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驍被熊天林第三次摜進池水裏的時候,終於是扛不住,抬手示意副導演稍微歇息一下。
副導演有點不耐煩,一邊叫場務整理佈景,一邊對着仍在不停咳嗽的譚驍說,「你今天怎麼回事兒啊?嗆點水就不行了?」
譚驍一邊咳一邊道歉,「對不起,我就緩一下,馬上就好……」
熊天林抱臂站在不遠處,嗤笑道,「嚴導我跟你說過了吧,這傢伙可不經打,也就長得跟季念有點像,否則這嬌弱得跟奶娃娃似的,當什麼武替呀,裸模都沒人要。」
一旁收拾道具的幾人跟着鬨笑,譚驍靜了一下,默默忍耐住咳嗽,沒再說話。
熊天林處處針對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譚驍也不是聖人,心裏也悶着火兒,可他不想惹事,就一直這麼強忍着。原本這劇的男主是熊天林的,結果被季念橫插一腳搶走了,他自然是懷恨在心,可誰都知道季念是杜寧修的人,熊天林不敢惹他,就把憋着的火氣全都撒在了譚驍身上。譚驍不想跟他一般見識,都是能忍則忍,他心裏有個支撐紮根在心底,其他人待他如何,他並不想放在心上。
副導演沒給他幾分鐘的時間休息,很快就催他上工。
熊天林今晚實在是有點過分,本來只是簡單地把他推進池子裏的戲,卻次次都抓着胳膊把他整個兒橫甩出去。譚驍好幾次被直直砸進水裏,耳朵嗡嗡直響,身體也越凍越僵,到最後被折騰得面色慘白,連撐着池沿跳上來的簡單動作都遲鈍了不少。
季念好整以暇地端坐在自己的小帳篷里,捧着暖手袋遙遙望着,笑道,「熊天林也真是小心眼兒,折騰一個替身算什麼能耐,做給誰看呢?」
季念的助理也跟着笑,「他也就這點本事麼,讓他折騰好了,給狗仔透露點消息出去,還不是他自己吃虧。」
季念和熊天林都是這兩年剛剛火起來的小鮮肉,遇到好劇本兩人一直都在爭搶主役的位置,結果季念突然抱到了杜寧修這根大金腿,處處高熊天林一等,後者自然不服氣。
季念悠悠笑道,「他不是一直嫌我長得一般麼?可長得好又怎麼樣?還不是只能拿一個更一般的替身出氣,真是沒出息,」隨意瞥了眼第n次被甩進池子裏,再爬上來的時候嘴唇都凍得發紫的替身演員,季念覺得好笑似的,閉上眼說道,「看來副導演很『寵』他嘛,花了一整個小時讓他玩個痛快,還真讓人感動。」
助理在旁繼續狗腿道,「他這是東施效顰呢,一個小小的副導演,哪能跟杜總比,根本上不了台面嘛。」
季念懶得再說,任熊天林在那邊作死,自己則百無聊賴地等着總導演傳喚。
正閉目養身的時候,忽然聽助理喊他,「季哥,季哥,醒醒!」
季念沒好氣地睜眼,剛要訓斥,忽然一驚,登時站了起來,「……杜總?」
杜寧修嗯了一聲,上下打量他,緩聲道,「在休息?」
杜寧修身後跟着一大群人,總導演也陪在旁邊,這人一向走到哪兒都是大排場,季念也見怪不怪了,很快便調整好表情,乖乖笑道,「還好,不知道您要來呢,怎麼不通知我一下?」
杜寧修沒回答,只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你轉過去一點。」
季念:「……??」
雖然沒太懂,但還是聽話地轉了45度角。
杜寧修又說,「再過去一點。」
季念只好再轉。
&轉……嗯,回來點……停,就這樣,別動。」
季念:「……」
杜寧修很滿意似的,聲音都溫和了不少,說道,「拍戲累不累?」
季念下意識要側頭看着他回答,還沒來得及扭轉脖子,就聽杜寧修驀地沉下聲,命令一句,「別動。」
季念嚇了一跳,趕緊繃着身子一動不動,就聽杜寧修對着他的側臉,溫聲道,「就這麼說話,挺好。」
季念:「……」
背景板眾人:「……」
季念只好90度側對着黑壓壓一群人,彆扭地回答,「還……行吧,危險的都是替身在做,我主要發揮演技……」
