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怪何詩宜想不到。
心上人在側,哪怕自己身上還有傷, 也無法阻擋何詩宜內心的蠢蠢欲動。所以她之前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的情緒波動太大, 所以才會心煩氣躁。但這種原因, 她當然也不好說給林霰聽。
——總不能說, 我心裏老是幻想你, 所以才覺得整個人都躁動不安。
不但不能說, 甚至自己都不能去想。因為這種事情吧, 不去想過一會兒就自己好了,越想反而越糟糕。
直到林霰這麼說, 她才意識到,似乎的確是這麼回事。
要說跟林霰同床共枕,激動肯定是理所當然的。但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沒道理前幾天都好好的,今天忽然就那啥了,對吧?
原來是傷口長新肉了。
這本來應該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畢竟這意味着她的傷很快就要好了。而且,傷口一旦開始長, 就算還沒有完全好, 也不會像之前那麼容易崩裂了。對於兩天後就要出門去參加婚禮的何詩宜來說, 的確是個好消息。
——如果她之前沒有在林霰面前犯蠢的話。
想到自己之前的表現,何詩宜此刻恨不得立刻挖個洞鑽進去算了。為什麼她竭盡全力想要在林霰面前表現自己睿智優雅能幹的一面,卻總是會猝不及防的變成另外一幅樣子?
林霰剛才沒有笑出來,真是多虧她性格溫柔。何詩宜自己回想,都覺得挺好笑的。
&我幫你看看嗎?」林霰問。
何詩宜抬眼看她。醫院用的是節能燈,這時候燈光莫名顯得慘白,照在林霰身上,她整個人都像是微微泛光。她安靜的坐在那裏,垂眼看着何詩宜。
不知道為什麼,何詩宜莫名從她這神色之中看出幾分溫柔的意味。
本來拒絕的話到了嘴邊,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了,「那……就看看吧。」
林霰立刻往前挪了一下,然後伸過手來,捏住了何詩宜病號服的下擺。
何詩宜的身體陡然一繃,牽動了傷口,疼得她的身體一僵,咬牙才忍住沒有悶哼出聲。但她不敢在林霰面前表現出來,只能試探着放鬆。
然而不等她放鬆自己,林霰已經一把掀開她的衣服。
整個脊背暴露在空氣之中,夜晚的一點涼意浸入肌膚,讓何詩宜背上所有汗毛都樹了起來。
林霰沒有說話。
她正看着何詩宜的傷口發怔。
因為出事的時候她自己也要去處理腿上的傷,所以沒能看到醫生是怎麼給何詩宜做急救的。等她能看到的時候,背上已經包紮起來,只能看到白色浸血的紗布,猜測情況不會太好,具體如何卻是不知道的。
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何詩宜身上的傷。林霰之前猜到過,這傷處估計不會太好,但也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麼嚴重。
醫生說是沒有傷到脊椎,不算大傷。但這只是相對傷到脊椎之後的半身不遂來比較。實際上,何詩宜肩胛骨往下的一大片地方,幾乎都受傷了。
應該是撞擊到了什麼尖銳的地方,又造成了撕扯,所以傷口差不多有兩個手掌那麼寬。藥物和血塊凝成暗色的痂,仿佛一頭猙獰怪獸趴伏在她的背上,看起來觸目驚心。
&她長久的沉默讓何詩宜有些不安,動了動身體,說,「要不然還是別看……」
話音未落,她便感覺到林霰微帶涼意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傷處。
其實傷口結痂之後,這些痂塊之中是沒有神經末梢的,林霰的手指落在上面,何詩宜本來應該感覺不到。但也許是因為這痂塊太薄,也許是因為傷口下面新長成的肉過分敏感,總之幾乎是林霰的手指貼上來的瞬間,何詩宜的身體跟着抖了一下,沒說完的話就斷在了那裏。
這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
林霰的動作很輕,緩緩的從傷疤上掠過,何詩宜看不見,卻能夠感受到她動作里的小心翼翼。
她想林霰現在一定很難過,於是努力的找話題插科打諢,「傷口是不是很難看?要不然你還是別看了……」她說着還是試圖將自己的衣服放下來。
但很顯然,她找的這個話題並不怎麼好。林霰輕輕吸了一口氣,問,「很疼嗎?」
&現在不疼了啊!」何詩宜反應過來,立刻道,「醫生也說了沒有大礙的。過幾天就好了,我這傷比你的更輕。」
&當時一定很疼吧。」林霰自說自話一般道。
何詩宜本來應該逞一番英雄,豪邁的說這點小傷痛根本不算什麼,然而事實上,當時那種鑽心入骨的疼痛,卻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她深以為然的點頭,「是很痛。不過現在都要好了,過幾天這些痂掉了,就徹底沒事了。」
林霰沉默了一下,才說,「傷口那麼大,會留疤吧?」
無論周碧在教育和關愛何詩宜上面有多少疏漏和缺失,但是至少物質條件上,從沒有短少過什麼。何詩宜也是嬌生慣養長大,不說從沒有受過傷,但身上的確是沒什麼傷疤。現在陡然留下這麼難看的印記,自然難免林霰在意。
&疤怕什麼?」何詩宜聽出林霰語氣里的低落,笑着說,「反正我又不穿露背裝,別人又看不到。不照鏡子,我自己也看不到。不提的話,有也跟沒有一樣,什麼都不影響。」
但是有就是有,怎麼可能因為看不到,它就消失了呢?
