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愁腸,醉意襲來,然後就是夢境。
趙勝又做夢了,依然是那個炎熱煩躁的夏夜,在震驚邯鄲、導致相邦肥義死難的安陽君叛亂被平定後,這座趙國都城陷入了長達三個月的窒息。非但夜間宵禁,連白天也鮮有人敢走出屋外,因為公子成和李兌宣稱,趙國的趙主父被叛賊所挾持,困在沙丘宮,他們依然在努力圍攻,期盼能救出主父。
那段日子裏,十多歲的趙勝是恐懼彷徨的,他只能緊緊抱着自己的弟弟趙豹,戰戰兢兢地等待結果。
終於,當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的兄長,趙惠文王回來了,滿臉疲憊,眼睛血紅,同時帶來的還有噩耗。
「父王薨奄了。」
他文質彬彬,他面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早已發生多時的事一般,但聽在趙勝耳中,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在趙惠文王那可怖的鎮定帶領下,趙勝甚至不敢高哭,只記得自己牽着弟弟,跟着兄長,在黑暗的趙宮中慢慢踱步,去祖廟見趙武靈王的遺體最後一面。
厚重的棺槨中,昔日高大健壯,勇武英俊的父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形如枯槁的瘦削老人,乾涸的嘴巴長得大大的,手掌像是佝僂的鷹爪,他是餓死的,據說死前正在努力掏鳥蛋吃,其死狀之慘,令人悚然。
但更讓趙勝驚懼的,是他兄長趙惠文王合上父王雙眼後的呢喃……
「是我害死了父王……」淚水在他平靜許久的臉上凝成溪流。
是我害死了父王,此言何意?
趙勝不敢深想,但在之後幾年的歲月里,這句話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驚慌失措,那段歲月里,酒精和美色是治癒他情緒的良藥,幾乎每個夜晚,這位年輕公子都在邯鄲市肆里尋歡作樂,貪婪地嘬吸酒壺,仿佛那是婦人的***然後,就閉上眼,等待黑暗吞噬自己,不要去想那句話。
從那時候起,他在眾人的印象中,就變成了一味追求美酒和享樂,大腹便便的平原君。
還有,就是無時無刻不在的危機感,以及對權力的極度渴望,所以他才不斷斂財收養門客,也對趙國相邦之位孜孜不倦。
沙丘宮變帶給他最大的教訓,便是沒有人是安全的,只有擁有足夠的權勢時,方能自保。
「其實,是父王自己害死了自己……」
又一次念叨着這句話,趙勝總算是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的頭好像裂開了一樣,雖然安穩地躺在床榻上,但四周仍在令人眩暈地打着轉。
他記起來了,這是臨淄,是安置侄兒長安君的質子府,昨夜他們受齊國太子邀請去赴宴,筵席上,自己被一群齊國人輪番敬酒,他來者不拒,終於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迷醉前最後一點記憶,停留在長安君與齊人發生的爭執上……
摸着劇痛無比的頭顱,平原君掙紮起身,向侍者一詢問,才知道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同時,他也得知了昨晚發生的事……
「什麼,齊人逼酒,長安君與匡梁賭鬥!?」
……
半個時辰後,穿戴整齊的趙勝紅着眼睛,在後院池塘邊的酒坊找到了長安君,卻見他正站在猶如一個大工地的酒坊外,與酒工狄陽談論着什麼。
見平原君氣沖沖地過來,明月便朝他行禮:「叔父醒了?身體可還大好。」
「我倒是無妨。」平原君擺了擺手,說道:「我聽聞昨夜筵席上,齊人逼酒,侄兒你又與匡梁賭鬥,可有此事?」
等明月將昨晚發生的事複述一遍後,平原君頓時勃然大怒,怒斥道:「齊人敢爾!居然如此無禮,也怪我,是我昨夜貪杯,未能照料好你,真是愧對先王,愧對太后。」
平原君內疚之下,便道:「侄兒你也不必與那匡梁賭鬥了,且讓我入齊王宮,向齊王和君王后稟明此事,讓齊王懲處匡梁……」
「叔父大可不必自責。」
