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明月 第68章 慈不掌兵

    逃跑者有兩人,一個是三四十多的老卒,滿臉風霜,面色愁苦。另一個年輕得不可思議,是個稚嫩少年,眼中帶着驚懼,明月覺得,他不會比自己大多少。

    他們在夜深人靜時翻出營帳,打算易服向西逃亡,卻被在南門外巡視的齊人捉住,獲悉二人身份後,齊人便將他們押到淄水營的趙卒兵營來。

    明月依稀記得他們的臉,在來臨淄的路上,二人也曾在自己犒勞時對自己歡呼,怎麼會說逃就逃了?

    但此刻卻顧不上理會他們,因為將二人抓回來的,正是那天在齊國太子的宴饗上與自己賭鬥的匡梁。

    匡梁穿上甲冑後顯得威風凜凜,他站在明月面前,得意洋洋地說道:「長安君,這就是我不讓彼輩進入臨淄的緣故,這些趙人軍紀如此不整,一入臨淄,好似群魚入湖,沒幾天就跑得精光,根本找不回來。」

    事已至此,明月只能硬着頭皮道:「今日之事,還得多謝匡將軍。」

    匡梁更加得意,他在這座臨時營地里掃了一圈,發現竟規劃整齊,井井有條,比技擊的營地要強,不由點頭,可最後,卻又輕蔑地說道:「兵營是死的,人是活的,營地扎得再整實,若不能做到禁止而令行,這兵營,也像是破屋,任人來去自如!」

    言下之意,是為將吏者馭下無方了。

    「不錯不錯。」

    一時間,匡梁此言引起了一片響應。淄水營的技擊們平日裏鬆散懈怠,突然間旁邊多了一群每日操練的趙卒,便很不習慣。本就看他們不爽,今日出了這種事,便趴在籬笆外幸災樂禍,嘲笑趙人整日操練,不一樣有人當了逃兵?

    趙括氣不過,當即站了出來,昂首道:「匡將軍這是在說我無能麼?」

    匡梁比趙括高了一個頭,俯視着他,問道:「此何人也?」

    趙括不虛,瞪眼道:「吾乃趙國馬服君之子,趙括。」

    「馬服君!」

    匡梁身後的齊人將吏都一驚,趙奢可是在麥丘之戰里將齊國人打得大敗的名將,至今在齊國餘威尚在。

    匡梁卻不以為然,他是匡章的孫子,一向看外國所謂的「名將」們不爽。

    「我祖父於桑丘擊退強秦,旬日破燕克薊都,垂沙大敗楚將唐昧,帥五國聯軍攻入函谷關迫使秦王求和時,什麼樂毅、趙奢、廉頗、白起,都還在行伍市肆里吃灰呢!」

    於是他哈哈大笑道:「原來是馬服君之子,你若不說,我是決計猜不到的,因為馬服君那等老將,怎麼會有一個連百餘兵卒都管不好的兒子,真是子不如父也,惜哉惜哉。長安君,你讓我以《齊孫子兵法》來賭鬥,難不成是為了讓此子學兵法?嘿,只怕長安君一番苦心,卻落得個朽木不可雕,糞土不可上牆也!」

    「大膽!」

    趙括在國內時哪受過這種氣啊,頓時勃然大怒,差點拔出了劍,還是明月攔住了他。

    明月看得出來,從始至終,這匡梁就是太子建一黨里敵視趙國的代表人物,今日是想故意尋釁,讓趙人和齊人打起來,可不能上了他的當。

    他冷冷笑道:「今日之事,是我治下無方,給匡將軍添了麻煩,我改日再向將軍道謝。只是如何管教麾下兵卒,此乃我趙人的私事,就不必將軍來指指點點了。」

    匡梁這才收起了架勢,說道:「這是自然,我豈敢幹涉長安君的私事,只是還望這位『馬服君之子』,能夠管好手下兵卒,若是混進臨淄殺了人劫了財,我就不得不管了!」

    言罷,他得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離開前,似是想起了什麼,帶着幾分挑釁的意味大喊道:」長安君,如今十日已過,你那趙國烈酒可釀好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嘗一嘗滋味。」

    明月不卑不亢:「酒就快釀好了,月內一定讓匡將軍嘗個夠,到時候若是將軍不勝酒力醉倒了,可要記得履行諾言,我可是很期待將軍為我持轡。」

    「哈哈哈,我可不會輸,長安君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財帛罷。」

    匡梁揮了揮手,讓來營邊圍觀的齊國技擊之士統統散了,很快,營內就只剩下氣氛有些壓抑的趙國人。

    趙括依然氣呼呼的,說道:「長安君,若不是你攔着,我必要與那豎子分個高下!」

    明月板着臉:「怎麼分?你以為換了誰,都會像馬服君一樣,與你探討兵法,推演戰事,慢慢分個勝負麼?」

    「我……」趙括無言以對,是啊,離開了趙國後,他面對的可不再是看似嚴厲,卻一直在傾聽他的父親了,而是更多莫名的敵意。

    瞪了一眼趙括後,明月嘆了口氣:「今日之事,終究是吾等自己出了紕漏。你想要雪恥,先做到真正令行禁止,才不會給人羞辱你的機會!」

    「不錯,都是因為那兩逃卒,才讓那匡梁看了吾等笑話。」

    趙括怒意沸騰,下令道:「將那兩人押上來!」


    ……

    兩名逃卒五花大綁,被反擰雙臂按在地上跪着,年長的那個臉色灰敗,雙唇緊抿,年輕的那個面色慘白,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們都穿着一身粗陋的平民衣物,腳上的草鞋在逃跑時甩掉了,年長者的腿上還有一道荊棘劃出的血痕。

