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做的事已經做好了,衛潛沒興趣再看一個深閨老女人如鯁在喉難看的姿態,還有一個毛頭小子不甘心嫉妒的臉色,他起身,道了別,將身後的披風往頭上一掀,蓋住自己的臉頰,做完這些他側頭對藺尚書道:「我來到這裏的事情,藺尚書應該知道怎麼做的,對吧?」
既然能坐到尚書這個位置,哪怕再無能,看人臉色倒是該會的。
「七殿下沒有來過我這裏,我也沒有見過七殿下。」藺尚書會意道。
衛潛微笑着看向藺夫人和藺禮,藺禮還不知道為何,藺夫人拉着他跪下,跟着道:「我們也沒有見過七殿下!」
「那好。」衛潛彎着唇瓣,聲音溫柔極了。
出了尚書府,門外停着一頂毫不起眼的車轎,有人守在轎外,看見衛潛從裏面出來,將轎簾掀開。
衛潛抬腳踏了上去。
轎簾落下,那人翻身上馬,揮鞭一落,轎車漸漸遠去,僅留下一聲清脆的「駕」在這冷寂的夜色里迴蕩,不遠處的打更人敲了一聲鑼,鑼鼓聲嘹亮,將馬蹄踏路的聲音掩蓋了去。
車上的衛潛靠在軟榻上,盯着手裏的玉扳指,喃喃道:「母妃……」
他的笑容終於染了像是孩子一樣真實的溫柔和虔誠,將那冰涼的玉扳指輕輕蹭在了臉頰上,「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那些傷害過你的,利用過你的,欺騙過你的……
總有一天,他們的血會撒在你的靈柩前,鮮紅的,刺眼的,他們身上的肉會被一塊一塊的割下,丟進那些下等之物的嘴裏,尊貴的身份和榮耀乃至驕傲將會被徹底的碾碎成泥。
那是最完美的報復。
……
「啊啑!」太史淼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鼻涕從她的鼻子裏飛出來,濺到了她面前正準備給她擦鼻涕的藺慎的臉上。
一坨透明的,粘稠的……
太史淼連忙捂住鼻子,瞅着藺慎臉上的東西,露出嫌棄的表情:「好髒好噁心……」
藺慎用帕子擦乾淨自己的臉,神色不是很好看,「是誰弄的,嗯?」
他的那個嗯語調上揚了幾分,呈現出一種疑問句的架勢,讓人頗有壓力感。
「我不是故意的。」太史淼乾脆移開手伸頭大聲道,一臉不是我的錯的樣子,「明明是你自己不躲開的!」
藺慎:「……」
他將帕子折了一下,按住太史淼的頭給她擦鼻涕,動作輕柔語氣惱怒威嚴,「不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嗎?要不是你昨天不聽話非要跑出去吹風會這樣?」
帕子底下太史淼悶聲道:「外面的風太喧囂,是風的錯。」
她現在到底是沒那個膽子,敢在藺慎生氣的情況下說是藺慎的錯。
藺慎是真的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每次都能找出一堆有理有據的理由洗脫自己,說她也不聽,還會撓人,他也不敢真的把她惹氣了,結果她反而得寸進尺了?
