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霜拿着傘下車,道童跟着下來,被他趕回車上陪蕭衍。
李叔瞄見他的傘,走遠了跟高姐嘟囔,「你說他大晴天帶什麼傘啊,天氣預報今天又沒雨。」
陸寒霜抬眸瞥來——李叔聲音噎住,被那清冷冷的目光一掃,不知覺有點氣短,心裏納悶,隔這麼遠他該不會還能聽到吧?
&出來時注意了,咱們部門那個特別會測天象的今天上班來沒帶傘。」
&測晴雨不是很準,但今早算的也是沒雨。」
楊陽見沒雨的結論陸續被高姐和另一個同事肯定,問良嘉,「你覺得呢?」
良嘉反問,「那你呢?」
&照證據來說,應該是沒雨的。」楊陽從兜里掏出一枚錢幣,心裏問了一句再彈一下錢幣扣在手背,查看結果,不由皺起眉。
良嘉瞥了眼戴帽青年,看向顯示有雨的正面錢幣,「你的預感不錯,他確實沒說謊。」
兩人說話間,見李叔又湊到青年面前問着什麼,楊陽道,「他又幹什麼?」
&騷。」良嘉瞥了眼李叔藏不住心思,一臉準備捉人馬腳的表情,滑向愛搭不理青年,以及被青年望着的天,雲團漸漸匯聚而來……
李叔不知為何,光與青年面對面,底氣就虛了一截。等他問了第三遍,陸寒霜才從天上收回視線,給了答案:
&有六月飛雪,天道訴其冤。上天有情緒,風、雷、雨、雪、陰、晴、圓、缺。這裏枉死者眾多,怨氣達天。天道心懷憐憫,必然有淚。只看近二十多年每逢災禍的氣象,可知這天不僅有情緒,還特別有情緒。等會兒有雨,必是暴雨。」
李叔一臉聽到鬼扯的表情,高姐跟着搖頭不信,楊陽收回目光,便見良嘉跑向軍人說了什麼,等良嘉回來,追問道,「你去幹嘛了?」
&他們找傘。」
楊陽瞪圓眼,「你信他說的?」光翻翻以前的資料就知道,在末法時代這理論多不切實際。
良嘉搖頭,「我是信他。」不是說辭。
&楊陽鬱悶,「……會相人的是不是都像你這樣?」
良嘉沒再說話。
陸寒霜無意多言,部員們學過「士別三日」,卻不知天道也已非吳下阿蒙。
換成二十五年前,陸寒霜這話定然是鬼扯。現世信奉科學不信鬼邪,道統殘缺、靈力乾涸,天道薄弱自然缺少感應。
現在兩個位面正在融合,此時山有靈、海有智、靈氣充足,天道被靈氣滋養,慢慢恢復生機,有了懵懂意識,不可同日而語,自然不能再用老觀念看待。
蕭衍坐在車裏,隔窗看得氣悶,寶珠當魚目!心情晦暗而顯得陰翳的眸子掠過李叔,換在尋仙里,早舉斧一刀屠了。
道童不經意瞄見他神態,打了個寒顫,縮縮肩膀往裏邊挪了挪。
蕭衍察覺,恍過神來摸摸胸口,掩下眼中翻湧的鬱氣。他原本對陸寒霜就有點難測的情緒,得知兩人的「爺孫」關係,這股難測參雜在怨憤憎恨里,變得越發說不清道不明。可恨牽動他情緒的陸寒霜,依舊一副風吹不動的姿態。
……
陸寒霜一甩手腕抖開自動雨傘。
&一聲綻開了花,聲音驚了旁人,李叔等人下意識望了一下天,驚訝發現天上太陽正烈,卻不知何時悄悄匯聚了大片烏雲。密密麻麻、層層堆積,壓得人心頭晦澀,光是看着就有什麼抑鬱難言的情緒從身體深處不斷往上涌動,無端感同身受,想捂着點什麼,或胸口或嘴巴或鼻子或眼睛。
喘不過氣,鼻喉酸澀,想哭!
怪哉!
太陽這麼烈,天色這麼亮,怎麼望見籠罩災區的這片烏雲會令人心情這麼壓抑?!
良嘉從軍人手裏接過兩把傘,楊陽下意識伸手接向第二把,良嘉施施然繞過他,走向部長老頭。老頭還沒注意到良嘉,正盯着青年——陸寒霜慢吞吞舉傘遮到頭頂時,李叔等人隱隱意識到有什麼要發生,只是不肯相信,但現實不會顧及別人的臉面,緊接着下一瞬,傾盆大雨嘩啦而至,淋了眾人滿頭。
狼狽得像極了李叔的心境,尷尬一瞬,仍小聲嘴硬,「……瞎貓撞上死耗子。」
只有旁邊高姐聽到,但她焦心着今天妝容不防水,沒心思搭話。
楊陽瞪着良嘉,「你這次真得要失去我了!」
良嘉舉着傘步履悠閒走回來,「又怎麼了?」
&傷害了咱們多年友情,知道不?」
良嘉停在一步外,微微一笑,「這麼說你不想進來了?」
&楊陽「惡狠狠」擦掉快滴進眼睛的雨水,一溜煙鑽進傘下,擠得良嘉半個肩膀露在外面。
老頭心頭火熱,很想為國家招攬人才,可想想這青年的性子,便又按捺下來。
暴雨傾盆。
陸寒霜神色淡然,一腳深一腳淺踩過被雨水澆泥濘的地面,走向集中停屍點,一個計劃重建為紀念廣場的城市公園。
老頭跟去,良嘉與楊陽同樣好奇,李叔記掛着尾禮追上,高姐跺了跺高跟鞋很不想淌過那一片泥,見最後一位部員也追隨了部長的腳步,咬咬牙舉着衣服遮頭追去。
越靠近停屍點,越是雨烈、風斜、聲大如雷,恍若嚎啕!
