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 明明說要將這個小子挫骨揚灰, 視他為人生boss, 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 她嘴上嫌棄着抱怨着,卻還是牽起了他的手,開始教他一筆一畫地練字,開始與他講詩書禮義,修養命之道?
她猶記得那還是第一次與段少言單獨相處。
印象里, 段嫣然學校里似乎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家長出席, 段老爺就過去了。於是那天主宅裏頭, 就只剩下葉武, 和安靜沉和的那個小孩子。
葉武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段少言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心裏仍暗自盤算着要用美食玩具動畫片來磨損其心志,讓他成為一個好吃懶做貪玩無用之人。
但從段少言的成年版看來,葉武顯然是失算了。
也許是多少都還記得母親的教誨,段少言凡事不會過度, 脾氣也是清煦沉靜。葉武抱來了一堆dvd, 把《聖鬥士星矢》、《黑貓警長》、《寶蓮燈》、《美少女戰士》、《灌籃高手》等等一堆動畫片擺在段少言面前,特別大方特別壞心眼地嘿嘿笑道:
&來來,段少言, 今天沒有別人在家,就你和我, 作業不要寫了, 我們來看動畫片, 你想看哪一本?」
段少言那時候好像也是在抄語文課本後面的生詞,聞言回過頭來,挺清淡地瞥了一眼碟片盒,那些五光十色的dvd足以讓任何一個同齡孩子心靈振顫激動不已。
段少言顯然也是喜歡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透着些光亮,但他仍是沉得住氣:「師父,等我寫完再看吧。」
小時候能控制的住自己看動畫片的男孩子,長大果然也能在美女面前神色不變。
&呀寫什麼寫,不就我愛北京□□,□□前太陽升這幾句話嗎?抄一百遍也就那樣,沒意思,到時候我教你寫別的,什麼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怎麼樣,好不好?」
如果是十八歲的段少言,一聽這詞就知道是《□□》裏頭來的,定然面露薄怒,拂袖而去,可是段少言此時不過八歲,會背的詩只有孤兒院教過的那幾首,什麼「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什麼「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而且孤兒院的阿姨普通話不標準,他念的全照阿姨的來,令葉武聞之色變,臉上表情慘不忍睹。
他哪裏知道什麼《□□》,他連西門慶都不知道是哪位。只聽葉武聲音婉轉,語調柔和,珠玉般的句子叮噹敲落,像是雨打芭蕉,甚是優美動人,覺得應該是非常了不起的詩詞,便認真點頭道:
&聽。」
&你還有點眼光嘛。」葉武頗為讚賞,「以後必定是個識貨的人。」
還有半句竊竊憋在心裏:也必定是個小色鬼。
段少言:「……」
&來看電視吧,看完我教你寫這首詞。」
沒想到段少言還是固執且嚴肅地:「作業還沒寫完,我先寫作業。」
葉武呆住了,這小狗給他根骨頭,他竟然不舔?
這他媽不是流浪狗,是警犬吧!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葉武吩咐廚師不必做菜,而是讓傭人去外面買,把段老爺平時不讓小少爺吃的什麼炸雞炸豬排薯條臭豆腐,這些要多垃圾有多垃圾,要多墮落有多墮落的食物統統買回來。
好小子,動畫片勾引不了你,食物總可以勾引你了吧?
結果還是沒效果。
段少言只是吃了一塊炸雞,就不吃了。
葉武有些難以置信:「你……你不喜歡?」
&歡。」
&歡你就多吃點啊。」吃成個大胖子就不帥啦。
但段少言卻搖了搖頭:「我夠了,再吃就撐了。」
「……」葉武太陽穴突突直跳,心道這小子蒙我呢?怎麼可能一塊就飽!別人家的孩子見到炸雞不應該撲上去吃到吐的嗎??
正思索着,卻見段少言又去拿了盒薯條,葉武心中一動,想道:這小鬼雖然嘴上說着不要,但身體還是蠻誠實的嘛。
結果段少言拿着薯條過來了,遞給了她:「師父,你也吃一點。」
&師父不喜歡,師父減肥。」
&就留着等姐姐回來,再一起吃吧。」
&別!我吃我吃!」
開玩笑,等段嫣然段老爺回來,讓他們見到自己竟然拿這種垃圾餵段少言,她還不得洗乾淨脖子等死?
