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些殘留睡意的肅文,被這突如其來的雁叫聲徹底驚醒。【】
他拔出刀來,披衣出了蒙古包,秋夜的草原,涼意森森,深藍的天空中,只見星辰映照着雁群,時隱時現地向東南方飛去。
遠處,卻並無火把,俯身在地,也聽不到馬蹄聲。
蒙古包里,多隆阿、胡進寶仍在酣睡,多隆阿笑着說了幾句夢話,又翻身睡了過去。
肅文點燃火摺子,緊鎖眉頭,來回急促地踱着步子,這雁叫如此悽慘,其中必有奧妙:今夜天黑無月光,按常規,大雁應該群宿水邊,倘若無人驚動,是不會夜間飛行的。
況且,這雁群飛行疾速,鳴聲悽慘,看來大雁的起飛地距此不會太遠。
而這草原之上,這麼晚是不會有牧民遷移遊動的,那只能是……
「多隆阿、進寶,快醒醒,快醒醒,有人來劫營了。」胡進寶一個激靈,顧不得穿衣,順手把刀拿了起來,見多隆阿仍自酣睡,肅文一腳踢醒了他。
「快去,叫醒詹士謝圖、墨爾根,再去看看巴音和他閨女,快。」
「得來,我去叫巴音。」多隆阿終於清醒過來,還沒穿外衣,起身就往巴音的蒙古包跑。
「怎麼回事?」詹士謝圖邊穿衣裳邊出了蒙古包,「劫營?人呢?」
「馬上就來。」墨爾根所耳朵貼在地上,「嗯,有二三百人,大人。」
巴音出來了,薩仁其其格早已穿戴整齊,「老詹,快跑吧,這裏不是城池,守不住的,走,還有條活路!」肅文大喊道。
詹士謝圖看看巴音,「得,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馬,朝北奔去。
露重霜濃,群馬如風,一路疾馳。
黑暗中,卻見後面火把星星點點,追了上來。
「我操,果然有人。」詹士謝圖一回頭,「墨爾根,你說得對,足有二三百人。」
「快跑,甩掉他們。」肅文揮馬加鞭,坐下菊花青猛地朝前一躥。
又約摸着往前跑了四五十里地,後面的火把不但沒有消失,喊殺聲卻是更清晰了。
「怎麼象狗皮膏藥似的,還甩不掉了,奶奶的,」詹士謝圖罵道,可是話音未落,前面星星點點也出現了火把,卻比適才的隊伍還多出兩倍,「嚯,這,真見了鬼了。」他扭頭找尋着巴音。
「大人,從北方來的,這時辰肯定不是草原上的牧民,必是騎兵!」巴音大喊道。
「朝東面去!」詹士謝圖大聲喊着,已是撥轉馬頭,「巴音、墨爾根頭前帶路!」
「砰砰——」
北方鐵騎已是放起鳥槍來,子彈從頭頂上飛過,簌簌地打進草地里,不時有墨爾根蒙古武士和小侍衛慘叫着落馬。
「我操,」詹士謝圖只覺着膀子一麻,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打得真准!」他狠狠地笑着夸道。
「老詹,沒事吧?」肅文的連珠鳥銃卻是不敢開槍,這距離太遠,打出去也是浪費。
「你們是哪個營的?」詹士謝圖大叫道。
說話間,西北方向鐵騎也開起槍來,卻是衝着北方來的鐵騎,雙方槍聲如爆豆一般,「快跑!」
看着這兩方開槍互射,趁着這個機會,詹士謝圖大喊道,打馬鑽進前方一大片開闊的胡楊林中。
八月,正是胡楊最好的日子,胡楊的葉子變得金黃火紅,白天,宛如草原中一片熊熊燃燒的海,夜晚,卻是墨一樣的黑。
「墨爾根,下絆馬索。」詹士謝圖大聲命令着,「大家都躲到樹後。」
身帶長繩是蒙古漢子的傳統,墨爾根等人緊急忙活起來,一道道絆馬索放好,卻聽着外面的槍聲已是越來越近,伴隨着有人慘叫落馬,六百多鐵騎卻是一下湧進了林子,耀眼的火把,頃刻間,照亮了這一大片火紅的胡楊林。
槍聲更響,子彈紛飛,這千餘鐵騎互射起來,卻也不斷朝詹士謝圖等人開着槍,不斷有人從馬上跌下,也不斷有人發出悽厲的慘叫。
槍火引燃了落葉,繼而引燃了胡楊樹,這火借風勢,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胡楊林里已是大火沖天。
「你們是哪個營的?」詹士謝圖大聲喊道。
回答他的只有鳥槍。
「奶奶的,朝北放箭!」火光中,北面的鐵騎猛衝過來,詹士謝圖大聲喊道,他一揮手,幾排箭射過去,又有無數騎兵慘嚎着落地。
「我操,老詹,是綠營的兵!」借着火光,肅文大聲喊着,手裏的連珠火銃卻不停手。
「殺!」詹士謝圖大叫一聲,墨爾根等人早把急速衝進跌落馬下的騎兵砍下了腦袋。
火光下,鮮血噴染紅了火紅的葉子,血淋淋的被砍掉的腦袋,仍圓睜着眼睛,張着黑洞洞的大嘴,大概由於被砍落之時的恐怖和疼痛,這個熱乎乎的腦袋似乎在滾落過程中還一直尖聲喊叫着。
三方混戰成一團,這美麗的胡楊林里,已成了人間殺戮的地獄!
