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警官?」裴瑾走了過來, 「你沒事吧?」
徐貞眼淚都要下來了:「裴教授你去哪裏了!」
「求援。」裴瑾用手機照了照身邊的人, 「我找到黃大仙了。」
魚麗抬起腳, 狠狠在他腳背上踩了一腳, 你才黃大仙,你全家都黃大仙!
徐貞打了個寒戰,深更半夜的野外出現了一個長頭髮的漂亮姑娘, 這是聊齋嗎?
「你……」你是聶小倩嗎?徐貞想那麼問,可只說了一個字便覺得不妥,正巧視線落到她的赤足上, 便改成了這樣,「你腳不痛嗎?」
「習慣了。」魚麗覺得徐貞的樣子十分面善,可想不起來是哪裏見過了,她決定不再多想, 若是從前的熟人,難免就會對徐貞有感情,「走吧, 我帶你們下山。」
「下山?太好了。」徐貞精神一震, 也顧不得問她來歷, 一把抱起小月,「小月你別怕,姐姐這就帶你回家。」
下山的路十分崎嶇, 徐貞走到半路已經氣喘吁吁, 裴瑾把小月接了過去, 她喘着氣說:「我、我回去以後要加強鍛煉,被我師父知道,非罵死我不可。」
魚麗在山裏走慣了,就算是赤腳也比他們走得快,徐貞沒有注意到,其實她的腳上不斷被石子和草葉劃出傷口,只不過癒合得太快,看起來就好像沒有受過傷。
裴瑾注意到了,他知道,雖然傷口會很快就癒合,可是,受傷的那一剎那,傷口還是很痛的。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到了山下,裴瑾的車子就停在那裏。
魚麗說:「接下來的路你們都認識了,我就不送了。」
「慢着。」裴瑾再次叫住她,嘆了口氣,「你不是餓嗎?」
魚麗「哦」了一聲,走過去伸出手,裴瑾拉開車門:「上車。」
魚麗打量了一下這輛車,默不作聲地爬上去。
徐貞趕猛喝了兩口水,喘着氣問:「裴教授,咱們現在先去哪兒?」
「去派出所吧。」裴瑾已經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叫周世文來解決後面的問題吧。」
徐貞雖然大大咧咧,但還是能感覺得到裴瑾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但他已經幫他們找到了小月,後面的事是不好再麻煩他了,於是一口答應:「好,謝謝裴教授。」
她從後視鏡里看到一身破破爛爛的魚麗,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這位小姐……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魚麗面無表情地說,「你當沒見過我,就是對我最好的幫忙。」
徐貞不吭聲了,她想,一個會躲在深山裏的女孩子,一定有苦衷,是被家裏人扔掉的,還是原本的家庭太過不堪而離家出走?亦或是,根本不是馬家莊的人,是被拐來的?
她腦中閃過無數個可能,可當事人這個態度,她也不好多問。
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小月的問題,還有……她想起欣兒那懵懂無知的面孔,心裏驟然一痛。
到了派出所門口,徐貞抱着小月下去了:「裴教授,等事情解決了,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裴瑾換到了駕駛座上,對她揮了揮手,「讓周世文不要躲着我就行了,我不是有意的。」
徐貞:「……噗!」原來師父已經被看穿了嗎?