明月卻已經渾然不當回事了,他笑道:「這必贏的賭鬥,何必取消?匡梁除了答應輸了之後放城外親衛進城,借《齊孫子兵法》給趙括閱覽外,還說往後在臨淄城中遇到我的車駕,便下馬拜服,為我持轡而行呢!我可很想看到他丟人的模樣……」
平原君卻憂心忡忡地說道:「但那匡梁的確酒量頗佳,昨夜便是他手持大酒爵,將我灌倒的,你確實能在一個月內釀出能讓他一斗半便醉的烈酒?」
明月哈哈大笑:「若是一切順利,別說一斗半,半斗他恐怕都受不住!叔父請看,這便是我打算用來釀酒的酒坊。」
在明月指引下,平原君放眼看去,相比之前,這座酒坊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在三名酒工的指揮下,質子府里的數十名青壯勞力都被喊了過來,將這裏翻修一新。
釀酒需要許多道工序,幾乎每道工序都要轉門安排一處房間:攪拌酒麴和糧食需要大木槽,蒸煮糧食使其發酵需要灶台和大釜,還有數不盡的木柴。半熟的糧食出鍋後,要鋪撒在地面上,這是釀酒的第二道程序,也就是攪拌、配料、堆積和前期發酵的過程,晾曬糧食的地面也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晾堂。晾曬充分後,就要裝入像一個個陷在地里的巨大酒缸的酒窖中繼續發酵,直到得出老熟的酒母……
在傳統的工藝里,做到這一步,釀酒就差不多完成了,只需要將酒水壓出來過濾幾道,就可以裝壇窖藏,等待時間催化一切,這一套工序,狄陽早就駕輕就熟。
可長安君卻不滿足於此,這個明明不勝酒力的少年,品評起釀酒時卻頭頭是道:「這樣釀出來的酒,無論漉出的酒,還是壓榨的酒,都不算很烈。」
「這還不算烈?」狄陽摸了摸鬍鬚,有點犯難,的確,他對烈酒的概念,與明月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
明月前世時,農村的條件已經很不錯,許多人家都會在家裏弄個一點自烤酒,用來在過年時節時招待客人,他家也不例外。所以他在給父親幫忙時,也耳渲目染,知道穀物原料發酵時,酵母菌受到酒精的抑制會停止繁殖,發酵作用也就停止了。古代的黃酒都是在壓榨的方法取得原酒,這種方法,酒度一般是不會超過二十度的。
想要得到前世農村里愛喝的自烤酒,就必須在此基礎上,增加一道程序,那就是蒸餾!
這一道工序,就得他手把手地教狄陽等酒工了。
「這樣,等過上半個月,酒母造出後,先不直接壓酒,而是在灶上架起兩層大釜,下面的釜里裝酒母,上面的釜里裝冷水,而後再連同陶管,基座上柴火旺盛,蒸煮酒母,等酒氣上揚,被上面的冷水冷卻,凝成汁液,從陶管流出,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狄陽聽得一愣一愣的,這種制酒法子,他可從未聽說過,還是他的兒子狄季接口道:「公子,你說的,不就是甗(yǎn)麼?」
「甗?」
明月頓時一愣,連忙讓那狄季將話說清楚。
狄季很自然地說道:「庖廚處應當就有此物。」
過了一刻,等庖廚那邊的雍人抬着一套青銅製的大甗過來後,明月那份「發明創造」的自得頓時大減,心中暗道,原來類似的器皿,這世上早就有了……
他們面前的「甗」,是是一種蒸食用具,可分為兩部分,下半部是高足的鬲(li),用於煮水至沸騰,上半部叫做「甑」,也就是籠屜,甑底部本身就是網眼,用來放置食物,可通蒸汽。
原理是一樣的,只需要上面加個頂蓋、管道和冷卻裝置,讓蒸汽能夠凝結流出來,就是明月想要的蒸餾器了。
這東西,根本不需待明月發明,夏商時代就隨處可見……
既然有了模板,讓工匠們照葫蘆畫瓢,造一個蒸餾冷卻酒的器皿,也就更加簡單了。
只是明月臉色微紅,覺得自己不識甗器,丟了一個小丑,但又想道,以往這種甗器,只是用來蒸熟食物,是炊器,用來蒸餾凝結其他東西,應該還沒有人想到吧。
孰料,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平原君卻走過來,瞧了瞧後,給了他致命一擊……
「侄兒啊,你述說的這種蒸酒之法,我前日也曾在臨淄市肆一家方術士的丹房裏見過,也是用類似甗的器皿,有小管導出汁液,不過不是蒸酒,而是蒸花露、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