倆人瞪眼,瞪了一會兒後,藺慎舉手投降,「好吧,風的錯,風的錯。」
他打水給太史淼洗臉,太史淼深呼吸一口氣,軟軟道:「又是新的一天!」
藺慎細細擦着她的臉頰,說:「新的一天呢,待會兒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不能帶你去,你好好待在家裏,無聊的話可以出去走一下,但是別亂跑,我很快回來。」
要出去啊,留她一個人在家裏。
「哦。」小丫頭看起來有點失落,但是很快振奮起來。「那記得回來給我帶點吃的哦!」
「嗯,帶很多好吃的。」藺慎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藺慎離開後,太史淼呆在院子裏玩了一會兒,最後實在太無聊了,將藺慎留下的鑰匙揣在懷裏,踮起腳落了門栓,跑了出去。
仆村裏有一顆特別大的百年老樹,很多孩子會在那裏玩,太史淼跑到那裏去的時候,正有幾個孩子在那裏玩。
「你們在玩什麼?」她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開口問道。
「三個字。」張大嬸的女兒說,然後脆聲道,「你要來一起玩嗎?」
太史淼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對呀!」
「怎麼玩?」
「現在是莫求兒追人,你加進後不能讓莫求兒抓到你,她快要抓到你的時候你說停下三個字她不能抓你了,如果說了兩個字或者四個字還有沒說出來的,要變成你抓我們。」
太史淼:「……」好簡單粗暴的遊戲……
藺慎不在她很無聊,那,玩一下?
「好啊,一起玩。」她彎眉彎眼的笑了起來。
「那開始咯。」小姑娘道,「跑!」
周圍的五六個小孩都跑了起來,莫求兒在後面追,跑了一會兒太史淼才發現,莫求兒似乎對她很執着,滿頭大汗都還在追她。
她很少做這麼劇烈的運動,平時都是被藺慎抱着,跑的速度沒有莫求兒快,每次都要停下喊三個字才能讓莫求兒轉去抓其它人。
「三個字!」在莫求兒再一次要抓到她的時候,她連忙停了下來喊。
可是這一次莫求兒卻是將她狠狠一推。
剛停下來還沒平衡好自己的太史淼被這麼一推,噗通摔在地上,藺慎今天早上給她穿的裙子又髒了,腦袋也瞌了一下,不是特別疼,但是聯想到之前磕在板凳上的感覺,那一瞬間她覺得還是很疼的。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低頭去拍襦裙上的泥土。
周圍的孩子圍了上來,「藺謹寶,沒事吧?疼不疼?」
藺謹寶搖了搖頭,「不疼。」
「噁心死了!」那邊莫求兒朝她吼道,眼神里是滿滿而純粹的惡意,「會裝天真裝無辜!」
「最討厭你了!」
「去死吧!」
周圍的孩子被莫求兒嚇得不敢說話,太史淼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想起了李錦鸞。
穿着蓮青色煙羅裙的少女,站在自己的面前,「太史淼,我討厭你。」
「你永遠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真的是,太讓人噁心了。」
……
兩個人的影子仿佛重疊在了一起,太史淼收回拍衣服的手,眉開眼笑,「你討厭我呀。」
她向前走了一步,「你討厭我什麼?」
她曾是內閣大學士嬌寵的女兒,後是東莞的皇后,氣勢自然是旁的姑娘沒有的,說「你討厭我什麼?」的時候,她臉上雖然眉開眼笑,甜甜的語氣卻是讓人覺得陰森恐怖極了。
莫求兒退後了幾步,絆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滾開!滾開!」她一邊哭一邊伸手抓起旁邊的石頭往太史淼身上丟,砸在了太史淼的手腕上。
