卻是馬上就得亡了。聯吳抗魏,這是唯一的出路,楊復光相信朱溫和田令孜也能明白的了眼前局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