「老詹,我們得想辦法脫身。」肅文拍掉身上的火,忍着煙嗆,摸到詹士謝圖身邊,薩仁其其格早把詹士謝圖的胳膊包紮起來,「要不然,不是燒死就是被打死。」
「怎麼脫身,在林子裏還能擋一陣兒,」巴音道,「出了林子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那只有挨槍子!」
「天馬上就要亮了,等天亮,我們再也藏不住!」墨爾根射出一箭,大聲說道。
「在這會被烤成烤乳豬的,這煙,也能熏死人!」多隆阿大嚷道。
「肅文,你有什麼法子?」詹士謝圖道,「你說吧,大家都聽你的。」
多隆阿與胡進寶俱是圍攏過來,熱切地看着肅文,大火烤得人人身上滾燙。
「放火!」肅文看看這綿延幾十畝的胡楊林,「只要火燒起來,就是一道火牆,他們過不來,我們趁亂就走得脫,殺得出去!要不,到了天明,大家就都成活靶了!」
「放火!」詹士謝圖當機立斷。
這胡楊林里一個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沖天而起,很快延綿成片,火光中,詹士謝圖大聲道,「大家待會往東面沖,如果走散了,還是到烏里雅蘇台匯合。」
火借風勢,星火燎原,整個草原此時正是秋草待乾的時候,很快,草原變成了火海,暗夜下,煙氣四溢,火光沖天,卻好似一道天然屏障,隔開了後面的追兵。
「到到大盛魁,」火光中,大家快馬加鞭,詹士謝圖湊到肅文身邊,低聲道,「記住。」
接着,他笑着又大聲喊起來,「我操,這一路,差點讓槍打成篩子,又差點燒成火焰山的孫猴子,」他回頭看看,卻是再也笑不出來,火光中,兩股追兵又追了上來,衣裳都着了,卻是不管不顧。
「奶奶的,分開走,」詹士謝圖大聲喊着,「我與巴音一路,肅文帶墨爾根一路,」他又不甘心地回頭大聲喊道,「你們是哪個營的?」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幾排鳥槍。
「詹大人,您別問了成不成,再問,這槍子還得打。」多隆阿急嘍。
「好,分開。」詹士謝圖很虛心,馬上接受了多隆阿的意見,兩隊人馬分開了。
從西北方向來的鐵騎卻直朝肅文等人追了下去,北方來的鐵騎卻兵分兩路,一路追詹士謝圖,一路與西北鐵騎混戰着,朝肅文等人追了過去。
「老墨,我怎麼看前面是湖!」穿過一片齊膝深的河流,眼看甩不脫後面的追兵,肅文借着微弱的晨曦,心裏一陣狂跳。
墨爾根叫道,「這是克魯倫河的達賚湖,」他看看身後,「沒辦法,下水吧,長生天保祐!」他一打馬,帶着闖進了湖裏。
多隆阿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二哥,這不是找死嗎?」
「下水。」肅文大喊道,前面水天一色,蘆葦茂密,灘上葦柳叢生,湖面卻是一眼望不到頭,「下水還有一線生機,沒看出這些人就是沖我們的命來的嗎?下水。」
「撲騰——撲騰——」
連人帶馬走下湖去,偌大的湖面只是打了幾個旋,就恢復了平靜。
微弱的晨曦中,耀眼的火把下,卻是再也看不見人。
追過來的兩支鐵騎朝着湖裏放了幾排槍,卻又是混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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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士謝圖看看身邊,從京里一路帶來的粘竿拜唐已所剩無幾,加上巴音、薩仁其其格,總共不過七八騎。
「繼續往南,前面就是喀爾喀,槍聲響了一晚上,草原大火,千里可見,他們肯定會有人來。」詹士謝圖大喊道。
「長生天保祐,長生天保祐。」巴音也大聲呼應道。
他們的想法沒錯,天微微亮時,果然遇到了身着蒙古裝的衛隊,後面追趕的綠營兵卻都停住了腳,掉轉馬頭往北去了。