太史淼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揚起下巴哼了一聲,「我也討厭你。」
像她當初回答李錦鸞一樣。
我也討厭你。
她轉身走了,回了家,衣服上的灰塵越擦越髒,頭髮剛才摔在地上的時候亂了。
太史淼掀開衣袖,看見紅腫了的手腕。
那個石頭打在上面真心的疼。
這真是太糟糕了,要是藺慎回來看到自己又要被罵了。
未時的時候藺慎回到家中,覺得自己真是要瘋了。
他看着太史淼額頭上的紅印還有髒兮兮的衣服以及濕漉漉被染成青色的衣袖,上面還粘有一堆草葉,包括那頭亂蓬蓬的頭髮。
他的表情有些冷,看起來很生氣,
太史淼可憐兮兮站在他面前,「不小心摔的。」
她說話的時候,露出嘴巴里綠色的舌頭和帶草葉牙齒。
她原本想在藺慎回來之前處理好的,衣服髒的地方不是很多,她用清水搓髒的地方,結果越搓越髒,至於那被染成青色的袖子,上次她額頭摔了看到藺慎拔了一些草淬成汁放在她的額頭上很快好了,所以她跟着學也出去拔了一點草,放在嘴巴里嚼,然後敷在手腕上……
她低頭一下一下的踮着腳,放軟了聲音道:「不是故意的。」
藺慎深呼吸一口氣,彎身將她抱了起來,平靜的問,「怎麼摔的?」
太史淼摟住他的脖子,「在院子裏玩,摔了。」
「摔在哪裏?」
果然是不好糊弄的,太史淼默默的想,好在她事先製造了事發現場,伸手便指了指。
藺慎順着看了過去,然後收回目光,將她抱坐在板凳上,「不許動,我去給你熱水洗澡。」
太史淼乖乖的哦了一聲,縮在板凳上不動,事實上她惹藺慎生氣了都會這麼做,因為她知道這樣藺慎不會凶她了。
她等了一柱香的時間,一柱香後,藺慎從火房那邊端了熱水過來給她洗澡。
衣服脫下去的時候,他看到太史淼手上紅腫的傷口,眉頭狠狠的皺緊,似乎在強忍什麼。
太史淼討好的笑着。
然而哪怕這樣藺慎也沒有給她一個好臉色,他板着那張臉,小心翼翼給她擦身體,最後拿了張帕子給她擦乾淨身上的水珠,找了另外一件淺蔥色乾淨的散花裙給她換上。
頭髮被包在帕子裏細細的搓弄,太史淼在藺慎懷裏沒敢說話。
搓到發尖半乾濕潤的時候,院子裏傳來砸門聲,伴隨着莫家阿嬸罵罵咧咧的聲音,院子的雞鴨狗群魔亂舞,到處撲騰嚎叫起來。
藺慎起身去開了院門,太史淼跟在她身後,院門開後,莫家阿嬸幾步邁了進來,手裏拉着還在哭的莫求兒,「藺慎,你怎麼帶的人!啊?玩個遊戲把我家求兒欺負成這樣!回來到現在!還在哭!眼睛都哭腫了!」
看見藺慎,莫求兒揉了一下眼睛,委屈的叫了一聲藺哥哥,又繼續小聲的哭。
小姑娘的確哭得太厲害了,眼睛明顯的都能看出紅腫的樣子。
「遭天譴的喲!」莫家阿嬸摸着莫求兒的臉蛋,「我打她的時候她都沒哭成這樣!真的太沒教養了喲!看着天真可,這心哦!比誰都毒!蛇蠍心腸啊!一個孩子都能弄成這樣!」
她說的是太史淼,藺慎眉頭蹩了起來,他回頭看太史淼,太史淼瑟瑟縮縮躲在門背後。
「玩遊戲?」他的語調結尾的時候上揚,似乎有些疑惑。
莫家阿嬸把莫求兒抱在懷裏,噼里啪啦不給藺慎開口的機會道:「你么妹兒是人是千金,我家求兒是活該被作踐的?藺慎怎麼說我也算是你長輩,你是中了舉人,你平升了,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了是吧?喪盡天良禽獸不如的畜牲哦!想當初藺謹寶還是我的奶水養活,呸!早知道當初我不餵讓她去死!」
藺慎垂眸,沉了臉,青袖下的手慢慢的攥緊。
他願意嬌養藺謹寶是他的事情,當初給藺謹寶餵奶莫家阿嬸也是拿了好處,自己放在心尖里寵的人被別人這樣說三道四,他的淼淼怎麼受傷的都還沒弄清楚,別人找上了門?