杜寧修點點頭,意識到對方也看不到,勉強嗯了一聲,又問,「明晚有戲嗎?」
季念身子一顫,呼吸都急促了,立刻回答,「沒有!」說完又覺得自己太急切,趕緊補充道,「白天都會拍完的。」
杜寧修又嗯了下,然後就不說話了,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的側臉看。
身後鴉雀無聲,整個小帳篷里忽然就變得迷之尷尬……
可誰也不敢打擾這位佛爺,只在心裏默默給他貼了個變態的標籤,面上都整齊地維持着蒙娜麗莎的微笑……
就這麼詭異地安靜了半分鐘,直到遠處傳來副導演的喊聲,「咔!行了,就這麼過了,都散了散了!」
總導演在旁邊解釋,「那是副導,在拍替身的戲,季念的戲份都是我親自把控的,您放心哈。」
杜寧修心不在焉地點頭,又心滿意足地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眼來,說道,「明天和您借他一晚上,不耽誤進度吧?」
總導演趕緊點頭,「沒事兒沒事兒,您隨意。」
杜寧修不再多說,看了看表,朝石像一樣佇立不動的季念解除禁令,「行了,動吧。」
季念趕忙轉過來,尷尬得有點臉紅,杜寧修瞥了眼他紅紅的耳根,眼神又暗了下,不自覺伸手想摸,還是忍住了,說道,「明天見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季念想跟上,可被杜寧修寒冰一樣的目光淡淡一掃,頓時沒了膽子,只恭敬說了句明天見,便停在原地不動了。
杜寧修出了帳篷,和總導演邊走邊聊,「他就拜託您照顧了,有什麼需要我支持的您儘管提。」
總導演笑哈哈道,「這個您放心,畢竟季念在年輕一代里演技是數一數二的,本來就是好苗子,也不用我太費心。」
杜寧修哦了聲,反問道,「他演技很好麼?」
「……」總導演默了一瞬,躊躇道,「這個……您不是看中他演技不錯嘛?」否則那麼一張臉,還能看中啥?
杜寧修面不改色道,「他演技好不好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是……」總導演心裏吐槽,難道是活兒好麼?
杜寧修眯眼笑道,「主要還是他長得好看。」
總導演:「……」你在逗我。
杜寧修笑得越發溫柔,「側臉尤其好看。」
總導演:「……」
杜老闆,我有個眼科專家的朋友,要不介紹你認識下?
總導演覺得這話題有點蛋疼,強行轉移道,「反正您放心好了,我連替身都給他費心找了,還是個跟他九成像的,鏡頭掃過去都真假難辨,武打動作拍出來特別帥,呃,我是說,特別好看!」
杜寧修的笑容忽然一頓,表情像是突然格式化了一樣,瞬間冷若冰霜,「……九成像?」
總導演被他的變臉速度驚到了,立刻小心翼翼道,「這個……嗯,拍打戲麼,怕季念受傷了,就找了個挺像的替身……」
「……替身?」杜寧修咀嚼着這兩個字,半晌才說,「有多像?」
總導演覺得氣氛有點詭異,猶豫道,「就是……挺像的,側面看着幾乎一模一樣呢……」
總導演清晰看到杜寧修的腮幫子反覆縮了幾下,連帶着喉結都上下滾動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說,「叫什麼名字?」
「…>
&身,叫什麼名字。」
總導演茫然道,「這……我沒費心記,我得去問問助理……」
&問。」
總導演還在懵逼,杜寧修再次一字下令,>
總導演哪還敢耽擱,趕緊回頭喊助理的名字,把人匆忙揪了過來。
&說那個武打替身的名字?」
杜寧修瞳孔一顫,聽到「武打」兩個字臉色都白了一分。
&想想,好像是叫……」助理苦着臉拼命回憶,「是叫什麼……什麼驍吧?什麼驍來着……譚……啊對了!譚驍!對對,就叫譚驍!」