「勉強撿了一條命。」晨曦中,詹士謝圖看看眾人,個個滿臉黑灰,眉毛頭髮都被火燒得焦黃一片,身上也是支離破碎,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王爺,我們還有幾個兄弟,往北去了,能否派人去接應他們?」詹士謝圖驚魂稍定,馬上安排。
「我馬上派人去找。」喀爾喀王爺很是痛快,「詹大人,您怎麼從科爾沁跑到喀爾喀,怎麼跟綠營的兵打起來了,他們是哪個營的啊?」
「我是來獵狼的,」詹士謝圖大言不慚,「我操,這些綠營兵簡直就是土匪,不分清紅皂白,亂打一氣,讓我查出來,定饒不了他。」
這千里獵狼聞所未聞,這一夜追殺,更是險相環生,喀爾喀王爺知道必有隱情,見他不肯實話,也不相逼,安排好蒙古包與換洗衣裳後,馬上安排人手出去找尋。
至中午找尋人的人馬陸陸續續才回來,卻是個個搖頭,「詹大人,您說的那個兄弟,我見過,就是那達慕大會上的雄鷹,真正的滿州漢子,可是,我的人找到達賚湖,在湖邊撿到了這個。」
喀爾喀王爺把一枚金腰牌遞給詹士謝圖,詹士謝圖眉毛一皺,正是那面在宣王府時他給肅文的腰牌。
「聽湖邊放牧的牧民講,他們七八個人都投了湖,估計是已經升天了。」
詹士謝圖一屁股跌坐在蒙古包里,手裏卻兀自緊緊握住那塊腰牌。
「詹大人,萬壽節快到了,您是跟我們一起去科爾沁麼?」
「我還要待些時日,」詹士謝圖勉強道,「你們先去吧。」
喀爾喀王爺深施一禮,轉身走出了蒙古包。
巴音看看詹士謝圖,「大人,他們,都不在了?」
「嗯。」詹士謝圖臉上的神情很是難看,他突然站起來,「我就不信了,草原上的河淺得很,一個湖還能擋住他們,不成,我要親自去看看。」
巴音卻道,「大人,那可不是普通的湖,那是海。」
當詹士謝圖親身站到達賚湖前時,他信了,這個湖還真越不過去,當真是海,湖水澄澈,白雲掩映,一望無際。
巴音與薩仁其其格也打聽了幾個牧民,卻都是異口同聲,那幾個下去了,就再沒上來。
「兄弟,我的好兄弟。」詹士謝圖的眼淚奪眶而出,「是哥哥害了你,你說你,唉,」突然,他拔出刀來,沒命在地上挖起來,待挖成一個坑,卻莊重地把金牌放了進去,「這連個屍首也找不着,這牌子,權當衣冠冢了。」
薩仁其其格不聲不響地幫着詹士謝圖,待詹士謝圖恭敬地拜了三拜,卻跨馬向北而去。
巴音趕緊跟了上來,「大人,我們去哪?」
「烏里雅蘇台。」詹士謝圖頭也不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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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剛出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氣息。各種顏色的花萼,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藍色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抖着,晨風把各種花香混在一起,讓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憂鬱……
陽光下,湖邊的草原煙霧繚繞,流動着夏日特有的蜃氣,更遠處山崗上,有幾座荒廢已久的、閃着藍光的古壘。
閉上眼睛,可以聽着遠處和近處飛禽的鳴叫聲,還有坐騎吃草之時所發出的響鼻聲、馬籠頭的叮噹聲,以及輕微的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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