「淼淼欺負你了?」他輕聲問莫求兒。
莫求兒縮在莫家阿嬸的懷裏,哭着點了點頭。
「玩遊戲的應該不止你和淼淼吧,去找人問清楚。」藺慎說。
莫求兒當即尖叫起來,緊緊的抓着莫家阿嬸的衣角,「不要!是她欺負我了!藺謹寶欺負我了!」
那聲音尖銳,嚇了莫家阿嬸一跳,她看着藺慎和太史淼的眼神更怨恨了。
「行啊!藺慎!你難道以為三歲的孩子會說謊嗎?她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藺慎笑了起來,回頭去抱太史淼,太史淼想從他懷裏溜出去,然而卻被他穩穩的抱住掀開額頭上的劉海和衣袖,「那莫阿嬸告訴我,我妹妹身上的傷口哪裏來的?」
「我回來的時候,她還向我撒謊,說這是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
「問問不清楚了?」
他心裏真是氣極了,對懷裏的姑娘真的是氣透了,說話氣息都有些不穩,像是從牙縫裏咬出來的一樣。
她對他撒謊,她居然對他撒謊,被別人欺負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說自己摔了,還那麼聰明的做了個事發現場,好極了,真是好極了。
他怎麼不知道她這麼聰明呢?
莫家阿嬸愣了一下,也感覺到了不對勁,這個時候外面張大娘帶着自己的孩子跑了過來。
張大娘和莫家阿嬸一向是不怎麼對付的,年輕的時候張大娘原本是要許給莫家阿叔的,結果被莫家阿嬸劫了胡,雙方明里暗裏槓上了。
她在家裏撿着豆子,聽自己女兒跑回來說莫求兒把藺謹寶推在地下摔傷了,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
藺慎不是中了舉人了嗎,他又疼他妹妹,這一膈應,放誰身上都受不了吧?
於是便來摻一腳,進門看到莫家阿嬸也在,一副過來指責的架勢,心裏便更開心了,她看了藺慎,拍了一下手焦急道:「哎喲,藺慎,月兒說今天玩遊戲莫求兒把你妹妹推在地上,沒事吧?啊?我家裏還有些藥,要不要我去取來給你妹妹用上?」
她眼睛在太史淼身上亂瞅,「瞧這可憐的,頭都被摔紅了,聽月兒說莫求兒還丟了石頭砸人,可疼勁了,一個小姑娘怎麼能這麼狠呢!」
「你在亂說什麼!明明是藺謹寶欺負我家求兒!」莫家阿嬸氣得渾身發抖。
張大娘涼涼瞅了她一眼,「月兒可和我說了,是你家求兒推的人,還罵人,怎麼能是人藺慎的妹妹欺負你家求兒呢?」
似乎知道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子,她伸手推了一下自己的孩子,「去,把和你們玩的孩子都叫過來事情不清楚了,一個孩子撒謊,總不能所有孩子都撒謊吧?」
張月兒哦了一聲小跑出去。
莫求兒在莫家阿嬸懷裏哭得眼淚鼻涕都抹成了一團,歇斯底里拍打着道:「不要!不要!不要叫!」
他們都知道的,他們都知道的!要是藺慎哥哥知道是她推的藺謹寶會討厭她的!
她後悔了,她不該說藺謹寶欺負她的!
太史淼在藺慎懷裏戳着手指,過了一會兒,她抬頭道:「想吃飯,我們做飯吃好不好?」
藺慎陰沉着臉看她。
太史淼連忙低下頭繼續戳手指。
面對這樣的藺慎,她居然有點慫,話都不敢再說了。
很快另外幾個孩子也被叫過來了,身後還跟着父母。
「玩遊戲的時候……莫求兒,莫求兒去追藺謹寶……藺謹寶停下說三個字,莫求兒推了,推了她,還說,藺謹寶噁心,讓藺謹寶,去……去死……」
從別的孩子裏吞吞吐吐的話里,好吧,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莫求兒哭得傷心極了,自覺丟了面子還得罪了藺慎的莫家阿嬸臉色鐵青的一巴掌往她臉上扇去,「誰教你撒謊的!」
「我有教過你撒謊嗎?!」
她打着打着,哭了起來,兩行眼淚順着枯燥滿是皺紋的臉頰打在地上。
她是不待見莫求兒,覺得不是個兒子,才讓她的男人這麼多年來對她冷冷淡淡的。
可是養了那麼久,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怕平時對她不怎麼好,可也是沒餓着沒冷着,心裏到底還是心疼的,所以在知道了她被欺負了,才帶着找人來理論。
可是她居然撒謊。
藺慎的妹妹被她推摔在地上都沒追究,反倒是她,跑回來說被別人欺負了。
她哭得那麼傷心啊,扒着自己的大腿,自己責罵她也還在哭,哭得讓人心疼,一直在說娘親藺謹寶欺負我。
莫家阿嬸心裏有點發冷,這是她的女兒嗎,這么小,學會了撒謊陷害別人嗎?