和徐貞分開後,裴瑾把車開到了當地看起來還比較乾淨的一家旅館,魚麗觀察了半天:「不是吃飯的地方。」
「客棧。」裴瑾說,「你休息一下,我去給你買些吃的和衣服,你總不能連一雙鞋都沒有。」
「本來有的。」魚麗新奇地看着來來去去的電動車,漫不經心地說,「不結實,壞了。」
裴瑾給她在旅館裏開了一間房讓她休息,魚麗對衛生間很有興趣:「變成這樣了嗎,這個是什麼?」
「抽水馬桶,這個是淋浴。」裴瑾考慮到她可能連簡體字都不認識,每一樣東西都教了一遍,「你玩吧,我去買吃的,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魚麗想了想:「肉包子。」
「好。」
就在裴瑾準備離開時,魚麗突然叫住他:「書生。」
「嗯?」
「那個女人是警察,現在,女人也可以做警察了嗎?」她問。
她居然知道什麼是警察……裴瑾心中一動,但並未多問,只是答道:「是,男人能做的事,現在女人也能做,學堂里,男孩女孩坐在一起,女孩也可以讀書考科舉了。」
「是嗎?」魚麗的表情十分微妙,「那……」
裴瑾仿佛知道她想問什麼似的,很快就說:「已經沒有貞節烈婦了,就算是婚前失貞,不,現在已經沒有了這種說法,」他頓了片刻,放柔了聲音,「都過去了,時代在變化。」
「也是。」魚麗用手接着水龍頭裏晶瑩的水珠,像是在自言自語,「六百年了。」
裴瑾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悄悄掩上門出去了。
現在天才蒙蒙亮,超市和商鋪都沒有開,他找了好幾家才找到一個家就在樓上,底下是買衣服的店,買了一套衣服,又去早餐店買了些食物。
在山裏的時候,他很希望她能和他一起離開,無盡的時光里,有人能作伴總是好的,如果是她的話,不用擔心過了幾十年她就會死去。
但是,他也明白,一旦入世,必然會與身邊的人產生糾葛,他們註定會看着他們死去,所以如果她決定深山裏,那也無妨。
至少,知道她在這裏,他就能來探望她。
回到旅館裏,魚麗還在衛生間裏,裴瑾把衣服放在門口:「麗娘,衣服在門口,我先出去了。」
他避讓到門口,過了會兒,魚麗走出來打開了門讓他進去,在鏡子前照着自己的樣子:「除了扣子變了地方,短了一點,其他好像沒有什麼變化。」
他們生於明代,雖然禮教森嚴,對女性極為嚴苛,但對於窮苦人家而言,連活下去都成問題,誰能管得了這些?
布料昂貴,誰家捨得將衣衫做得長,既費布料,也妨礙活動,因此短衣的長度只到大腿,故有「短褐不掩脛,嵗暮多苦寒」這樣的詩句。
魚麗一直到出嫁的那一天,才有一條蓋不到腳面的裙子。
因此,對她而言,長褲與短衣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一點兒都沒有不適應。
「我看路上都沒有男人留長髮了。」魚麗用梳子梳理自己的長髮,好奇地問,「你這樣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嗎?」
他們的頭髮即便剪短了也會很快長回原有的樣子,在男性普遍短髮的時代,裴瑾這樣說不定還挺奇怪的。
「還好吧,也不是太突兀。」裴瑾把打包好的食物一一攤開,「現在打理也比以前方便多了。」
以前洗個頭都要選休沐日,因為要耗費一整天的時間,洗完要晾一天才能幹,平時只能用梳篦梳掉灰塵和污垢。
「頭髮要吹乾嗎?現在可以很快弄乾了。」裴瑾拿着吹風機問她。
魚麗好奇地看着他手裏小小的機器,用手指去碰了碰,但只感覺到冰冷的金屬外殼:「這是什麼東西?」
裴瑾插上插頭,打開開關吹了吹她的手:「這樣會有熱風。」
魚麗想把手指伸進去摸一摸,被裴瑾一把握住:「不能碰。」
「又不會死。」魚麗無所謂地說。
裴瑾皺起眉:「會痛。」就算不會死,所遭受的痛苦也一樣不會少。
「好吧。」魚麗縮回了手,可耿耿於懷,嘟囔了句,「臭書生。」
裴瑾忍俊不禁,其實,當年與她相識時,他早已金榜題名,雖然只是禮部的一個小官,還是清水衙門,但畢竟是有官職在身,而魚麗還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漁家女,胸無點墨,他和她交流,必須非常直白才可以。