等待焚化的屍體裹着防水真空屍袋,一排排一列列堆滿公園前的廣場空地,高僧們用不知從哪條河裏淘出來的金色河沙,按照佛家密文繞着廣場堆出一圈紋路。
豆大的雨把人澆成了落湯雞,六名高僧們呈三角狀跪成一片。
了劫打頭,方臉僧人與濃眉僧人居後,另三位墊底。墊底的年邁僧人脊背都被雨水砸得微駝,圍着廣場的金色河沙卻絲毫不被雨水衝散,仿佛有某種力量把它們狠狠釘在地上,靜默守護數萬喪生者的屍體。
高僧們雨打不動、閉目念經,令觀者心有戚戚。
一人嘆息着拍拍蘇長明的肩膀,蘇長明回頭,風雨迷眼,他隔着朦朧視野,看清是部長老頭,稍微加大點聲音,「您怎麼來這邊了?」
老頭努努下巴,蘇長明瞥見陸寒霜走到高僧身後,垂眸盯着密密麻麻的屍袋沉思。
&着他來的。」老頭大略提了一下之前陸寒霜說雨的事。
青年神異頗多,蘇長明只微微訝異便處變不驚,默默在青年價值上多加一個砝碼,「我去問問什麼時候停雨。」
高僧們跪在地上,僧袍濕透,雨水被土壤染成渾濁黃褐色泥湯,泡髒僧褲僧鞋。上了年紀的僧人不經折騰,身體被雨水擊打得微微晃動,念經的牙齒都打着顫,像極了受風雨摧殘的枯枝。
蘇長明望着僧人被歲月寫滿溝壑的臉被雨水打濕,早已更新對他們的看法,很是不忍。
&還要下多久?」蘇長明瞥見手下的兵拿來傘,一個個站在高僧旁邊撐開遮雨,想着要是下雨時間短,就等一等,換個時間超度亡靈。
陸寒霜盯着屍袋上方,「什麼時候超度完了,什麼時候雨停。」
蘇長明聳肩,得!還是繼續吧,早超度早了!
高姐從軍人手裏搶來傘,一揉眼睛,沾了滿手黑糊糊的睫毛膏,趕緊垂下臉不敢讓人瞧見,掏出卸妝棉使勁擦拭,紅包的事早拋到腦後,恨不得立刻結束工作趕快回家,沖老頭道,「部長,我們跟這兒傻杵着幹嘛?趕緊回去吧!」
&沒察覺什麼?」老頭順着陸寒霜的目光,來回掃視屍袋,總感覺那處的雨似乎與別處暴雨不同。
楊陽收起儀器過來,「那邊磁場確實不一樣,指針跳得厲害,跟吃了搖頭|丸似。」
良嘉道,「屍袋上面,總讓我感覺影影綽綽的。」
「——那是雨太大,你看花了眼!」高姐反駁,又道,「再說真有什麼,也不關咱們的事。咱們是來探查地震異狀的,這些屍體是那些高僧的責任。」
李叔惦記着龐區長的尾禮,不想走,被高姐抓住好一陣念叨撒嬌,才站出來幫腔說了幾句。
老頭道,「行!想回去的先回去查探,我在這待會兒,想留下的跟我一起。」
高姐拉着李叔轉身就走,整個廣場氣氛陰鬱,多待一秒都像被陰鬱感染,藏在心底陰暗的陳年往事快被翻出,情緒隱隱失控,讓高姐滲得慌。
另外三位部員留下,油嘴滑舌的那位笑着奉承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就說怎麼是能當部長的,老爺子這覺悟高比咱們都高!」
&誰指望咱們這點皮毛本事!只是讓你們多長長見識,老了也多一段談資。」
老頭目光掠過逐漸被雨水沖開的金色河沙,看向僧人們,越來越多僧人的身體開始晃動,這可不像是年邁或者淋雨的緣故,老頭活得久,見識遠超部員,這時已隱隱察覺出,這些僧人不是普通出家人。
……
金色河沙漸漸順着雨水流散……
哐當!哐當!哐當!身後接連三個同門倒下,砸得第二排右側的濃眉僧人心頭直震,他驚喘一聲睜開眼,嘴裏經聲不停,齒縫中滲出血,用眼神焦急詢問右側的方臉僧人:『師兄師兄!咱們今個不會兒都栽在這吧?』
方臉師兄眼都沒開,嘴裏經聲不停,沖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再說話。
濃眉僧人望向身前師弟,僧衣已被浸濕,勾勒出肌肉微微顫抖的痕跡,心裏不禁念叨:什麼見鬼的機緣善緣,「機」沒見着,命都快搭上了!
瞟瞟旁邊翻找陰器似有守望之意的國家編制人才,心懷感激,但這杯水車薪的助力根本幫不上忙,他搖了搖頭,這些人敢貿然出手,許是連眼前異狀都沒瞧出。
軍人請示軍長要抬走三個暈倒的高僧,濃眉僧人憂色轉喜。抬走好!抬走好!離了這塊廣場師弟就該沒事了,轉念一想到自個一動不動被釘在原地,只能眼珠子打轉嘴皮翻動,心嘆: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