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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東來背上許翠蘭,三個人往家裏走去, 雖然遲了一些,還是要出工的, 少干一天活就少一天工分, 許秋陽還打算這幾天收工以後到山上挖點藥材到鎮上的藥材鋪賣了, 換點錢補貼今天花掉的藥費,畢竟對這個捉襟見肘的家庭來說,任何一點損失都是一場災難。
遠遠地還沒到家,就聽見家裏雞飛狗跳, 鬧得不可開交,隔着好幾十米遠呢,都能聽見李桂芳的厲聲打罵和孩子悽厲的哭嚎聲。
許秋陽也有點兒嚇着了:「媽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原本想着還沒到中午收工的時間, 她還來得及回去想法子把撬壞的鎖頭給修好, 說不準可以矇混過去呢,如今看來這是東窗事發了,還連累了家裏的弟弟妹妹。
正想着, 二妹從屋裏跑出來攔住許秋陽他們:「大姐,你們先別回去了, 阿媽在打人呢!」
「怎麼回事啊, 阿媽不是在上工嗎?怎麼回來了?」
「小弟拿了家裏的錢去供銷社買糖吃,被人發現了告訴阿媽, 阿媽就回來了, 這會兒正發火呢, 說要打死你,你還是先別回去了吧!」
許秋陽知道李桂芳發起脾氣來是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打的,許翠蘭身子還弱,可不能再被打了,便讓許東來先背着她到大伯家避避風頭,至於自己,禍事是自己惹出來的,總不能眼看着小弟被打死。
於是壯了膽子衝進去搶李桂芳手裏的棍子:「別打啦,小弟和小妹花了家裏多少錢,我都還給你還不行嗎?」
李桂芳調轉身把火力集中在許秋陽的身上:「你這個死丫頭,你還有臉回來,還,你那什麼還,拿命還嗎?」
許秋陽一邊躲閃一邊大聲說:「我這幾天不吃飯不睡覺,天天去山上挖藥材去賣錢還不行嗎?」在村里也就只能想得到這樣一個來錢的法子了,糧食都是大隊的,自留地里種的那點菜自家都不夠吃,就算從牙縫裏省出來了拿去鎮上賣,那也得當心別被章給抓住了,不然就是投機倒把。
也就去山上挖點藥材賣給藥材鋪這事兒能做了,可草藥不值錢,曬乾了一大麻袋才能賣上幾分錢。
「挖、挖、挖,我挖你個頭,不用上工啊,不用做飯不用幹活啊!還想吃飯,吃吃吃,吃死你!」李桂芳瘋婆子一樣狠命地抽打着棍子。
許秋陽再不跑的話說不定真的被她打死在這兒了,也顧不上十八歲大姑娘的面子了,抱着頭就往外跑。
李桂芳不依不饒地狠命追,叫罵聲隔了幾里地都能聽到。
年輕人腿腳到底利索些,李桂芳追了半天實在追不上,恨恨地把棍子一扔,用力往腳邊啐了一口:「呸,有本事你就別回來!」
往回走了幾步,想了想又回頭把棍子撿起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家走,好歹也是家裏的柴禾,可不能糟蹋了。
許秋陽一口氣跑到河邊,精疲力盡地坐下來喘氣,心累得要命,這來到這裏還不到半天的時間,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就沒消停過,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啊!
更可怕的是,體內的兩個靈魂好像越來越融合在一起,她也好像越來越適應這個窮苦的身份了,連想着要去挖藥材賣錢的心思都有了,這是準備長期呆下去的節奏?可是她不要啊,這樣的苦日子,過一天都嫌多了,再多呆幾天下去,她非得瘋了不可。
要不再睡一覺?一覺睡醒說不定就能擺脫這個走歪了的人生軌跡,回到原來的正軌上去了呢?
這麼想着,累了一個上午的許秋陽躺在河邊的沙石灘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天太陽挺好,曬在身上暖暖的,睡得還挺舒服,連個夢都沒做。
感覺到涼意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睜開眼睛,還是原來的這片天地,許秋陽伸了個懶腰,撿起身邊的幾顆石子扔向前邊的河水裏,心灰意冷地看着水花四濺,這是回不去了嗎?