「王珠花!你在做什麼!」她的男人從院外跑了進來,一耳光打在她的臉上,打得她搖搖晃晃,跌在地上頭昏腦脹,「你帶着這個小不死的跑藺慎面前作妖是覺得我給你臉了嗎!生個女兒都這麼的丟人現眼!」
他提起還在哭的莫求兒,連連對藺慎說對不起,常年抽煙杆導致背駝得厲害,方正的國字臉露出愧疚和討好的神色,「藺慎啊,叔對不住你啊,我剛從地里回來聽見這事,我這把這兩個丟人現眼的帶回去,你別計較了啊,謹寶身上的傷我明天去買最好的藥,保管不留傷痕!好吧?我家裏還有幾隻雞,叔這回去把它們都送給你,你大人有大量……」
藺慎淡笑,「沒事的,莫叔,小孩子打打鬧鬧的偶爾出了事情很正常,沒必要這麼大費周章。」
「淼淼的傷口我自己處理好了,你們都先回去吧。」
這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了,莫家阿叔忙說好好好,踹了癱坐在地下莫家阿嬸一腳,「還不趕緊給我起來回家?臭表子!待在這裏幹什麼!」
莫家阿嬸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不敢再看藺慎和太史淼,帶着莫求兒離開了。
看熱鬧也結束了,各家帶着各家的孩子說了幾句和氣話,也都紛紛離開了。
眾人都離開後,藺慎放下太史淼,轉身往屋裏走,太史淼正準備跟上去,聽見藺慎冷冷道:「別跟着我。」
她站在原地,淚珠一直在眼眶裏打轉,使勁的憋着不讓他們掉下來,兩隻手揪着裙子面前的腰帶,捏來捏去,捏來捏去。
「藺慎……」她軟軟小聲的叫着。
藺慎當着她的面把門砰的甩關上。
太史淼嚇得眼睫毛一顫,大顆的淚珠順着白白嫩嫩的臉蛋落下來,眼角的淚痣在淚珠的清洗下更顯清晰。
藺慎生氣了,很生氣,可是她只是不想讓他擔心啊。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眼淚無聲的掉,一邊掉她一邊擦,一邊擦她一邊掉,不一會兒袖子濕掉了大半截。
她覺得,自己真是太矯情了。
是的,太矯情了。
藺慎生氣是應該的,她不應該覺得委屈。
眼淚還是在掉,門又開了,藺慎走到她面前,嘆了一口氣,俯身伸出袖子給她擦眼淚。
「哭什麼,還覺得自己委屈了是不?」
太史淼眨了一下眼睛,捏着袖子的手握成拳頭放在眼睛旁邊揉了揉,仰頭看他,帶着哭腔的聲音說:「對不起……」
得了,這下所有的氣都沒了。
藺慎把她抱了起來,摸了摸她毛絨絨的頭,「以後有人欺負你,得和我說,知不知道?你瞞我,我會很難過。」
「嗯。」
……
此時此刻,京都藺尚書派來接人的馬車已經開始啟程。
……
「和以往一樣,我們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六部簽個字,去年的支出收入的賬單算完了,有什麼不一致的,我們再商討商討。」
東莞皇宮景正殿裏,衛郃坐在次第深垂的幕後,低頭不知道在畫什麼。
殿裏面燃燒着火燭,一幕之隔的外面,朝臣正在議事。
他一手支着額頭,一手執着毛筆,雪白的宣紙鋪在他的面前,從他這裏看,可以看見外面朝臣的身影,包括他們臉上的表情。
而外面的朝臣卻是看不透裏面的。
銅燈明滅,光影浮塵,外面的朝臣正在爭論上一年的開支。
「我們內閣前幾日已經擬好了票,司禮監的公公們也批了紅,賬單已經交到各部尚書手裏,剩下的,是這簽字的事情了。」新上任一年的內閣大學士趙閣老面帶微笑開口。
