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主城門往東四十里,有一高峰,名曰九白,邊緣陡峭,群山環繞拱之。
此山形似一柄開鋒利刃,直插雲霄,偏生在山頂,有一處平緩開闊之地,建着多座院落,環環相扣,與天上的星宿遙相呼應。
這裏有一個亦正亦邪的門派,無鳳宮,顧名思義,這個宮裏的弟子,全是女子。
作為現任宮主的白惜璟,看着宮裏一溜煙兒的女人,頗有些無奈,她不明白,為什麼師祖要留下規矩只招收女弟子,明明很多粗活需要男人來干,什麼砍柴挑水種菜餵馬等等之類。
&主,大師姐今天沒有教我武功!」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座下傳來,白惜璟收回神循着聲音轉頭看去,見是她師姐白少琴剛收入門派沒幾天的小徒弟白酒,神色一斂,皺眉問:「白朦沒有教你武功?」
白酒走到案幾前方才想起要施禮,抱起小拳頭,重重地點了點頭,見宮主眸色微冷,怯怯地問:「宮主,你能教我武功嘛?」宮主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柔,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白惜璟聞言,略一沉吟,起身從一旁的書架上找出了一本武功秘籍,遞給白酒說:「照着秘籍,自己練。」等白酒接過秘籍,一個閃身離開了前殿,徒留白酒目瞪口呆得半天反應不過來。
這個宮主,怎麼好像比她那個行蹤不定的師父還要不靠譜?
正值桃花時節,白朦所住的院落,桃花盛開,甚是奪目醉人,白惜璟卻看也不看,徑直穿過庭院走向白朦的臥房。
白惜璟十三歲那年出宮歷練,行至錦州城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被人欺凌的小乞兒,揣着半個不知道是被狗啃過還是被她自己啃過的髒饅頭,可憐兮兮地任人踢罵。
被人欺負的乞丐海了去了,可白惜璟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了這個小乞丐身上,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就那髒得跟只小花貓兒似的臉,估計十天半個月沒洗了。
正猶豫要不要出手阻止的時候,小乞丐抬起頭向她望了過來,那是她看不懂的眼神,似無助孤寂,又似無喜無悲。
白惜璟被這道目光吸引,不由自主地邁開了腳步,等她回過神之時,人已經站在了小乞丐前方,圍在小乞丐身邊的人察覺到了她的靠近,一同轉頭看向她,但只瞧了一眼,立馬驚慌地跑開了。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她手上拿着一把青銅長劍,身後背着一張玄色大弓,表情冷漠肅殺,看起來像是以行俠仗義為藉口,愛好殺人如麻的熱血少年俠士吧。
白惜璟稍稍猶豫,將劍拄在地上,緩慢地蹲下.身和小乞丐平目而視,在小乞丐不解的目光下,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碎銀,遞給小乞丐,說:>
小乞丐抓着她的半個饅頭,目光從白惜璟臉上移到了她手上,定定地看着她手裏的銀子,卻沒敢伸手接。
白惜璟瞥了眼那半個饅頭,說:「這個可以買很多饅頭。」
清冷的聲音帶着淺淺的暖意,小乞丐聞言,緩緩抬起了頭,手慢慢伸向白惜璟,出乎意料,小乞丐抓住的並非是白惜璟手裏的銀子,而是怯怯地抓住了她的手指,出人意表地問:「姐姐,這個能把我買走嗎?」
白惜璟驚訝,她此刻正是男子裝束,一路上,幾乎沒有人認出她是女子,可小乞丐一眼便認出來了,等小乞丐說完整句話,心中的驚訝更甚,買走她?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
愣神之際,小乞丐凝視着白惜璟的雙眸,又重複道:「小姐姐,你能不能把我買走?」白惜璟回神,輕搖了搖頭,語氣淡淡地回答:「不能。」
意料之中的回答,小乞丐咬了咬唇,收回手垂下了頭。
以前有人對她說可以給她銀子帶她去一個好地方,那裏吃的好住的暖賺銀子快,不用再挨餓受凍,她知道他們口中的好地方是哪裏——供人尋歡作樂的青樓。
她拒絕了,她寧可做個四處流浪以乞討為生的小乞丐,也不願意出賣和靈魂。
可面對初見的白惜璟,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也許是知道白惜璟不會買下自己吧。
眼前這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微冷的眸子襯着白皙精緻的五官,仿佛從九重天下來的謫仙,怎麼會願意買下自己這麼個骯髒的累贅?
心裏下意識地為白惜璟找了數個不買自己的理由,可依舊阻擋不住內心持續升騰的失落。
白惜璟沉默許久,心思百轉千回,就在小乞丐徹底放棄希望以為她要離開的時候,白惜璟突然認真地說:「我可以收你為徒。」
話剛說完,就見小乞丐抬頭滿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隨即眼眸亮起一抹希冀,而後又是小心怯懦,懦懦地問她:「可……可不可以不做徒弟,只跟在你身邊?」
白惜璟搖了搖頭,表情淡漠清冷,「只有做我的徒弟才能跟在我身邊。」
最後,小乞丐跟着白惜璟回了九白山,並且有了名字——白朦。
剛到無鳳宮的白朦,軟萌乖巧,只是,似乎有些抗拒喊白惜璟師父,總想直呼她的名字,惜璟。
在白惜璟冷言教導下,終於接受了這份師徒關係,而後,就是十幾年如一日,跟在白惜璟身邊親昵地喊她師父。
白惜璟站在房門前,心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三年過去了,自己容顏漸老,而當初那個瘦骨嶙峋發育不良的小女孩,也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兒,站在自己面前,竟然比自己高了幾分。
長大了的白朦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她跟在白惜璟身邊卻不敢再肆無忌憚地撒嬌黏人,幼時軟萌可愛,可只任白惜璟一人揉捏,白惜璟的師姐妹們想逗逗白朦,白朦總是學着白惜璟的模樣,神色瞬間冷冽,一副誰靠近就凍死誰的表情。
她的乖巧溫順,只給白惜璟一人。
隨着時間的推移,白惜璟察覺到了白朦一處大變化。
她幾次發現白朦失神地望着自己,看自己的眼神,繾綣深情,帶着強烈的佔有欲,感覺,不像是在看師父,而像是在看……心愛之人。
這個詞從白惜璟大腦里蹦出來的時候,白惜璟着實嚇了一跳,當初她女扮男裝遊歷江湖,惹下了不少桃花,可白朦第一次遇到自己,就看出自己是女子,怎麼會喜歡上自己?