所謂害人者咎由自取,葉武含淚吃完了一整個外帶全家桶,外加三袋薯條,兩盒臭豆腐。
晚上躺在床上都只有氣兒出,沒有氣兒進,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臉色蒼白如紙。
段少言憂心忡忡地:「師父,你不舒服?」
&開!」
段少言就死開了,過了一會兒,又進來,拿了一盒健胃消食片,默不作聲地站在床沿,遞給了葉武。
葉武正在氣頭上,陰沉着臉,不肯吃藥,也懶得看他。
也不知道那小傢伙在她旁邊站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就這麼睡過去了,半夢半醒中感覺到那小傢伙坐在她床邊,纖長柔軟的睫毛低垂着,抿着嘴唇,默默地揉着她的胃。
&父,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
&些好吃的,好玩的,父親都不會給我。」
「……」那是因為你爹不想讓你玩物喪志。
&有你會偷偷留給我。」
「……」那是因為你師父我老人家居心叵測,你這個傻白甜,到底懂不懂什麼叫人心險惡。
&前媽媽也帶我吃過炸雞,我們錢不多,只買了兩塊,她說自己不餓,要減肥,都留給了我。」
葉武:「……」
小孩子默默地說:「我……我不知道她是哄我的,就真的都吃掉了。」
「……」這只能證明你智商有問題。
&來晚上聽到她起來,在吃桌上前天剩下的半個饅頭……所以我想,以後有什麼好吃的,不管她再說不餓也好,說減肥也好,都要留給她。」
葉武面無表情地:「……」
胃疼的厲害,她有些遲鈍而費力地想着,哦,所以這傢伙是以為她也和他媽媽一樣,嘴上說着「不餓,減肥」,其實是想把好吃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孩子?
那他也太君子之心了,竟不知道她這小人之腹里打的都是什麼壞算盤,哎呦老娘這個胃哦……疼死了……
&父。」
黑夜裏,小小的段少言喊着她,很好聽的嗓音,稚嫩里生着些清爽,但語氣卻是溫和的。
&後你要瞞着爸爸點炸雞,就不要點這麼多了,等我長大了,你想吃多少,我都給你買。」
葉武睜開眼睛,沉着臉,近乎無言:「……」
段少言幼犬一般趴在她枕頭邊,半大不小的一個孩子,甚是俊秀的一張臉龐,眉梢眼角有些天生的冷意,但黑夜裏他望着自己的時候,那雙眼睛裏卻只有依戀。
葉武又默默把臉轉開了:「我討厭炸雞。」
&薯條呢?」
&不要。」
&豆腐?」
「……別說了,我想吐。」
段少言就不說話了,腮幫子略微有些鼓着,靠在她旁邊,拉着她的手。
葉武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而後乾巴巴地說了句:「這些東西不好,以後……都不點了。」
猛然從睡夢中驚醒,葉武睜開眼睛,胃部隱約有一陣陣抽疼。
寂寥窄小的臥室里,牆壁上發黃的舊掛鍾疲憊地行走,她坐起來,墨黑長髮散了一肩。
她披上外衣,走到窗邊,遠處城隍閣巍峨聳立,樓下窄巷燈紅酒綠,不知何時已下起了朦朧細雨,地面都是濕潤的,洇染着兩旁酒肆店鋪的霓虹彩燈,夜歸的人撐着傘,雨絲柔軟,落在傘面上竟無聲響。
這是她十七年來,第一次徹底離開段家,離開上海。
思緒卻以三百千米的時速飛掠着,和呼嘯疾馳的列車一般,轟隆隆駛回那剛剛離去的地方。
她想佘山主宅的白玫瑰栽培的正是燦爛,但段少言是過敏的,從不願去與她賞看。
此時於伯應剪了花枝,插在晝夜燈火通明的主宅山水大廳里,不知道段少言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他應該已經從出租的房子裏回來了,以他的性子,大約是免不去和父親的一番怒爭冷戰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個拙劣的逃兵,怕死怕傷,烽火狼煙前只會丟盔棄甲,揣着她一顆來之不易的心臟,惶惶然臨陣脫逃。
段少言大概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會選擇與她並轡前行,與子同袍。
她顫抖着摸出包煙,咬在血色全無的唇間,巍巍地把打火機湊過去點上。
太久不曾抽煙了,一口濃重的青靄吸入肺部,惹來的卻是連聲嗆咳。
蒼灰色的煙屑紛紛揚揚自指間跌落,仿佛朔雪降臨,昨日種種都枯卷覆滅,在風中無力地浮塵着,最後都成了灰燼。
葉武在離他近兩百公里遠的另一座城,面對着舊樓之下老街坊的燈火迷離,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煙。
剩下來的夜色實在太長,也太荒涼了。
她就站在窗口,對着從此不再有他的日子,仿佛喟嘆一般,輕輕地說了一聲:
&安啊,小畜牲。」
煙熄了。
那一點點燦爛的橘紅,終於凋零萎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