「要說這簽字的事兒,可有的算清楚的了。」戶部尚書李家懷斜眼瞅了下工部尚書宋沿,「雖然臣新上任不久,但是收到上任兵部尚書留下的資料,去年的開頭兒,臨城那兒犯了水患,工部預算的支出是一百二十萬兩,結果年底報上的卻是二百萬兩,超支八十萬兩,還請陛下明查——」
衛郃執着毛筆在白色的宣紙上細緻的描繪着,幕外的的聲音一個不落的傳進他的耳內,吳承在他的身後目光凝視前方,一張橘皮老臉紋風不動。
「你!」宋沿顫抖的伸出手指,最後甩袖怒道:「胡攪蠻纏!預算是預算!以往每個部都要用超支些,何必拿這個說事?!」
「以往?呵。」李家懷嘴角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宋尚書莫不是忘了,以往用超支的幾位尚書侍郎,現在不是在大牢裏待着,是死在了斷頭台?」
一片來自年輕官員的低聲鬨笑,他們提袖捂嘴,目光中充滿了揶揄和勝利的意味。
宋沿此刻已經是臉色鐵青,參雜着幾分白色。
曾幾何時,年輕的官員在他們這一群老臣面前是何等的卑微,像如今這種當面嘲諷的行為,放在以前,有誰敢這麼做?
一眾和他一樣的老臣臉色都不是特別好看。
自從前任內閣大學士之女太史淼當了皇后,老臣新臣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忠於太上皇反對衛郃政策改革的是最先被除去的一堆人。
哪怕是太史皇后死後,陛下也在若有若無的奪了他們這些老臣的權,已經陸續有幾個老臣辭官歸隱,要不是降職,現在的朝廷,他們老臣每走一步,都要萬分小心。
「工部尚書,敢問,那八十萬的虧空,去了哪裏!」笑過之後,戶部尚書厲聲質問。
「臨城的水患與我們工部估計的有所出入,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嚴重一些!故此多支出了八十萬兩有何不可?!這你也要追究嗎!」
「有所出入!你們工部掌管各項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水患是你們工部負責的!哪裏有水患,要派人前去調查!然後預估支出上報朝廷!你的有所出入是你們工部根本沒有派人去調查還是派去的人根本沒在調查!」
「李家懷!你別得寸進尺!」
「我只是在質問你這多出的虧空去了哪裏!工部尚書!」
空氣忽然安靜了下來,寂靜的大殿裏只剩下那粗熱的**聲,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年輕朝臣和老臣里蔓延,吳承的眼皮動了一下。
衛郃放下了毛筆,出了聲,「好了,都別吵了。」
「今年國庫空虛,吏、戶、禮、兵、工、刑六部里,只有你工部那裏有了虧空……」
他話還沒說完,工部尚書跪在地上,「求陛下明鑑!臣絕對沒有貪污朝廷用來救助水患的款項啊!」
不怪他這麼膽戰心驚,實在是以往衛郃說出類似只有你某部出了么蛾子的話,必定要將那人從高位上摘下去。
「也許不是你貪污的。」衛郃淡淡道,「但是工部里你是領頭兒,工部的人都歸你管,你治下不嚴,這尚書的位置是不適合你繼續待着了,前不久工部侍郎剛好辭了官,你降為工部侍郎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輕輕鬆鬆摘了又一個老臣的烏紗帽,宋沿癱坐在地上,一張臉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最後卻是平平整整的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臣,謝陛下恩典!」
