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越言快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與兩個孩子擦肩而過, 他還納悶兒對方怎麼像是從路若培的病房出來的。進門後客廳沒人,裏間的門大開着,他走近便聽見哭聲, 心也跟着一沉, 怕是路若培情況不好。
路柯桐還跪在地上,溫凝彎腰拉他胳膊, 說:「路路, 先起來好嗎?不要跪着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更沒有想到路柯桐會傷心成這樣。
&是怎麼了?」楊越言見到眼前這場景,立刻看向路若培, 發現路若培已經甦醒後走到床邊,驚喜道:「剛醒嗎?感覺怎麼樣?」
路若培還無法回答,楊越言又看向路柯桐和溫凝, 雖然不好問什麼, 但是也猜到了大概, 說:「我來守一會兒, 讓孩子去客廳休息休息, 這小身板兒哪受得了。」
路柯桐被扶起身,他轉頭看路若培:「爸……」楊越言輕輕嘆口氣, 說道:「別惦記了, 休息會兒再來陪着你爸,他又跑不了。」
路若培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從裏間出來, 溫凝去擰熱毛巾給路柯桐擦臉, 他靠着牆發怔, 怔着怔着又掉下兩行眼淚。他沒選費原,費原走了。
你喜歡我麼?
我們要分手麼?
他心中一窒,胡亂地擦掉眼淚然後奔出了病房,空蕩蕩的走廊沒有其他病人和家屬,他跑到拐角處一下子就看到了沈多意扶着費原正要進電梯。
&路柯桐。」沈多意按完樓層抬眼先看見了他。
電梯門緩緩閉合,沈多意去按開門按鈕,卻又被費原拍掉了手。路柯桐終於跑到門口,然後在越來越窄的視線里喊了一聲「老大」。
他們沒再停留,走出醫院就打車回家。費原看着車窗外面一言不發,沈多意也只好跟着沉默。到了秋葉街上下車,他們又去了那個社區門診。
費原脫掉外套和體恤,露出了一後背的傷,大夫一邊處理一邊驚呼,估計給嚇着了。沈多意把他的褲腿捲起來,膝蓋上加重的傷口都沒法看了。
&以後還會來麼?」
費原看沈多意一眼,說:「你操心的真多,還來幹什麼?」
處理完拿了些藥,倆人慢慢往回走,沈多意想起那次在國賓的事兒,猶豫了幾次開口說:「他那麼八卦又憋不住屁,但是我的事兒他能不說,有什麼道理說了自己心裏的秘密?」
&想說什麼?」
&是不是有苦衷啊,就是不得不說了。」
費原腿太疼,扶着胡同的牆停下,「有沒有都無所謂了。」前行兩步後垂下目光,「何況我給他機會了,他沒選我。」
遠遠地望去,費得安立在院兒門口,看樣子是不放心所以在等着。費原忍着疼沒停頓地走過去,然後在三階台階下站定,說:「分了。」
紫珍珠還在樹底下,冬美人還在窗台上,黑法師仍待在落地燈下面,愛之蔓也還靜靜的放在桌上。倒是都沒變。
就是他們分了。
全市三甲醫院的專家這幾天沒幹別的,光會診研究了,現在路若培一醒,又開始新一階段的討論。路柯桐守在床邊,眼睛又紅又腫,他鼻炎也犯了,吭哧吭哧不透氣。
路若培醒了那麼一會兒又睡去,他嚇得再也不敢離開半步。楊越言工作很忙,每次都無法待太久,說:「你爸身體還需要多休息,所以又睡了,不用擔心。」
他點點頭,說:「謝謝。」
&用,」楊越言指指窗邊的沙發床,「累了就睡一會兒,你媽媽說你兩天沒睡覺了。」說完看路柯桐沒動,又問:「不困的話就算了,那能說說你為什麼哭嗎?」
路柯桐坐直身體,然後又重新趴在床邊,像被抽了魂魄和筋骨。他喃喃地說着原因,最後又忍不住哭起來。
楊越言聽完:「你說害怕那個孩子上學受影響,還有他父母的工作再受牽連,但是我覺得你爸爸不是會那麼做的人。」
路柯桐哽咽着說:「可是他爸爸已經被停職了,而且他被打了一身傷,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也不能再讓我爸難過了。」
&事兒,別哭。」楊越言安慰道,「等你爸好些了再說,都會解決的。」
會嗎?費得安的工作也許會解決,路若培也會慢慢恢復健康,但是費原不會再要他了。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是再見都不必說的再見。
等楊越言走了,他獨自守着路若培,雙目通紅睫毛都是濕的,手伸進口袋拿出那條項鍊,閉上眼睛想起那封信,柯凡說他是世界上是最健康可愛的寶寶,他的存在是柯凡用命換來的。
項鍊攥緊在手心,媽媽,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晚飯時分路若培再次醒來,感覺到手邊有毛茸茸的頭髮蹭着他,路柯桐趴在床邊睡着,眼尾處還有乾涸的淚漬。
後來幾位醫生來看,路若培用氣音虛弱地說:「別吵醒他。」
等醫生們走後,溫凝擺碗筷吃飯,笑着說:「他本來睡覺就死,這回兩天一夜沒合眼,估計叫都叫不醒。」結果話音落下沒多久,路柯桐動了動。