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今天算是曠了一天的工吧,家裏的活也沒幹,每天要撿的柴也沒撿,豬草也沒去割,還闖了這麼一個大禍事,回去不說挨打了,飯是肯定吃不上的。
她餓得雙腿發抖,身上發飄,從早上開始就沒吃早飯,到了這個點兒早就餓過了頭,孤魂野鬼似的飄着往前走。
反正回去也沒飯吃,要不就不回去了,不能離開這個世界,那離開那個糟心的家總可以吧,天大地大,難道就真沒有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許秋陽仔細地考慮了一下離家出走的可行性,最後發現,離開這兒,她還真的就是沒有容身的地方了。
她調出原身的記憶翻了翻,發現現在是一九七二年,戶籍制度挺嚴格的,去哪兒都要介紹信,沒有介紹信連個招待所都住不成,還有城裏不管是吃什麼買什麼都要票證的,什麼糧票布票之類的,她一個農村姑娘,上哪兒弄這些東西去?
要是念過書有文化,說不定還能通過招工到鎮上或者縣城的工廠里去做工,運氣好的話還能混個農轉非呢,可是像她這樣的,以後的日子基本上一眼能看得到頭,每天掙工分、操持家務,過幾年嫁個同村或者隔壁村的農村漢子,繼續掙工分、操持家務,一天到晚圍着鍋台轉,以一年一個的頻率不斷生孩子,不到三十歲就熬得油盡燈枯,像個四五十歲的老太太。
哦,不對,這些年該有計劃生育了,不會再像李桂芳那樣生一大窩,不過也得要生得出兒子才行,要是頭一兩胎生了女兒,那拼死拼活,東躲西藏也要把兒子給生出來的。
想到將來的某一天,她面黃肌瘦、目光呆滯地站在灶台前,背上背着一個,胸前吊着一個,大腿邊上還拖着一個,個個孩子都張大嘴哇哇大哭鬧着要吃的,剛收工回來的男人見還沒能吃上飯,摔鍋砸盆地罵娘,許秋陽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如果將來的日子真要過成這樣,那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秋陽!」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想怎麼呢,怎麼越叫你越走的!」
許秋陽一臉茫然地回頭,拍她的是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姑娘,她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楊雪珍:「哦,雪珍啊,什麼事?」
「你今天上哪兒去了啊,也沒去上工,我都找你一天了,急死我了,差點就趕不上了,快,跟我走。」
「去哪兒呀?」
「去找我爸,有重要的事!」楊雪珍心急地扯着她往前走。
「什麼事啊!」許秋陽餓得身上發虛,被她這麼一扯身上的虛汗都出來了,「慢,慢點!」
「不能慢,再晚點就沒機會了,我好不容易求我爸把這個名額留下來的。」
「什麼名額啊?」
「招工名額!縣上要在白水村修水電站,要招工搞基建呢,每個大隊五個名額,今晚就要報上去了,要是再找不着你,我可沒本事再幫你留住了。」楊雪珍焦急地說。
「什麼,白水村?」這名字好耳熟啊,「那你知道水電站叫什麼名字嗎?」
「你管它叫什麼名字啊,反正是個好出路就行,我爸說了,現在是搞基建,基建完了以後要留下一批人在水電站上班的,如果表現好能留下來,那以後咱也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楊雪珍得意地說。
「不是,你先告訴我,是不是叫白龍灣水電站?」許秋陽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激動的,心跳得飛快,她就知道,總不會無緣無故穿越這一場。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來着,怎麼樣,你要去那兒做工不?包吃包住,頓頓白米飯管飽,還給工錢,一個月五塊!」
「去,當然要去啊!」許秋陽一激動,腳下走得比楊雪珍還快,果然是白龍灣水電站啊,她這輩子,跟白龍灣就是擺不脫的緣分,不管白龍灣水電站建成之後她能不能回去,只要能留在白龍灣,那日子就夠快活的了!
