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的燕國王宮並不大,就明月看來,頂多就跟邯鄲北部的行宮叢台一般大小。
但就算再短的路程,依然有禮車送明月過去,坐在高大、華美而有狹窄窗洞的禮車裏,明月努力從腦海中尋找關於他「阿姊」的一切記憶。
印象里,她似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少女,因為是趙惠文王和趙太后的第一個女兒,也是唯一的長公主,她可謂是極萬千寵愛於一身,長得也是玉雪可愛,而且一見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對他這個弟弟也很照顧,宮裏除了趙太后,就數她最疼長安君。
明月更多的記憶,停留在她及笄禮那一天,當日可謂盛況,邯鄲城裏的貴婦人們都來捧場,趙王宮裏的女官恭恭敬敬地侍候左右,而燕後則一改少女形象,着大袖長裙、褕翟之衣,由趙太后親手為她解開烏黑的長髮,插上一根金笄,笄是鳳首狀,似乎預示着她以後的歸宿。之後,她微微笑着,在趙氏的宗廟中傳來絲竹的和鳴下,穿着新衣,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蓮之美態,引得所有人一片讚嘆,稱讚她「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雖然不是親歷的記憶,但回憶起來,依然栩栩如生,時間一晃就是七年啊。
如此想着,禮車已駛到燕後所居磨室殿的台階前,車輪還沒有完全停止滾動,裏面早就有一批聞詢的宮女、寺人從裏面迎接出來,恭恭敬敬地侍候在兩側。
明月下了車,頓時感覺到一陣寒意,緊了緊自己的狐裘,說來也有趣,哪怕是在宮廷里,寺人也是個個高大壯實,還有幾個虎背熊腰的,像那種趙齊宮廷里很偏女性化的寺人是看不到的,這或許也是燕國的特點吧。
走進燕後所居的磨室殿後,明月發現這裏原本應是寬敞和通風的,但由於燕後小產後特別畏寒,所以用了層層帷幕和許多架屏風把它分隔開來,到處都是燒着炭的暖爐,整個宮殿溫暖宜人,明月因為穿得多,甚至都有些冒汗。
跟着宮婢繞來繞去,走了好一會,他才得以進入到最裏面的寢宮。戰國之世禮法尚不嚴格,再說了,作為燕後的親弟弟,他也不會遭到避諱。
「可是吾弟來了?」
剛進門,他就聽到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一眼就看見一位高躺在寢台之上的宮裝女子。
眉眼和記憶中完全一樣,只是張開了以後,反而略瘦弱了些,昔日的嬰兒肥完全沒了,頭髮攏到後方,形象朝趙太后年輕時靠攏。
她此刻正有些虛弱地躺在榻上,用幾隻繡着飛鳥紋的枕墊住她的背脊,再加上幾名宮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她可以勉強保持一個半坐半臥的姿勢。齊胸口蓋上一條朱紅色的綾被,邊上沒有喝乾淨的漆盞里還冒着熱氣,還有幾碟蜜餞小食凌亂地擺在她右手可以摸到的案几上,看來記憶里她愛吃甜食的習慣,來到燕國後依然沒有改變。
明月應道:「阿姊,弟來看望你了。」
燕後眉眼裏帶着笑意,看得出來,出嫁多年後頭一次看到親人,她也由衷地開心,朝他溫和地招着手。
「再過來些,讓阿姊好好看看你。」
「王后,這不合禮數,外臣男子覲見,僅限於五步之外,還需隔着帷幕……」旁邊的傅姆正要勸阻,卻被燕後瞪了一眼。
「本後與吾親弟相見也不行?我乃燕宮之主,大小內事皆決於我,誰敢來立我規矩?」
燕後雖有些虛弱,但多年主持後宮,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勢,那傅姆立刻乖乖閉上了嘴,明月將這一幕看在眼裏,暗暗想道:「的確,趙太后的女兒,怎可能會軟弱可欺?」
於是他便又向前了數步,跪坐在她身前三步外。
燕後把明月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這才嘆了口氣道:「果然是明月,只是不曾想竟高了這麼多,阿姊這下可摸不到你的頭了。」
猶記得小時候,她也會經常摸着長安君的發鬟以示疼愛的。
接下來,燕後以不該屬於一個流產後虛弱女子的精力,不斷地對明月發問,似是憋了許久,好在說的都是些姐弟家常話。
她問候了趙太后和趙王的身體狀況,聊到了邯鄲里的美景,如今這些景致尚在否?還聊到了年少時父親趙惠文王沉迷劍術不理會家人,氣得她也穿劍服佩劍的往事,也說起邯鄲市肆里哪些地方最是有趣,從趙王宮去叢台的路上經過時,她最大的想法就是跳下去親自走一走看一看。
的確,在明月記憶里,這位姐姐可不是個單純的淑女,她在趙太后面前是乖巧的淑女,在趙惠文王面前是撒嬌的女兒,在他們這些小公子面前,則是說一不二的大姐。
說到開心時,燕後忍不住捧腹咯咯直笑,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明月只得將巾地給她,卻發現燕後已紅了眼。
她擦拭着眼角不知是喜還是憂的眼淚,指着旁邊的點心道:「你別光說,也嘗一嘗,這燕國別的沒有,蜜、棗、栗倒是不缺。」
明月唯唯應諾,或許並不是真正的姐弟,或許是因為時隔多年,雖然燕後對他格外親切,仿佛二人關係從未變過一般,但他還是沒法泰然處之。
這時候,燕後卻看着明月頭上的長冠,皺眉道:「若我沒記錯,你還不到十七歲,怎就行了冠,還做起使節來了?燕地每逢冬天就格外寒苦,這一路上沒少挨凍受累吧?母后素來最疼愛你,竟也放心讓你來。」
明月回道:「按照趙國律法,普通百姓的子弟十七歲便要傅籍,士農工商,或戮力王室,或慷慨捐生,或沙場馳驅,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嬌妻,都在為國出力。我身為公子,自然也要在各國奔走,為邦國,為趙氏牟利。這番北上,雖也跋涉山川,星馳電奔,但一想到到了燕都,便能解除兩國軍民倒懸之苦,也讓阿姊不必夾在兩國之間難做,便不覺得累了,這是我的心愿,也是母后的心愿。」
燕後聞言幽幽一嘆:「你倒是懂事,不似我,當初乍聞母后要我嫁到燕國來,可哭喊了一路。」
明月誠懇地說道:「然也,阿姊十七歲時為了燕趙和平,不遠千里嫁來北方,與阿姊的苦楚比起來,我這點小小辛苦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說不要緊,似乎是打開了什麼閥門一般,燕後竟似想起了什麼,哽咽住了。她的眼睛更紅了,明月能看到有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她別過頭去,強忍了一番後,朝那幾個一直在旁邊聽姊弟說話的礙事傅姆猛地一揮手:」汝等先出去。「
「王后……」傅姆怯怯,似是得了誰的命令要呆在此處,不敢違背。
「出去!不然讓汝等受罰,與先前那幾人一樣,凍死在外!」燕後聲音嚴厲起來。
這下幾名傅姆、宮女呆不住了,匆匆起身,倒退着離開了寢宮,裏面便只剩下姐弟二人,還有幾名燕後的心腹親信了。
「明月,再過來些。」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明月應諾,稍稍再朝前,坐到了燕後一伸手就能觸到的位置。
這時候燕後才轉過頭來,剛剛擦乾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一邊哭着,她一把抓住了明月的手臂,沒了方才的溫和嫻淑,忽然變換了一種深沉的調子,厲聲道:「明月啊明月,你怎才來!你可知,這七年裏,阿姊在這燕宮裏,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