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俊生淡然道:「還有什麼麻煩是船越君解決不了的嗎?」
船越龍一道:「羅獵單槍匹馬去吉野貨倉搶走了小桃紅母女。」
藤野俊生兩道灰白色的眉毛皺了起來,他低聲道:「單槍匹馬?」即便是羅獵武功過人,可畢竟寡不敵眾,更何況吉野貨倉是玄洋會社的地盤,其中佈置了諸多的高手,難道就讓羅獵如此輕鬆地將人帶走?
船越龍一這才將所發生的一切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藤野俊生將茶盞落在小桌上,贊道:「好一個智勇雙全的勇士,難怪福山對他如此推崇!」
船越龍一的表情卻顯得尷尬,畢竟羅獵是從他的手裏救走了人,羅獵的智勇雙全更襯托出他的那幫手下庸碌無能。他苦笑道:「他帶着那兩母女去了德租界,本以為他們要去巡捕房,可是中途卻改變方向去了馬場道唐先生的府邸。」
藤野俊生聞言一怔:「唐先生?」
船越龍一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極其為難的神情。
藤野俊生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他來找自己的真正用意,唐先生乃是民國之開國元勛,曾經統領政府內閣,後來因和執政總統理念不合而請辭,近兩年隱居於津門馬場道的故宅,雖然隱退,可是唐先生和現任政府要員的關係良好,幾任總統也對他極其尊敬,唐先生被人稱道的是出色的外交能力,在清末曾經任職津門海關道,親手辦理接收被八國聯軍分佔的津門城區、收回秦皇島口岸管理權等事務,政績斐然,可以說他在清末民初的外交談判中取得的成績無可替代。
玄洋會社在津門的勢力雖很強大,可是有些人物是他們不敢輕易招惹的,唐先生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藤野俊生和這位在中華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卻有着不錯的交情,船越龍一來此就是為了尋求他的幫助。
藤野俊生斟酌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這個忙我不能幫。」
船越龍一難掩失望之色,低聲道:「藤野君,小桃紅母女關乎到方家碼頭的最終歸宿,只有她們才能影響到方克文的決斷。」
藤野俊生道:「歐洲戰場勝敗已定,德國投降已成必然,中國也是協約國成員之一,按照慣例,他們有權得到戰利品,所以德租界最可能會被北洋政府接收,唐先生這個人我很了解,雖是謙謙君子,可立場堅定,在民族利益大是大非上從不動搖,所以就算我去找他也不會有任何的作用,反倒暴露了我和你們之間的關係。」
船越龍一道:「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此事落空?」
藤野俊生微笑道:「今晚發生了不少事,我聽說德國領事於家中遇刺,行刺者是安清幫的白雲飛。」
「什麼?」船越龍一的臉上泛起驚喜參半的表情,刺殺德國領事可是一件極大的罪名,德國尚未正式投降,這種時候刺殺德國外交官,必然會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而船越龍一更為關心的是刺殺的實施者居然是白雲飛,白雲飛會因為這一事件而徹底將他在津門多年打拼的勢力和地位喪失殆盡。
船越龍一道:「白雲飛怎麼會走這一招昏棋?」
藤野俊生淡然道:「這口肥肉你既然能夠看到,別人同樣可以看到,你不出手,別人同樣會出手。」
「您是說,白雲飛乃是被人設計?」
藤野俊生呵呵笑道:「船越君以為他會傻到做這種事情?有些時候真是不能不信命,白雲飛妄圖螳臂當車,這種不識時務的莽夫根本不值得同情,他倒掉了,方克文就沒了什麼價值,方克文沒了價值,小桃紅母女的死活又有什麼關係?」
船越龍一道:「可是,方克文仍然活着,如果他跳出來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怕還會有麻煩。」
藤野俊生道:「我當初就說過,劫持那兩母女並不是什麼高明的手段,只要她們活着,方克文在這世上才有牽掛,才會有忌憚,他才不會輕易去做蠢事。如果她們遭遇了不測,我們才會遇到真正的麻煩。」他停頓了一下道:「一個人如果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比他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那麼他會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
船越龍一陷入良久的沉思中,藤野俊生說的沒錯,這件事他們從一開始的解決辦法就錯了,正是他們的步步緊逼才將方克文逼到了他們的對立面,才促使方克文和白雲飛走到了一起。