&大……」他含混不清地說夢話,半晌沒醒來,眼角卻流出一滴淚。溫凝拿紙巾給他擦乾淨,搖他肩膀:「路路,去床上睡,醒醒。」
他睜開眼還癔症:「費原呢……」
溫凝不知說什麼好,安撫般地摸他腦袋。他反應過來是在病房,急忙看向路若培,「爸,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
路若培鼻間還插着吸氧的導管兒,說:「沒事兒了,吃飯。」
夏天裏快八點了天才黑,林瑜珠下班後在廚房忙活,做的全是費原愛吃的菜。費得安本來在沙發上坐着看電視,但是隔一兩分鐘就要起來在屋裏轉悠,電視演什麼也沒有關注。
林瑜珠端菜上桌,說:「煩不煩?你想看就去看,想哄就去哄,不是你親生的?不是跟你姓的?」
&別管我。」費得安粗聲說了句,然後終於忍不住進了費原的房間。費原臉朝里側躺在床上,床頭放着杯水。
費得安在床邊坐下,靜了片刻開口問:「好點兒沒有?」
費原回答:「好點兒了。」
林瑜珠從門外進來,訓道:「好什麼好?打成這樣能好嗎?我也想明白了,憑什麼光我們孩子受罪,以後真要是再折騰我們,我就去市政府找他,不信還不能說理了。」
費原動動,面朝上平躺着,後背一陣劇痛,說:「他爸住院了,看着挺嚴重,估計暫時沒空折騰人。」他略微停頓,有些艱難地繼續道:「我倆也沒以後了。」
林瑜珠和費得安對視一眼,一時也沒了話。晚上睡覺前林瑜珠來給他擦身,心疼地說:「你才十七,才見過多少人,以後的日子長了去了,總會有更適合的。」
&我沒事兒。」
費原靠在床頭,眼睛看着愛之蔓垂下的枝條,以後那麼長的日子,也許會有更適合他的人出現,但是他還會那麼喜歡麼?
誰會像路柯桐那麼欠揍,理虧還要突突個沒完,找完事兒又慫乎乎地撒嬌。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終是沒抑制住,微微紅了眼眶。
吃完飯又待了會兒,路若培醒來不久還要多休息,溫凝和路柯桐就回了家。家裏的禮品快擺不下了,都是這些天送來的藥材和補品。溫凝頭大,也記不全是誰送的,路柯桐一趟一趟往儲物室和廚房搬,問:「要給我爸用嗎?」
&挑一挑,哪用得了這麼多。」溫凝上樓去,邊走邊說,「都是好東西,先收好,吃不完的可以等你高三了補身體用。」
路柯桐想溫凝大概忘了,等到高三就沒人這麼細心地給他煮東西吃了。
溫凝很累,洗完澡就睡了。他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好,有的拆開包裝放進柜子裏,注意到有一提藥酒,共三瓶。
找了個袋子裝起來,他輕手輕腳出了門。街上車不多,他等了一會兒才打到車,「師傅,去秋葉胡同。」他再一次說出這個地方,心酸到差點兒變了聲音。
整條胡同都很黑,只有院子裏透出的一點兒光。他抱着那三瓶藥酒往裏走,每一步都讓他喘不過氣。最裏面了,上了台階就是費原家院子的大門。
他把藥酒放在大門外的牆角處,然後靠着門蹲下。頭頂上方的天空有幾顆星星,他蹲在那兒仿佛沒那麼孤單了。
打開手機,他按下快捷鍵,撥通了費原的號碼。要認錯還是要解釋,他不知道,他的動作先於思考,但是未等他想明白,裏面提示他無法撥通。
費原已經拉黑了他。
腿有些麻,路柯桐摸着黑慢慢往外走,這條胡同像條時間軸,標記着樁樁件件。第一次來是他們搞對象的第一天,費原發燒沒上學,他逃課來看。當時費原靠牆站在胡同口等他,然後第一次把他領回了家。
他餵費原吃老婆餅,費原說:「老婆買的餅真好吃。」
那天費原知道了他和邱駱岷是髮小,知道了他心裏的小九九,他張牙舞爪地鬧騰過去,迎來了第二次來秋葉胡同。第二次來是認錯,他守着一堆盆栽在牆根兒底下可憐兮兮的,問費原:「你還和我搞對象麼?」
第三次來,費原在刷涼蓆,他坐在門口小凳上喝豆腐腦。後來因為照片少了兩張又槓上,他才知道費原把他的照片放在枕頭底下。
第四次是路若培和溫凝離婚,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費原,費原抱着他直到天明,走之前還對他說:「老天爺補償你了,讓你早早遇見了我。」
第五次,他買了炸雞來,和費原一起擦摩托車,晚上邱兒請客吃燒烤,吃完回家的路上,他說邱兒要走了,他媽媽也要走了。費原握着他的手,說:「我不會走。」
第六次,他見到了費原的爸媽,還和他們一起吃飯,其實他當時偷偷幻想,未來多少年是不是可以都這樣,他太貪心了,想把「費原的家」變成「他們的家」。
最後一次,他看完了柯凡的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來,想讓費原抱抱他。
已經走出了胡同,光線微微亮了些,路柯桐轉身望了一眼那條道兒,想揮揮手卻僵硬得動不了。
他和費原的這條路,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