她每次都嚷嚷:「臭書生,你講話我都聽不懂,文縐縐的酸死人了。」
可過了會兒,又來問他,「你剛剛說的那個什麼,王道什麼的,是什麼意思?」
「王道樂土,」他耐心地解釋給她聽,「就是說仁君治下的國家,人們安居……人們生活富足,覺得快樂。」
她斜眼看着他,拖長了調子:「噢,原來是這樣,酸書生!」
裴瑾一開始並沒有放在心上,可後來發現,但凡是他講解過的,她再也沒有忘記過,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隱隱明白,魚麗嘴上叫他「臭書生」,可心裏是嚮往讀書認字的。
那偏偏是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大家閨秀或許有機會讀書識字,可她這樣的女孩子,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裴瑾就對她說:「你有一個好名字。」
她搶答:「我知道,麗就是好看的意思。」她一出生就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她是家裏頭一個孩子,那個時候流行的說法是,先開花後結果,在弟弟出生前,她都很受家人疼愛。
「不是,」裴瑾微笑着看着她,「天下讀書人有一本必讀的書,如果沒有讀過這本書,他就不能算是讀書人。」
魚麗好奇極了:「那是什麼寶書?」
「是一本詩歌的集子,裏面有一首,就叫做《魚麗》,這首詩講的是主人待客時的場景,菜餚很豐盛,酒很美味,魚麗的意思是,魚掉進竹簍里,也就是意味着豐收。」裴瑾用樹枝在海灘上寫下她的名字,「魚麗,這就是你的名字。」
她入神地看着海灘上的字,用手指一筆一划去摸。
那一天,她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魚麗也想起了這件事,她托着腮,突然嘆了口氣:「白學了,我看現在的字,我又不認得了。」
裴瑾在床頭柜上找到了圓珠筆和便簽紙,在上面用簡體字寫了她的名字:「看,現在筆劃少多了,容易學。」
魚麗接過來,放在太陽底下眯着眼看。
裴瑾猶豫了一下,又在第二張紙上寫了自己的姓名、手機號和住址:「麗娘,這是我現在住的地方,這個是我的電話,如果要找我,把這個給別人看就行了,噢,對了,錢。」他從錢夾里拿出幾張鈔票,「錢你也收着。」
魚麗沒有拒絕,也沒有收下,她拿起一個肉包子,三兩口就吃完了一個,還點評說:「比以前好吃。」
「那你真的不考慮跟我離開嗎?」裴瑾垂下眼眸,「花花世界,總歸比山中日月容易消磨。」
魚麗拿起第二個包子,不吭聲。
裴瑾低聲嘆了口氣:「也罷,就當我沒有提過,你總有你的難處。」他轉移了話題,「頭髮還吹嗎?」
「吹。」她口齒不清地說。
裴瑾伸手想替她把頭髮撩起來,碰都碰到了,又收回來了:「可以嗎?」
「我不介意這個。」魚麗對他買回來的油條產生了好奇心,試着咬了口,語氣淡漠,「反正當年我也不是什麼守婦道的女人。」
有些傷口,哪怕過了幾百年,想起來仍然隱隱作痛,因為那把插進胸口的刀,來自最親的人。
裴瑾道:「停這裏吧,我們坐那個去。」他指了指外面賣菜的電動小三輪。
徐貞再次刷新了對裴瑾的印象,她還以為裴瑾這樣在國外念知名大學,住在小洋房裏的人是絕對不會那麼接地氣呢。
可是,說坐三輪就坐三輪,哪怕搭便車的那輛小三輪上還有一隻小豬崽他也沒嫌棄。
徐貞一開始還忍不住想,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這種人,身在陋室也不減風華,只可惜是個男人,害她師父白白暗戀了一場……但很快,這樣的八卦心情就再也維持不住了。
山路顛簸已經讓她特別想吐,再加上豬崽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徐貞拼命忍着,一到目的地下來就哇一聲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