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吉又道:「咱們宣大這裏的邊軍還算精銳,少東主是沒見過河南和山東的兵,比這還差勁的多了。」
「還能更差勁?」
張瀚感覺自己的認識下限被涮新了,他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營兵,高矮胖瘦均有,拿杆長槍就算武器,沒有披甲,衣袍破爛,只有少量的刀盾兵站在前列,這樣的軍隊,居然還有更差的?
「當然了。」周逢吉篤定的道:「我大同兵曾經是天下重鎮,雖然遠不如百年之前,現在仍算是海內精銳,山東,河南的班操兵我均是見過,說實話他們一路到京師之後,比京城裏乞丐還是有些不如的。」
張瀚腦子一暈,到底書本得來的還是太淺顯,自己是看過一些明末官場軍事方面的書籍,但當時還是覺得文人誇張,直到眼前親見,才知道大明所謂的那一百八十到二百萬之間的龐大軍隊是怎麼回事。
敢情眼前這群叫花子兵還是精銳!
張瀚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宣大兵確實精銳,哪怕是崇禎二年時滿兵入境,宣大兵的表現也還是遠在遼東兵之上,滿桂領數千宣大兵與後金兵數場血戰,比那幫一直用屁股對着敵人的所謂遼東鐵騎強一百倍,從宣大到延綏,這一條線上的西部明軍,特別是秦軍都堪稱精銳。這些西北邊軍才是明軍的脊樑,脊樑一斷,也就是孫傳庭的秦軍主力被殲,明朝也就完了。
眼前這些明軍,雖然衣袍破爛,好歹還有兵樣子,而且多半是世兵,頗有一些有戰鬥經驗的老兵站在隊列之中,張瀚仔細觀察一下,隱隱感覺出這些兵散發出來的殺氣,這才對周逢吉的論斷表示服氣。
可這大明,對保衛自己的軍隊,也實在太剋扣,太雞賊了吧……
「這事,我就說不清了……」
聽了張瀚的話,周逢吉也是大搖其頭,他只是一個老成有經驗的掌柜,說說自己看到的事情還成,具體的歸納分析,他就沒有這水平了,高度不同,看事的角度也不同。再者說,明朝軍隊的構成和後勤,軍隊組織和指揮,講這些的恐怕幾百本書也不一定說完全了,指望一個本時代的老掌柜說這些,張瀚也是強人所難了。
想到這,張瀚自失一笑,把眼光投向參將那邊。
新平堡在內的十幾個軍堡都屬於大同鎮,同時又是陽和兵備道的管轄範圍之內,在陽和兵備道之下,又分陽和新平路和陽和東路兩路,所有這些軍堡和天成衛鎮虜衛陽和衛諸衛,全部是陽和兵備道直管,大同鎮是軍鎮,歸總兵管,鎮裏又有大同中衛左右衛等各衛所,衛所指揮歸五軍都督府管,總兵之上是宣大總督,最高體制是文官,領兵做戰是總兵,日常軍民政務是兵備道和副使,鎮守地方管理軍民又是各路參將和衛所指揮,文武交錯,互相牽制,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固政治軍事生態圈。
當然就張瀚的眼光來看,明朝這種管制十分粗疏,對官員的管理和民間的防範都很差,有效都談不上,更不必提高效。
只是以這個時代的通信和道路條件來看,粗放型的管理必定會出現,直到重新洗牌,出來一個更穩固的管理體系,當然,還是談不上高效。
陽和新平路參將賴同心,此時已經下馬,一路上了高台,在正中端坐着。
在參將四周是一些千總軍官,他們可能同時有各堡的操守和防守官的身份,也有衛指揮同知,僉事,或是千戶官的武官職銜。
參將和千總都是派遣軍職,無有品級,每個軍官身上都會有衛所軍職,用來確定品級,賴同心這個參將應該是都指揮同知或僉事,從二品或正三品的武職,在大明已經算是高級武官。
新平堡的要緊之處從這裏也看的出來,不是千戶操守官駐守,而是本路參將親自帶兵鎮守,守兵一千六百餘人,對一個軍堡來說也是遠遠超出正常數額。
不知為什麼,在張瀚看向參將那邊時,感覺那邊也有目光隱隱在觀察着自己。
目光似乎是在將台下頭,那一群穿着文官和吏員服飾的人群之中。
馬市有管理人員,一般以衛所經歷這樣的文官擔任斷事官,負責「抽取夷稅銀兩,撫賞夷人」諸務,除了有這樣職司在身的文官吏員,官員也不會跑到這樣的場合里來。
張瀚心裏有些奇怪,為什麼在那些文官之中,居然會有人關注自己。
