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雖名「異」,但他本人卻極其普通:
他的母親夏姬出身低微,並不受剛剛升級為秦國太子的安國君寵愛,異人只是一次醉後的意外產物,據說安國君直到他出生後兩個月,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這麼個兒子。
作為安國君十多個兒子裏排行中的庶子,十六歲的異人長着一個不高不矮的個頭,容貌也算一般,這些都決定了,他自然也得不到父親的重視,繼立為嫡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畢竟他是秦國公孫,秦王的親孫兒,恰逢羋太后逝世之際,異人也得跪在芷陽宮那冷冰冰的大殿內,為曾祖母服孝。
秦人尚黑,不管婚禮葬禮,黑色都是主色調,抬眼看去,四周儘是一片漆黑,頭戴孝布,身披葛麻的公子公孫們,密密麻麻跪滿了殿堂,由此可見羋太后的子嗣是多麼的旺盛……
到處都是抽泣聲,數十上百人同時啜泣,宮外還有更多的百官、士卒、百姓在跟着哭,但經過五天五夜的苦守後,異人卻早已哭不出來了。
殿內燈火通明,殿外卻夜色深沉,十月份的關中還是很冷的,異人雖然內里穿着厚厚的衣裳,但因為沒有皮裘,依然凍得渾身發抖。再加上他膝蓋又酸又痛,腹中也飢餓如刀絞,異人感覺再跪下去,自己就要昏倒了。
「異人,切勿怠慢,再撐一會……」
異人的母親夏姬是個怯怯訥訥的小婦人,就跪在異人邊上,話語溫和。
夏姬面上也滿是倦色,雖然只有三十多歲,但額角也開始出現皺紋,難掩蓋歲月帶來的痕跡。她出身本就不高,也用不起寵妃夫人們的名貴胭脂,故而很少打扮自己,看在異人眼裏是心疼,在安國君眼裏,則是嫌棄,安國君已經好幾年沒有寵幸夏姬,連帶對異人,也不聞不問。
雖然受寵的華陽夫人無子,安國君嗣子未定,但夏姬卻好似認了命,覺得異人沒什麼希望,只求他能順利成年,得到一個小食邑,做一個安樂公孫,衣食無憂。
即便如此,在這國喪的場合里,夏姬依舊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怠慢,別生出野心,不要惹事,低着頭過活,這就是她在這碩大秦宮裏的生存法則,並孜孜不倦地灌輸給異人。
「兒知道……」
異人點了點頭,他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打瞌睡的模樣,只能強撐着眼皮,用袖子蘸了點口水擦到臉上,肩膀微微抖動,做出一副傷心狀。
這可不能怪他,羋太后雖是他曾祖母,但從異人出生直到她薨去,二人卻連面都沒見過,更別提有什麼深厚感情了。
更多的時候,異人只能從宮人的隻言片語里,去了解這位曾祖母傳奇的一生……
他聽說羋太后和父親寵愛的華陽夫人一樣,都是楚國人,還是王族宗女,作為楚國公主的媵嫁入秦國,侍奉他曾祖父秦惠文王,稱羋八子。羋太后為秦惠文王生下三子,分別是當今秦王,還有涇陽君公子巿、高陵君公子悝。
秦惠文王死後,秦武王繼位,入成周舉鼎絕臏而死。因秦武王無子,便要從其諸弟里選出繼承者,諸弟在各自母親的支持下爭位,這件事影響很大,在秦國歷史上被稱之為「季君之亂」。在異父弟魏冉的幫助下,羋太后使出了雷厲風行的手段,誅殺惠文后及公子壯、公子雍等季君叛黨,將秦武王后驅逐至魏國,當今秦王這才得以從燕國回來繼位。
這之後整整很多年裏,基本上羋太后以太后之尊主政,魏冉輔政,這期間秦國破楚、敗齊,日漸興旺,光就這一點而來,異人滿是自豪。
當然,關於羋太后與義渠君,還有二人在甘泉宮生下二子的流言蜚語,異人是不忍聽聞的,當他們的別院外有嘴長的宮女竊竊私語此事,便被華陽夫人割了舌頭,並嚴令安國君各夫人、子嗣,此等荒謬流言,決不可信,更不能說!