總導演鬆了口氣,趕緊轉過身中譯中,「他叫譚驍,哈哈哈,譚驍哈!」
可面前的人一絲表情也沒有,整個人像是突然冰凍住了,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連目光都消散了似的。
……
譚驍好不容易撐到了家,趕緊跑到浴室沖了半天的熱水,才把身子稍微暖熱了些。童飛早就睡了,譚驍洗完還鬆了口氣,心想今晚的事兒要是讓他知道了,又得少不了一頓嘮叨。
童飛是為他好,譚驍心裏清楚,也感激,只是就算什麼都明白,他還是忍不住,哪怕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還是想走到那個人身邊去,就和……過去一樣。
身體舒服了不少,譚驍順手從柜子裏拿了袋板藍根出來,沖了一包一口口慢慢地喝。這是他媽媽小時候就教過他的辦法,說是要感冒的時候喝這麼一袋預防,很快就會好,不要拖到真的感冒了,就不好治了。
他記得很久以前他也把這句話告訴過那個人,那時候那個人還是少年模樣,總是傷痕累累的,三天兩頭生病,怪讓他心疼的。
&一袋就好了……哎,不苦的,多大了還怕苦呢,』自己當時笑了一下,伸手揉揉那孩子的頭髮,無奈地哄兩句,『給你放一勺蜂蜜好吧?你聽話啊,喝完了就不感冒了,要不淋成這樣,你又要生病了……』
當時那個少年滿臉戒備又警惕的模樣還清晰印在腦子裏,譚驍慢慢攪動杯子裏的湯藥,像是隱約看到那張漂亮的面孔浮現在杯中似的,可回過神再看看,裏面映出來的只有自己這張普通到極點的臉。
譚驍笑了笑,一口喝乾了藥,把杯子放到一邊,又忍不住過去翻出一本雜誌來。
那個人長大了,更優秀了,這麼多年不見,變得都陌生了許多。
不過……終於不用擔心他了,也不需要自己再保護他了,也算是好事吧。
譚驍摸了摸封面上那人俊美的臉,看了好久,又默默把雜誌放了回去。
正準備睡覺,手機忽然響了。
譚驍趕緊捂住電話,怕打擾到童飛睡覺,特意跑到陽台才接了起來,「餵?趙先生?」
趙里是總導演的助手,專門管他們這些群演和替身演員的,雖然存過號碼,但這還是第一次對方給自己打電話。譚驍打起精神應對,恐怕對方不滿自己今晚的表現,搶先解釋道,「對不起,今晚下水太多次我腦子有點不清醒了,不是故意拖延進度……明天火場的戲我一定好好拍,肯定不用休息的,您放心!」
「……」
對面卻一個字都不說,卻清晰傳來漸漸沉重的呼吸聲,譚驍有點茫然,慢慢止了話頭,小心道,「您……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對方仍是很久不說話,直到那邊忽然咔噠一聲,像是換了個人,才傳來趙里熟悉的聲音,「哎、哎,譚驍哈?」
譚驍鬆了口氣,趕忙回答,「是,您有事找我嗎?」
趙里欲言又止似的,呃呃了好一會兒,還和旁邊人說了什麼,才終於道,「那什麼,你明晚有空嗎?」
譚驍茫然道,「火場的戲不是明晚……」
&別別,沒火場,沒跳樓,啥也沒有!」趙里慌張道,「你明晚七點到寶格麗酒店去,呃,嗯,洗個澡啥的……」
譚驍越發迷惑,「您是說那個新開的七星級酒店?我去那兒做什麼?」
對面又嘈雜了一會兒,趙里終於說,「就是……有人想見見你。」對方咳嗽一聲,又道,「杜總,杜總要見你。」
譚驍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電話被掐斷了還茫茫然地發呆。
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手裏的電話又震動了一下,屏幕里顯示着一個陌生號碼的短訊,上面清晰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