藤野俊生道:「只要大局不變,一時的勝敗又算得了什麼?讓羅獵將那對母女救走未嘗不是好事。方克文知道了消息,想必會心平氣和了,人心中一旦沒了怨氣,也就沒有了鬥志,一個失去鬥志的人對我們還剩下多大的威脅?」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藤野俊生對中華文化了解極深,長期在中華旅居,專研中華國學,越是研究,越是發現中華文化之博大精陳,感悟良多。
船越龍一雙手扶膝向藤野俊生深深一躬:「今日我才知道什麼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藤野俊生笑道:「船越君讓我汗顏了,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並非是我看得清楚,只是因為我們所站的角度不同罷了。」
羅獵一行中途改變了前往德租界巡捕房的念頭,遠遠就看到道路被封,猜到前面出了事情,是葉青虹主動提議前往馬場道唐先生的府邸暫避風頭。
葉青虹和唐先生的小女兒唐寶兒是同學,唐先生並不在這裏,這兩天去了黃浦辦事,雖然如此,那幫跟蹤而來的日本浪人也不敢硬闖唐氏府邸,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將小桃紅母女帶到了唐家。
唐寶兒和葉青虹關係非同一般,居然對發生的事情隻字不問,極其爽快地答應了葉青虹來這裏暫避風頭的請求,等安頓小桃紅母女住下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羅獵不敢歇息,從唐家的小樓上向外觀望,驚喜地發現跟蹤而來的那幾輛日本浪人的轎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羅獵並不知道這位唐先生是什麼人,可是能夠讓日本人知難而退的絕不是尋常人物。
他擔心日本人詭計多端,故布迷陣,又來到唐家的院落中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確信唐府沒有任何異狀,院牆附近再無潛伏的日方車輛,一顆懸着的心方才落地。
身後響起輕盈的腳步聲,卻是葉青虹披着一件紅色的羊絨大衣走了過來,宛如一朵在暗夜中盛開的玫瑰花,熱烈而奔放,手中拎着一盞馬燈,來到羅獵近前,手臂抬起故意用燈光照亮了羅獵的面龐:「誰啊這是?這麼晚都沒睡?」
羅獵道:「睡不着,隨便走走。」
葉青虹道:「放心吧,日本人不敢闖入這裏來的。」她選擇前來這裏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羅獵點了點頭:「已經走了。」
葉青虹柔聲道:「去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羅獵又點了點頭,卻沒有挪動腳步,從蒼白山歸來之後,他的失眠症並沒有好轉,而且比起過去越發嚴重,偶爾入眠,總會做同一個奇怪的夢,夢到一具巨大的青銅棺槨,豎立懸浮在虛空中緩緩轉動,這些都是羅獵內心深處的秘密,不為人知,他也不想讓人分擔。
他最早聽說過這個夢境是從羅行木的口中,然後是通過麻雀的轉述,他開始以為是源於自己心理的某種暗示,只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放鬆,就能夠得以改善。可後來這一症狀並沒有減輕,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羅獵開始意識到應當是那次九幽秘境之行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了一些影響,他準備抽時間去做一個徹底的身體檢查,排除器質上可能存在的病變。
從昔日所學的知識中了解,特殊的環境很可能會對生物的機體造成改變,羅行木和麻博軒的衰老,九幽秘境內的各種古怪生物,這一切應當不是偶然。也許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的身體已經受到了影響。
葉青虹望着羅獵佈滿血絲的雙目,內心沒來由劇烈跳動了兩下,扯得難受,卻說不出什麼緣故,她來到不遠處的連椅坐下,將馬燈放在雙足之前,看到羅獵仍然站在原地,抬起曲線柔美的下頜:「嗨,過來陪我坐坐!」
羅獵轉身朝她走了過去,在葉青虹的左邊坐下,夜風送來葉青虹身上淡淡幽香,沁人肺腑,這來自於少女的獨特體香讓羅獵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些。
葉青虹單手托腮靜靜望着羅獵,卻始終沒有得到他的目光回應,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不看我?」
羅獵笑了起來,潔白的牙齒宛如天上的月光一樣皎潔。
葉青虹欣賞他這口整齊的牙,不過羅獵的雙目仍然執着地望着天上的明月,究竟是自己不夠吸引還是因為他故意選擇迴避?葉青虹道:「你是不是心虛?」
「心虛什麼?」
「一個人做了違心事所以才不敢正面和別人相對,我記得心理學上好像有這樣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