至少在林霰心裏,是不會忘記的。
何詩宜見林霰不說話,只好努力的側過頭來,想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你別不說話啊!更不要因此內疚,畢竟就算當時抱住你,我還是會被撞飛出去,這傷還是會受,跟你沒什麼關係的。」
倒是林霰不被她抱着,沒準腿就不會受傷了。
這是一筆糊塗爛賬,根本沒辦法算得那麼清楚。當然,何詩宜自己私心裏,也不希望能算得太清楚。她跟林霰最好你欠我我欠你,誰也甩不開誰才好。
&一向對自己的事這麼不在意嗎?」林霰問。
何詩宜聽出來,她有些生氣了。她想了想,才隱約猜到了林霰的心思。何詩宜當時選擇了保護林霰,不管效果如何,林霰是領這份情的。所以何詩宜越解釋,林霰反而越自責。
但她說不出「我擔心你」這種話,只好反過來責備何詩宜不在意自己的事。
就連關心一句也要這麼委婉,何詩宜無奈的想,不是自己,誰會耐煩這樣一點點去分析她內心的想法呢?所以她跟林霰,簡直再合適不過。
&霰,」她想了想,說,「你沒聽過嗎?傷疤是一個人的勳章。有了這道疤,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挺了不起的。所以你真的不用擔心。或者……「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你會心疼我嗎?你要是心疼我,這傷就沒有白受。反正也不會有別人看見,不用在意他們的想法和看法,只要你不嫌棄就行了。」
這話里的含義實在是太明顯了,林霰想裝作聽不懂都不行。
何詩宜這事在暗示,她以後只會跟林霰在一起。於是能夠坦誠相對、看到這傷疤的人,也只有林霰。這傷口既然跟林霰本人也有關係,她自然是不可能嫌棄的。只要她不嫌棄,那還有什麼關係呢?
話說到這裏,林霰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好沉默。
但是何詩宜可不會放過那麼好的機會,她拉了拉林霰的手,「說吧,林霰,你會不會心疼我?」
&心疼又有什麼用?」林霰說。
何詩宜立刻笑了起來,「那就是你會心疼的意思,對吧?有你心疼我,我就算受傷,也不會覺得痛了。」
林霰沉默了一下,收回手,低頭替她整理好了衣服,「你這樣怎麼睡覺?」
&移注意力會好很多。」何詩宜目光灼灼的盯着林霰。
&麼轉移?」
&不……」何詩宜想了想,「你給我講故事吧?聽你說話,光注意你的聲音,就感覺不到別的了。」
何詩宜倒是想跟林霰聊聊天,但林霰話少,很多話題往往進行了一會兒就被沉默中斷。既然如此,索性不對話,講故事總不會有問題吧?反正她只要聽到林霰的聲音就可以了。
林霰退回自己那邊,關上燈躺了下來。何詩宜以為這是她又一次無聲的拒絕,心裏有些失望。但還沒等這種失望醞釀出來,她就聽見了林霰的聲音。
黑沉的夜色掩蓋了彼此的模樣,反倒將聲音完全凸顯出來。
跟何詩宜待的時間長了,自然免不了要有交流,林霰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很少開口,聲音里黯啞的部分漸漸退去,顯出她原本清涼的音色來。這聲音如河流般在黑夜中流淌,盡數灌入了何詩宜的耳中心底。
&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麼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到水面,必須有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們就住在這下面……」
這是安徒生童話,小美人魚的故事。
何詩宜小的時候有一整套精裝版的童話故事書,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各種類型和作者應有盡有。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用柔和的音調,緩緩的為她念過這樣一個故事。
最動人的旋律也無法與之媲美。
於是何詩宜就在這輕柔的語聲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