應該,是錯覺吧?
每當想要仔細看看白朦的眼神的時候,那深情繾綣的目光瞬間就消失不見,轉而變成乖巧的笑意,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而之前那凌冽逼人的氣勢,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一定是錯覺!
前天,白惜璟伏案查看山下小鎮上那些酒樓客棧送來的賬目,白朦跟在身邊伺候她,幾次看似無意的貼近,讓白惜璟心生警惕。
她想知道白朦心裏在想什麼,又想對自己做什麼,可如果直接問,白朦一定不會如實回答。
於是她裝作看累了,趴在案几上小寐。
平緩的呼吸,近乎完美的偽裝,白惜璟確信,白朦看不出她是裝睡。
立在案几旁邊的白朦,見白惜璟睡着,輕輕鬆了口氣,她終於可以毫不掩飾深情地看師父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喜歡上了師父,也許是初見那日的對視款款而來的神采,也許是朝夕相處中師父對她的照顧,也許是師父冷情的外表下隱藏着的無限溫柔……
隨着年紀的增長,那克制的喜歡愈發濃烈,猶如埋在庭樹下的酒,時間越久,越是醇厚。
她想要親近師父,不是往日那種帶着距離的親近,而是在紅帳軟香的榻上,彼此坦誠,她的唇渴望着師父的唇,她想要吻過師父的鎖骨,吻遍師父的全身,進.入到師父的身體中和師父融為一體。
無數個夜晚,她夢見師父赤.身.裸.體地出現在她夢裏,和她同榻而眠,在她身下婉轉承歡……
她想要師父,想得快瘋了。
師父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她妒忌得想要殺人,她想要佔有師父,讓師父是她一個人的師父,讓她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看着睡着的師父,渴望親近的那顆心蠢蠢欲動,白朦努力壓下那份悸動,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唇在寸許遠的地方停下,白朦抬手按壓住胸口,那裏面,有一顆不受控制瘋狂跳動的心,師父武功高強心智過人,即使對自己放鬆警惕,但聽到這心跳聲,也會猜到她的心思。
而她親下去,就是坐實了師父的猜測。
如果師父知道自己對她的愛慕之心,她是不是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逐出師門?
一想到被師父趕出去,白朦猶豫害怕起來,時至今日,她還記得師父回答她的那句話。
她曾問師父,師徒相戀是否可以?師父冷冷地告訴她,師徒相戀違背倫理,天下難容。
而她們,不僅是師徒,還同是女子。
這倫理,究竟違背了幾重?
白朦慢慢退開,看着師父熟睡的容顏,終究還是不甘心。
這兩天師父日夜翻看新送上來的賬目,一定累極了,才會在案几上睡着,而自己這麼靠近她,都沒有醒來,那是不是……
矛盾的心情,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白朦眼眸里。
白朦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順着心意吻了下去。
輕柔的一個吻,小心翼翼中帶着極度的虔誠,唇膚相觸,酥麻的感覺瞬間蔓延至全身。
師父沒有醒來,白朦慶幸之餘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
春寒料峭,白朦拿起一旁的銀雪狐皮大氅,蓋到師父身上,退到一旁守着,手指撫了撫唇,回味方才的觸感。
白惜璟的心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那個吻代表着什麼,她很清楚。
她後悔了,她不該裝睡試探小徒弟,有些東西,一旦知道,就會改變心境,她現在清楚地明白了,白朦那每一次似有意又無意的靠近,都是帶着愛意,違背倫理的愛意。
無法面對白朦,只能繼續裝睡。
半個時辰之後,白惜璟醒來,剛拿下披在身上的大氅,白朦立時上前接過,分明是往日的默契,白惜璟莫名想到了兩個字——賢妻。
內心波瀾又起,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瞥了一眼,沒說什麼。
第二天,她把師姐的徒弟白酒扔給白朦,讓白朦教授白酒功課,除了教她練武,還要帶她讀書習字,藉此讓白朦沒有時間靠近自己。
沒想到,不過兩天,白朦就不教白酒了。
是察覺到自己的意圖了?
白惜璟幾番猶豫,才抬手叩響了門。
門內沒有應答,白惜璟等了片刻,推了推門,吱呀,門應聲而開,「白朦?」試探地喊了一聲,抬腿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屏風後,乾淨整潔的床榻上,斜放着一枝桃花,白惜璟拾起看了一眼,略有些枯萎,這是昨日摘下的。
白朦離開了?
白惜璟想到這個可能,心有一瞬間慌亂,不等多想,拿着桃花枝轉身箭步離開了白朦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