不過近兩年來,羋太后的晚景的確不怎麼好,異人只知道隨着祖父秦王的掌權,隨着范雎丞相的上台,四貴紛紛被逐,羋太后也住在甘泉宮裏,直到死都再沒出來過……
想到這裏,異人偷偷瞥了一眼跪在最前面,如同山一樣高大,如同黑壓壓的層雲一般緘默的祖父,對祖父,異人絲毫都沒有和藹慈祥的印象,他在百官臣民面前是王,在自己的兒孫面前也是王。
靠着這些胡思亂想打發着無聊到死的守孝,時間慢慢過去,就在異人就要再度瞌睡過去的時候,殿堂末尾卻傳來了一聲悲哀的大呼,以及一聲悶響。
異人小心翼翼地側過頭,卻見一個面容醜陋,穿着孝服的瘸子扔了他的手杖,撲在地上,連跪帶爬地朝裏面挪來,這正是大秦丞相,范雎。
殿內不少公子、公孫、老臣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這范雎雖然言談不俗,做事也很靠得住,但在秦王面前,他卻竭力表現得像是一條狗……
范雎就這麼誇張地挪到秦王邊上,重重稽首:「大王,太后諡號已定!」說完,便高高舉起一張白色的葛布,呈現給秦王。
一直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的秦王這才睜開了眼,點了點頭,良久之後,在旁邊太子安國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他回過頭,就像是在宣佈一件朝事一樣宣佈道:
「太后諡號為『宣!』聖善周聞曰宣!」
「宣太后!」
殿內的公子公孫們如同應聲蟲一般,緊跟着秦王,呼喊出羋太后的新名號。
「宣太后!」異人也揚起脖子,隨叔伯兄弟們一同高呼!他知道,這場喪葬的出殯儀式,大概是快結束了。
……
到了次日,隨着太后的棺槨離開了暫時停放的靈堂,抬往驪山墓室等待五個月後下葬,這場讓公子公孫們消瘦一圈的苦旅總算結束了。
異人真是鬆了口氣,他終於可以恢復吃飯,不必再以一點湯水充飢了,不過接下來幾個月里,他們這些孝孫還得時常齋戒,在男女之事上也要節制。
雖然據傳秦王與宣太后關係不好,但在這點表面功夫上,秦王卻極度重視,若是期間誰公然犯了禁忌,秦王可不管他們是他的親兒孫,可是會讓宗伯按照宮廷律令嚴格執法,狠狠懲罰他們……
據說商鞅執政的時候,當時的太子,也就是秦惠文王都差點被削了鼻子,最後由公子卯代過施行,有前例在此,秦國的公子公孫們可不敢以身試法。
異人當然也不敢,他混在一眾兄弟間,緘默無言地履行着自己的義務,在完成出殯的一切繁雜禮儀後,一行人便返回了芷陽宮,吃了久違的飯饗,雖然只是幾碗白粥,卻讓異人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不過或許好幾天沒有用食,飯後不一會,異人的肚子就痛了起來,只得告退去更衣如廁。
在內侍引領下找到茅廁匆匆完事後,出來以後異人卻發現那給他帶路小寺人竟不見了,連燈都沒給留一盞,他不由在心裏破口大罵這些奴婢也勢利眼,對他這個公孫竟如此怠慢。
但事到如今他也沒辦法,只得摸着黑往殿堂趕去,若是被有司發現他長時間不在,只怕又要挨訓。
不過就在快到靈堂時,異人卻看到不遠處有一隊搖墜着光點的宮燈朝自己這邊過來,他十分驚喜,連忙過去想要招呼,孰料才到邊上,便倒吸一口冷氣。
是秦王,還有范丞相,依然是秦王坐着步輦,而范雎在後面一瘸一拐地跟着。
好似老鼠見了貓似的,異人整個人下意識地趴倒在地,頭緊緊貼在冰冷的石子上,一動不敢動,連話也說不出來,半響了才哆哆嗦嗦地說道:「孫兒見過王祖父!」
他能感覺到步輦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而祖父那坐在輦上的影子,被月光和燈光交錯投射在宮牆上,拉得老長,高大有如巨人。
秦王凌厲的目光,也掃過他的髮髻,冷冰冰的聲音隨即傳來。
「你是誰家孺子?」
異人顫聲道:「安國君之子,異人!」
「異人?」
秦王的聲音似乎陷入了思索,異人都不確定他是否記得自己,畢竟祖父有好幾十個孫子呢,他日理萬機,哪能一一記住?
隔了好一會,異人才聽到秦王說道:「起來罷。「隨即他沖旁邊的范雎自嘲道:「寡人自問也算當世英雄,怎麼生的兒孫,一個個都如此膽小如鼠?」
范雎恭維道:「還是大王君威浩瀚,公孫這才有些害怕。」
「是這樣麼?」
秦王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也不管異人雙腿像是灌了鉛似的不敢站起,繼續和後面的范雎談論國事,那些聲音一字不漏地傳到了異人的耳中。
「此番太后薨逝,國喪期間不可興兵,再加上隆冬已至,大軍不可長久在外,故而寡人叫停了王齕對韓國南陽的攻伐,但並不意味寡人不想徹行丞相伐韓之策……」
一行人從異人面前走過,宮燈光線漸暗,秦王的聲音也愈見微弱。
但他最後的一段話,異人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等到明年春耕結束,便是大軍再伐韓國之時,這一次,寡人要讓武安君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