剛才還困擾着她的百般尋不着出路的問題,居然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許秋陽那個歡喜啊,連腹中的飢餓都忘記了,精神百倍地跟着楊雪珍找到她爸——村支部書記楊土明,一臉興奮地看着他在招工名單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許秋陽眼眶一紅,淚汪汪地抬起頭看着彭站長:「站長……」兩輩子了,除了小時候外婆和外公,從來沒有哪個長輩這樣護着她,為她說話,她的心裏暖暖的,突然產生了一種找到家了的感覺。
彭站長一下子慌了手腳,他感覺他也沒怎麼凶呀:「哎喲,這怎麼就哭起來了呢,你看我也沒罵你……」
許秋陽哽咽着說:「不是,我這是高興,你們都是為了我好,站里就像我的家似的……」
彭站長心裏一股保護着的豪情油然而生:「咱水電站可不就是咱們的家麼,也就是那王瘸子不識好歹,敢跑到咱們的地頭上鬧事,這一拳還是給得輕的,這種人就該讓他知道什麼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不吃點苦頭還不知道害怕!」
羅建剛臉上一喜:「這麼說我做得沒錯咯?我就說嘛,跟這些人沒道理好講的,就看誰的拳頭硬,嚇怕了以後就不敢來了。」
「胡說!誰說你沒錯了?」彭站長又是一聲暴喝,「當眾打架就是不對,人家要是真有這個膽子告到上級單位去,沒有你的好果子吃!一組的組長你就先不要當了,回去好好反省。」
羅建剛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不當就不當,誰稀罕。」
彭站長雙眼一翻:「再給我寫一千五百字的檢查,明天早上交!」
羅建剛立刻跳了起來:「憑什麼,別人都是八百,為啥我就要一千五?」
許秋陽滿臉同情地看着羅建剛,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彭站長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回去幹活吧,別怕,以後有什麼事只管跟站里說。」
許秋陽彎腰道謝:「謝謝站長!那我先回去了。」說完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自己組幹活的地方,楊雪珍、朱朝盛他們立刻圍過來:「怎麼樣,站長說什麼了?」
「沒什麼,就讓我好好幹活,不用擔心。」
楊雪珍拍拍胸口:「還好,我還擔心他會罵你,讓你回家呢!看來咱們站長還是挺好人的嘛!」
許秋陽特真情實意地點頭:「嗯,站長是好人。」
羅建剛還在跟好人站長討價還價:「一千五百字我真寫不出來,要不您換個罰法吧,今晚不讓我吃飯?」
「你當我傻,我不讓你吃就餓得着你了?再說了,工地上的伙食都是有數的,你的那份不給你,也給不了別人,那不就浪費了?不用再說了,一千五,一個字都不能少,晚上回去墊高枕頭好好想想怎麼寫,要有真情實感,不能敷衍了事。」
「好吧!我先走了。」羅建剛無精打采地轉身離開,嘴裏還在小聲嘀咕,「什麼真情實感,要有真情實感我就不認錯,我他|媽就不知道我錯哪裏了。」
忽然脖子一緊,被彭站長揪着後領扯了回去:「不知道錯哪兒了?」
羅建剛剛想討饒,就聽見彭站長在他耳邊壓低嗓門恨鐵不成鋼地說:「想打人一定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打麼,不會找個沒人的地兒?」
說完鬆開他的衣領,正了正臉色道:「去,把各組的組長都叫過來開會。」
「開什麼會?」
「討論如何保護我站工人許秋陽同志的婚姻自由,避免遭受封建思想迫害的問題。」
「好咧!」羅建剛跑了兩步,突然有轉過頭,「那一組叫誰來參加?我已經不是組長了。」
彭站長頓了一下:「就叫那個什麼王衛國吧,你也要參加!」
「行!」羅建剛興沖沖地去叫人了,湊熱鬧什麼的,他最喜歡了。
朱朝盛開會回來以後,向組員們傳達了會議精神,主要是為了保護許秋陽同志不受外來人員的欺負,所有人都要時刻密切注意,一旦發現有人要來找她的麻煩,一定要第一時間站出來,以聲勢把對方嚇退,務必不能讓許秋陽同志受到任何傷害,但有一點要記住,千萬不能打人。
許秋陽聽完以後真是又感動又好笑,感動的是這種被認同、被保護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可是站長把這件事這樣鄭而重之地提出來,鬧得她現在不論走到哪裏都會成為焦點,真的很不自在。