    明月坐在與趙括並排的主座上,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冷眼而視,他想看看,面對這種情況,趙括會如何處理。

    二人戰戰兢兢,他們面前的趙括則像一頭遭到手下背叛的狼王,紅着眼盯着他們,他的怒意若是化作火焰,只怕已將二人烤焦了。

    「我記得你叫垣,而你叫蕪,乃是一對父子,是信都人……」

    「唯……」年長者見趙括竟然記得他們的名,一時間羞愧不已。

    「說!」

    趙括一拍面前案幾,震得陶杯都顫三顫:「長安君待汝等不可謂不厚,我也與汝等同衣食,共甘苦,汝等為何要逃走!」

    「馬服子,吾等也是沒辦法……」那中年人哭喪着臉,馬服子,這是兵卒們對趙括的尊稱。

    「吾等本是邯鄲國尉麾下的兵卒,被馬服子選中來臨淄保衛長安君,本是榮幸。可剛到臨淄,便接到家中來信,簡牘上說吾妻病重,吾長子之新婦也即將生產,家中缺糧少鹽,急需衣食錢帛,吾等又進不了城,只能在此地空守,夏收前能否趕回去都不得而知。小人也是一時糊塗,便於昨夜攜子匿逃,想趕回去見老妻最後一面,也能幫家裏收麥……」

    趙括更生氣了:「家中有急事,你若能稟報我一聲,我自然會讓人去幫襯,或者開釋汝父子歸趙,何必要出此下策,違我軍令,做了逃卒!還讓齊人看了笑話,可恥!可恨!」

    那逃卒和他不敢說話的兒子,朝長安君、趙括稽首如搗蒜:「小人知錯了,還望長安君和馬服子寬恕,小人與子再也不敢了!」

    趙括的怒意本已到達頂點,此刻卻又猶豫了,扭頭轉視明月:「長安君,這……」

    「不要問我。」

    明月心裏也有一時心軟,但還是硬下心腸,告誡自己這是戰國。

    「軍中但聞將軍之令,不聞諸侯之詔。軍營之內,以將為主,括子,你雖然只是一個百夫,卻也是他們的主將。我將他們交給你,操持着這百人的生殺之權,今日之事,要如何懲處,一切由你做主!」

    ……

    「一切由我做主?」

    趙括沉吟了,這一個月的相處,他與士卒們也有了幾分情誼,「視卒如赤子」,這也是長安君提醒他的,可現在,卻到了痛下狠心的時候了。

    接下來的話,趙括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早在從邯鄲啟程時,我便以軍令明示二三子,托傷作病,以避征伐,有事不報,因而逃匿,犯者,斬之!如今汝二人明知故犯,死罪也,逃一百步是死,逃五十步,亦是死!」

    此言一出,那年輕的少年幾乎嚇傻了,而年長的逃卒瞋目,大喊道:「馬服子,要殺便殺小人一人,請饒了吾子,他才十七歲,才剛剛傅籍!」

    他比我年紀還小……趙括心裏想道,他記得,這個名叫「蕪」的少年,在操練時總是十分積極,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許在他眼裏,將兵法倒背如流,騎着高頭大馬的馬服子,是神人般的存在吧。

    「他日馬服子做了大將軍,小人能為你當馬前卒麼?」有一天,他還昂着臉如此問道,當時陽光灑在他黑黑的臉龐上,滿是天真。

    如今,那個曾經說要給自己做馬前卒的少年卻做了逃卒,他面臨死罪,淚流滿面,他只是想見母親最後一面,真的必須殺死他麼?趙括自己,在夜深人靜時,也會想念溫和的母親,想念怯懦的弟弟,甚至還有嚴厲的父親……

    他身後的長安君似乎覺察到他的猶豫,站了起來,當着所有人的面,加了這麼一句話。

    「汝等的家眷,每個隨我來臨淄的兵卒家眷,都會有一些撫恤的糧食錢帛,等歸國時,還另有一份酬勞,切勿再憂心家中。」

    此言引發了一陣士卒們的感激,那兩名逃卒也大喜過望。

    但他隨後垂着眼,如嘆息一般輕聲說道:」但是他們本人,違令就是違令,逃卒就是逃卒,括子,慈不掌兵啊……「

    趙括臉上,有動搖,有遲疑,卻依然咬着牙,說道:

    「吳子曰,夫鼙鼓金鐸,所以威耳;旌旗麾幟,所以威目;禁令刑罰,所以威心。」

    「耳威於聲,不可不清;目威於色,不可不明;心威於刑,不可不嚴!」

    在兩名逃卒悽厲的求饒聲中,趙括從案几上的簽筒里拿出一枚符令,它們由桑木製成,放在手心輕飄飄的。

    過去趙括沒覺得,此時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它們竟是如此之重,因為既繫着人的生死。

    他兩指一彈,將其輕輕拋向了地面。

    「聽我軍令,將此二人斬首,懸其頭於轅門之上,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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