看了一下,都是短翅烏紗,青綠官袍,那眼光大約也掃向別處去了,張瀚盯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在人群中再與那人對視,也只得罷了。
此時第三通鼓聲響起,北邊大門處傳來陣陣馬蹄聲響,張瀚目光投在那邊,發覺北邊柵牆處已經站了不下千人之多的蒙古人,每人均拉着一匹或好幾匹馬,穿着厚實的羊皮襖子,外罩黃衣,頭上戴着圓頂或尖帽的大帽,隔着老遠,隨着北風吹拂,仿佛一陣腥臊味道隱隱傳來。
這年頭的蒙古人幾乎是不洗澡的,更不必提洗身上的襖子,又是每日和牧畜打交道,身上的味道自然不必提了,幾千人聚在一起,這「騷韃子」的名頭,果然也不是白給的。
梁宏湊過來道:「這來的是韃子的監市官,也是守口夷官來了。」
正式開市前,不僅明朝來了個參將和五百多兵,蒙古方面也是來了個負責守口的台吉,同時也兼有監市之職,這是雙方互相商定的結果,兩邊的利益和安全都算照顧到了。
那蒙古監市官只帶着二十來騎,不過和普通牧人不一樣,均是穿着對襟甲衣,頭頂鐵盔,手中拿着長矛,領頭的韃官策馬到高台對面駐馬,遠遠的向台上一拱手,將台上的賴同心也拱手還禮,這時周逢吉有些焦燥,說道:「人都來齊了,怎麼還不敲鑼開市。」
一時還是沒有敲鑼開市,蒙古人和漢商這邊都有些焦急,商人急着出貨賺錢,韃子們遠道而來,急着買了東西回家。
每月一開的小市主要針對的是蒙古貧民,張瀚最近在搜集這幾十年來的邸抄塘報,知道嘉靖年間初開馬市只有官市,小市也不是月市,可能幾個月或是一年才開一次,這使得邊境上走私盛行,不少蒙古貧民跑到邊境來自行貿易,一口鍋換幾匹馬,幾斗米就換一匹馬,這樣的事都是嘉靖年間初開馬市時出現的問題,固然漢商大賺特賺,可朝廷憂心的是騙的狠了,韃子的馬又不是地裏頭收的,被漢商弄急了還得來搶,邊境一樣不太平,於是月市出現,在雙方監督下公平貿易。
這樣的小市和官市就截然不同,跑來的全是急着買東西回家的牧民,每人帶着皮貨和馬匹牛羊,等着換布匹糧食和雜貨回去,久久不開市,那些韃子也是一陣陣的騷動。
這時將台上站出來一人,看穿着是個千總模樣的武官,這人站在將台邊上,開始大聲說話。
蒙古人中有不少懂得漢語的,聽到漢官說話,立刻有人翻譯,倒也不擔心眾人聽不懂。
「……前日擒獲走私漢商十七人,買貨韃子十五人,不守中國規矩,有違俺答汗當年訓示,今日開市前,韃子交守口夷官帶回,走私漢商每人仗責二十,枷號三日!」
先頭幾句話張瀚沒聽清,後來才聽明白,原來是捉了走私漢商和買貨的韃子,特意在今日在市場發落,簡單來說,就是殺雞駭猴。
他看看左右,四周的商號東主和掌柜們臉色如常,根本不為所動,那些小夥計一樣在低聲說笑着,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北邊的韃子們也是一樣,沒有絲毫情緒上的波動,臉上還是那種期盼和不耐煩交雜的神采。
張瀚轉向周逢吉,低聲道:「周叔,每次開市都是這樣麼?」
「當然不是,每次如此,煩不煩?」
周逢吉搖頭,臉上帶着幾分不屑:「走私的都是小商人,賺幾個辛苦錢,從咱大同到宣府,再西到甘肅,哪沒有走私的?小本生意,能做得什麼大惡,這麼多走私的,隔幾月罰這十來人,哪管的住?無非是做一番好對上交代,萬一出什麼事,也能搪塞上官和朝廷。」
張瀚微微點頭,心中若有所動。
果然如周逢吉所說,沿邊幾千里範圍,向蒙古人走私的每日都是成千上萬人,隔幾個月抓十幾個倒霉鬼打一通,無非是對上交代,這種官場手腕,其實後世也是一樣的,沒事不管,出了事各部門跳出來表現一番,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這時十幾個走私漢商都被押到市場中間,幾十個兵丁已經站着等候,張瀚看這些「商人」都是普通人的打扮,甚至有幾個明顯一直是在貧困線掙扎的底層貧民的樣子,估計他們的走私也就是幾斗米,幾壇酸菜甚至幾籃雞蛋一類的「貨物」,這樣被逮到了,實在也是倒霉的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