衛郃揉了揉眉頭。
「你要再揉下去生了皺紋變成了老頭子,別怪我不要你了,衛郃!」腦海里響起一個姑娘清脆嬌軟的聲音,他頓了頓,放下手,「工部八十萬銀兩虧空的責任已經罰了,賬單上卿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除了工部的虧空,其餘五部開支都是對得上的,我們戶部都簽了字的。」李家懷站出來拱手道。
「那這樣吧,把去年的開支結了,今年的賦稅暫時不要加重,發現有亂加賦稅的,報給刑部處理。」
「是。」
今天的朝政議事到了這裏也相當於畫了個句號,吳承走到銅馨面前,抖了兩下袖子,從袖子裏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摘下銅馨旁邊的特製鐵棍,輕輕敲打在銅馨上面。
「咚——」的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迴蕩着,宣佈着今天的議事結束。
朝臣陸陸續續退了下去。
李錦鸞在外面已經等候許久,看到朝臣都走光了,貼身宮女服侍她入了景正殿。
「陛下。」她今日是認真的梳妝打扮過的,穿的是衛郃曾經最喜歡的月白色長裙,逶迤白梅蟬翼紗,木蘭青雙繡,曳地飛鳥描花,鵝蛋臉上的眉心畫着梅花,一雙丹鳳眼脈脈含情。
「臣妾給陛下送來一碗臣妾親手做的八寶銀耳粥。」她一邊柔聲說一邊在宮女的扶持下掀開那次第的幕,目光在衛郃身邊一掃,然後定格在衛郃面前的宣紙上,臉上維持的溫柔大方的表情在那麼一瞬間猙獰得讓人覺得恐怖。
她的五官硬生生的扭曲在了一起。
然而下一刻她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從宮女手裏取過熱騰騰的湯蠱,遞給了衛郃。
似乎因為湯蠱有些過於燙了,她拿不穩,湯蠱要摔在那幅畫上。
衛郃伸手抵住,然後取了過來。
「小心些。」他把湯蠱放在一邊,淡淡道。
李錦鸞乖順的說是。
然而她的心裏快要嫉恨得發狂!
曾幾何時,她是年少衛郃心裏的白月光,那個時候衛郃的心裏只有她,衛郃甚至對她許諾,等他做了皇帝,立她為後。
可是如今這一切都變了。
自從她讓衛郃接近太史淼後,這一切都變了,都變了!
陛下啊,她心心念念的陛下啊!不過一月的時間,他忘記了同她的約定,同她的美好過往。
她永遠無法忘記,衛郃登基的那一天,她滿心歡喜的以為自己會成為他的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受着獨寵後宮的榮華,結果等來的卻是衛郃迎娶太史淼為後的消息!
她的陛下成親了,她的陛下背棄了她們當初的承諾!這一切都是因為太史淼!
她哀哀嘁嘁哭了一天,看着手裏鮮紅的入宮帖,恨不得將它撕碎在地上踐踏!踐踏!
然而她還是抱着最後一點希望。
陛下是我的,陛下還是我的。
她渾渾噩噩跟着父親去參加衛郃的登基新婚禮,那一晚的月光該死的明亮,她佇立在茫茫人海中,看到她的人穿着一身鮮紅的紅袍,溫潤如玉,眉梢到處都是溫柔和愉悅。
身體仿佛分裂成兩個靈魂。
一個靈魂在身體裏飽受煎熬,一個靈魂在虛空裏惡毒的嘲諷着她。
看啊,是你讓他接近太史淼的,你以為他會永遠你,你以為你可以用他讓太史淼輸得一敗塗地。
李錦鸞,你真是天真,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