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露重的時節,管涔牧的天然草場中仍是滿眼青翠,草盛馬肥。西面後山群峰疊立,直刺雲霄,蒼茫的山色在落日的餘輝中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團團包圍着方圓白里,山坡連綿的牧場。發源於管涔山區的桑乾河在群山中開闢出一條幽深的河谷,在牧場盤旋數匝後滾滾東去。
管涔牧後山的第一高峰褐駝峰上,一名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負手卓立,望着山下一覽無餘的管涔牧場,眼中神光浮動,若有所思。
管涔牧是遼國轄區,中年男子的衣飾卻是地道的中土風格,青衫玉帶,白襪皂靴,他端正的臉龐輪廓分明,皮膚在陽光下呈現出健康的棕色,濃密筆挺的眉毛下面,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總帶着笑意,仿佛這世上從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傷心。看他的衣着決非尋常百姓,卻不帶半分世家子弟的紈絝風氣,較之王孫公子又多了幾分平易近人的氣質。
「四少爺!」一個粗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從山後上來,遠遠地便同峰頂的中年男子招呼,他的身材遠比平常人魁梧壯碩,比那修長偉岸的年輕人尚要高出半頭,身負大刀,一身短打露出虬筋曲結的小臂肌肉。
中年男子皺眉道:「別忘了現在我已不是楊延朗,而是遼國西駐高昌的欽差使節韓德讓!」
大漢自知說錯話,忙打自己一個嘴巴:「對對對,是韓大人!我一時着急便忘記了!」
楊延朗無奈地道:「早知管不住你這張嘴,我便該讓你在人前裝做啞巴!」
「四少爺……不,韓大人教訓的是!從現在起,我孟定邦就是個啞巴啦!」自稱孟定邦的漢子故意閉上嘴巴比比劃劃,斜着眼睛瞧向楊延朗,一副促狹模樣。
「少在老子面前作怪!」楊延朗罵了一句,一拳砸在孟定邦肩頭,眼中笑意更盛,顯然兩人平日便如此嬉鬧,彼此習以為常。
這楊延朗是大宋無敵將軍楊業的第四子,時任朔州指揮使,三日前帶了一千騎兵飛騎奔至遼國西境的管涔牧,是為了劫掠戰馬糧草支援己方陣地,同時破壞遼國的糧草給養。因探子近日傳來消息,遼國北府宰相的長公子韓德讓不日將從高昌回遼,管涔牧是其必經之地。楊延朗便兵行險着,扮做韓德讓混入管涔牧查看情勢。
孟定邦是楊家軍中名將孟良的侄子,一直跟隨着楊延朗行軍作戰。
孟定邦仍嬉笑道:「四少爺你也錯啦!韓德讓那酸腐書生說起話來,必定是之乎者也的一大堆,怎會自稱老子?」
楊延朗忍不住笑道:「正是!我在軍中呆得久了,這些粗話難免脫口而出,真該小心!」
孟定邦打量着楊延朗的書生扮相,感慨道:「四少爺這身裝扮,卻教我想起了七八年前跟隨四少爺在此放牧的光景,那時咱們的主子還是北漢劉家,老爺的八千黑甲騎兵縱橫河東,那是何等的痛快……」
楊延朗的笑意凝固在臉上,良久才索然一嘆,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孟定邦頗有些憤憤不平,嘟噥道:「六年前老爺歸宋,八千黑甲騎兵都被大宋朝廷收去,只留下些老弱殘兵給楊家軍,若非老爺這些年苦心經營,遼軍早就打進雁門關了!這次西征雲朔四州,拼的是楊家軍眾兄弟的性命啊!」
楊延朗望着山下緩緩道:「遼國兵強馬壯,精騎善射,這一點宋軍萬萬不及。這次父帥能在半月內奪回雲應寰朔四州,全仗奇兵突襲攻敵不備。現在遼國大悌隱耶律斜軫已得信來援,父帥以八千兵對遼國十萬虎狼之師,必是有死無生之局……」
孟定邦聞言更是氣悶,怒道:「還不是潘美那廝故意為難老爺!他帶着大軍退守雁門關,卻讓楊家將士到陣前送死!」
「定邦!別說了!」雖然是在遼境,談起國事楊延朗仍是十分謹慎,皺眉道:「臣不言主過,你怎可如此口無遮攔?以後別再提起此事!」
「是!」孟定邦心中雖不情願,嘴上只能答應。
楊延朗吁了口氣道:「今晚若能拿下管涔牧,便可截斷遼軍糧草,稍解雲州之急。成敗在此一舉,萬萬不能出了差錯!」
孟定邦拍了拍胸脯道:「四少爺放心!弟兄們已將後山牢牢封鎖,厲兵秣馬只待今夜!支援的人進不來,報信的人也絕出不去!」
楊延朗點點頭,眼光忽在一處停住,沉聲道:「那是什麼?」他手指所指之處是後山峽谷的中部邊緣,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宋軍的埋伏圈內,然而就在前一刻,那裏除了一棵匍匐的老松什麼都沒有。
「怎麼可能?」孟定邦見鬼般大叫一聲,一雙大眼瞪得銅鈴般大,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那裏的埋伏是我親自佈置的,懸崖峭壁無法藏身,我便沒有叫人把守……這小子……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別慌!」楊延朗依然鎮定自若,轉身下山,「去探探他的底細!」
那個突然出現在後山峽谷中的瘦小人影,便是劉皓南。
半日前,他和劉繼恩尋到兩側崖壁最窄之處,雙臂互挽、後背相抵,以足代手向上登攀。
那石壁濕滑陡峭,極難攀附,二人的陰魄經雖都已練到了大圓滿重的境界,氣息足夠綿長,上升了百丈之後也覺難以支撐,只得停下調息,如此接連換了三次氣息,劉皓南才感覺到眼前一亮,崖頂上一株老松垂下枝蔓,自己只須伸手一縱即可觸到。
劉皓南見狀大喜,靈機一動叫道:「到崖頂了,老怪物,你我一同鬆開雙臂,各自跳上崖去!」
劉繼恩對劉皓南處處提防,聽他這般說自然不信,冷哼道:「臭小子,你不是欺我眼盲,賺我鬆手掉下去吧!」
劉皓南不動聲色的道:「這崖壁濕滑如冰,根本無法攀附。你我若是一同鬆手,自然也會一同掉落下去,你若是不信我,那就誰都不必上去了!」
此刻兩人都已精疲力竭,若再拖得片刻,只怕便要墜入崖底,前功盡棄。
劉繼恩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劉皓南,兩人一同鬆開雙臂,飛身掠向對面的崖壁。
劉皓南眼疾手快,抓住松樹垂下的枝蔓,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向上一躍,撲倒在懸垂崖口的樹幹上,安全到達崖頂。
可憐劉繼恩則是重重撞在冷硬的石壁之上,觸手全無可以借力之物,隨即如斷線風箏般墜入崖底。
劉皓南只覺頭昏眼花、喉頭腥甜,重生和雪恨的喜悅如狂潮般在胸腔里洶湧激盪,耳畔傳來崖底老人斷斷續續的慘呼聲,他心中痛快至極,用盡力氣大叫道:「老怪物!你終究還是要死在這裏了!哈哈哈哈……」
悽厲嘶啞的笑聲在峽谷間迴蕩,林中飛鳥也被驚起,撲棱着翅膀逃散。
楊延朗和孟定邦縱馬下山,遠遠瞧着這神秘出現的少年,面上都露出詫異之色,在心中暗道: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孩子,心中怎會有這麼深重的怨氣?好生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