但無論如何,還是感謝多一些的。
其實大部分人對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也就是湊熱鬧而已,於是這一天,只要有外人走近工地,也不管是不是來找許秋陽的,一群人呼啦一下就圍了上去,力求首先從氣勢上把人嚇得腿軟,結果還真被他們嚇壞了好幾個無關路人。
其中一個還是供電局的領導,突然起了興致想來工地看看工程進度的,不料被這氣勢非凡的「夾道歡迎」給嚇得摔了一跤,領導自覺失了面子,找藉口把彭站長狠狠批了一通。
領導走後,彭站長又把各組組長教訓了一頓,這才消停了一些,不再這麼聽風就是雨了。
彭站長教訓完組長們,回頭想了想,不行,還是不保險啊,許秋陽在工地的時候大伙兒可以護着她,萬一她離開工地的時候王瘸子來找麻煩呢?雖然她不在工地的時候就算出事也不是他的責任,但他不是看小姑娘可憐嘛,既然說了要保護人家,當然就要做到位。
於是他又找來了羅建剛:「你姐不是在縣裏的廣播站當那個什麼廣播員嗎?」
「啊,怎麼了?」羅建剛一臉不明所以。
「現在廣播上不是天天說什麼要破除封建思想,你就跟她說,咱們這兒有個與封建壓迫抗爭的典型例子,給她寫個稿子,讓她在廣播裏念念,也算是宣揚一下咱們的抗爭精神了。」
羅建剛想了想:「這個好,這下王瘸子就成了過街老鼠,只能夾着尾巴做人了,看他還敢來鬧事。」
彭站長意味深長地說:「對嘛,順便也給咱們水電站做做宣傳嘛!這寫稿子的重任就交給你了啊!」
「怎麼又是我,我檢查還沒寫完呢,您找別人去。」
彭站長雙手一攤,無奈地說:「你看看這裏,能寫字的人找得出幾個?我看過了,全站的人就你文化程度最高,高中畢業,你不寫還有誰能寫?」
羅建剛不服氣地指着不遠處的小眼鏡說:「那不是一個現成的人。」
彭站長搖搖頭:「那小子不行,他寫的東西我看不上。」
羅建剛想了想:「那我現在要回去一趟。」
「幹啥?」
「找我姐啊,問問她寫了這個能播不,不能的話寫了不是白寫嘛!」
「那也行,你走吧!」
羅建剛去推了他的自行車就走,有人問:「你這是上哪兒去啊,還沒收工呢,早退啊?」
羅建剛一腳跨上車一蹬,一溜煙兒就滑出去了,伸出手揮一揮:「幫咱們站長辦事去!」
回到縣城,果真是想去找他姐羅素芬。
廣播站在縣政府辦公大樓內,羅建剛一路熟門熟路地跟人打着招呼上了樓,現在還沒到廣播時間,羅素芬手裏捧着一杯熱水正在跟同辦公室的大姐閒聊。
羅素芬剪了齊耳短髮,劉海上別了個水晶發卡,穿一身藍色嗶嘰呢套裝,雪白的襯衣領子翻在外面,因為整天坐辦公室,養得皮膚雪白,是個時髦漂亮的縣城姑娘。
辦公室大姐說:「聽說你最大那個弟弟去了水電站搞基建?」
羅素芬往冒着熱氣的搪瓷杯子裏吹了口氣:「可不是嘛,昨天剛去報到的。」
「你們家老兩口也捨得?聽說那可是一片荒郊野外,搞基建那是實打實地幹活,連口熱乎飯菜也吃不上,可苦着呢!你說讓你爸隨便安排個什麼坐辦公室的工作不行,非要上那兒去吃苦?」
「您又不是不知道,剛子自小皮猴兒的性子,辦公室哪裏坐得住啊,現在他樂意去,就讓他去唄,累點也好,省得回來胡亂折騰。」
「也就是你們看得開,你看咱們大院兒,還有哪家捨得自家孩子去吃那苦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年輕人吃點兒苦頭也好,那地方是有發展的,這幾年縣裏重點扶持項目,等建好了混個領導噹噹,以後調回來發展前景也好,好過找個清水衙門坐一輩子冷板凳。」
羅素芬放下杯子:「咳,哪能想那麼長遠啊,只求他能安安分分不鬧事,家裏就燒高香了。」
正說着,門口人影一閃,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般姑娘家像這樣無家可歸,必須睡在這種條件惡劣的地方,誰還笑得出來?
羅建剛把桶放回工棚,拿起換下的衣服,看了眼桶底那個灌滿了熱水的熱水袋,趁着四下沒人,飛快地塞到最裏面那個小隔間鋪好的被子裏。
他可不是特地給她灌的熱水,只不過剛才去洗澡的時候不小心帶上了,他二舅媽多事給他灌上了,既然都灌上了,總不能倒掉這麼浪費吧,可他一個大男人,用這玩意兒像什麼話。
乾脆就便宜她了,看她在火堆旁縮成那個樣子,恨不得整個人都鑽到火堆里去了,肯定是身上那身衣服穿不暖和。
若無其事地出來,拉了塊木板坐到火堆旁,剛好就在許秋陽旁邊,當然他也不是故意的,這不正好這兒有個空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