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帝駕崩的當年九月正是秋高風急,水滿鷺飛之時,突厥大軍離開長安,往南挺進與此同時李寬與衛王共扶皇九子為帝,昭告天下,年號開平,據安州以南至揚州一帶富庶之地。本文由首發
天下無主有能者居之不服九皇子為帝的大有人在,聽聞開平帝登基,太原、洛陽一帶的義軍也紛紛自立稱帝各有年號。
皇帝一多大家也跟着六神無主,不想稱帝的人自然要找個靠山李寬固然有聲望手中也號稱有先帝遺詔,奉命行事但他扶立幼帝的心思昭然若揭,許多老臣並不願意聽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傀儡幼帝,便將目光放到了更遠的北方。
「幾位現在也應該看出來了,李寬所倚仗的哪裏是什麼先帝遺詔?先帝去得匆忙,何曾留下什麼遺詔?不過是意圖篡位的亂命罷了!」
小屋內,三四人圍坐,光線昏暗,眾人卻連燭火都不點,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季凌甚至壓低了聲音,生怕被旁人聽去。
其餘人默然不語,心中未嘗沒有戚戚然之感,想到李寬如今勢大,幾近一手遮天,再有衛王帶着兵馬從揚州趕來,兩者聯合,如今興王又帶兵渡江北伐,南方一帶,李寬幾無敵手。
季凌早早便站了安王,但六部之中,已經有一個薛潭跟着賀融去了靈州,季凌的出身與官職擺在那裏,留在京城幫賀融傳遞消息,才更能發揮他的用處,而且由於工部在六部之中並不顯眼,季凌大可低調行事,直到隨駕南下,風雲突變,眼看張嵩這幫人因為跟李寬談不到一塊兒去,即將被對方排擠出權力中心,季凌看準機會,出言拉攏,希望將他們都拉到安王那邊去。
北方因突厥人而遭受大規模破壞,其中又以擁有良田豪宅的高門為最,世家勢力被大幅削弱,但世家存在數百年,依舊不容小覷,而且季凌知道,賀融其實對張嵩與范懿等人的品行多有欣賞,只是之前立場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這幾個月,張嵩跟着東奔西跑,他本就年事已高,如今鬚髮更是都白了。
「敬冰,明人不說暗話,你是不是支持安王殿下?」丞相不是白當的,他抬起頭注視季凌,目光炯炯,依舊很有威懾力。
季凌面色不變,事到如今,他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不錯,如今天子駕崩,未曾留下遺命,太子與紀王又已亡故,論長,安王當仁不讓,論才論德,安王更是諸皇子中出類拔萃的,眼下分崩離析之亂局,正該有德才出眾者登高一呼,匯聚群雄,平定亂局,繼往開來,如此人選,諸位舍安王,又能就何人?」
張嵩等人沉吟不語。
他們其實不是不滿意安王,恰恰相反,安王的優秀有目共睹,但正因為太過有主見,對方明顯不太待見世家,早早就去了靈州,與他們劃清界限,張嵩又不是傻子,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但如果靠向李寬
張嵩暗自搖搖頭,撇開李寬大奸似忠的品行和大權獨攬的野心,對方其實也並非世家陣營,而屬於外戚與勛貴,所以當此之時,對方更會趁機削弱世家勢力。
「這番話,是安王殿下讓你與我們說的?」
季凌搖搖頭:「如今南北通訊不便,我也無法聯繫上安王,不過李寬現在有了衛王聯手,已經不再需要我們,若不趁早離開,只怕等到李寬想對我們下手,就來不及了!」
張嵩沉默片刻,嘆道:「你說得輕巧,你的家人都提前逃回壽春,我們家室可都帶過來了,想走又能走到哪裏去!」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也都相顧搖頭而嘆。
他們現在身陷泥沼,已然是欲脫身而不得了。
「諸位想去哪裏啊?」
伴隨着房門忽然被推開,好整以暇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眾人循聲望去,大驚失色。
李寬走了進來,長袍修身,儀表得體,饒是季凌,也不能不承認李寬言行舉止很得人好感。
「非禮勿聽,李相堂堂宰輔,難道竟連這點禮數都沒有?」張嵩沉下臉色。
李寬嘴角噙笑:「既然光明正大,又何須避開旁人?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幾位身為朝廷命官,難不成還想擅離職守不成?」
張嵩冷哼一聲:「先帝去得急,並未留下遺詔,你想扶持新帝登基,可曾經過我們同意?」
李寬道:「先帝口諭,我遵從而已。」
張嵩拍案而起:「先帝駕崩時,我等均未在跟前,單憑你片言隻語,如何可信!」
李寬淡淡道:「張相何必動怒,如今時局動盪,正該你我同心協力,渡過難關,我從未想過大權獨攬,反倒是張相,私下糾集幾位同僚在此議事,難不成想對新君不利?眼下皇長孫與衛王諸人,都已竭力擁立新君,我勸各位好自為之,三思而行,新君年幼,還須仰仗我等主持朝政,請張相與諸位以大局為重,莫要意氣用事。」
張嵩大怒,待要罵人,又強忍下來。
李寬也不理會眾人神色各異,兀自道:「前不久,突厥人離開長安,繼續南下,也許很快就會抵達商州。」
許多人都以為突厥人搶夠了,殺夠了,怎麼也該回去了,這一撥戰線拉得太快太長,突厥大軍人數再多,也已後力不繼,再打下去,對突厥人自己也不是好事。
誰知伏念偏偏就不信這個邪。
當然,商州有謝石在,也許能支撐得久一些,可單憑那點兵力,絕不是突厥人的對手。
季凌聽得莫名其妙,他不擅長帶兵打仗,但也覺得李寬忽然與他們說這番話,用意非常詭異,指不定別有目的。
李寬很快離開了,沒有將他們抓走,但這間屋子周圍也已經被官兵看守起來,換而言之,張嵩與季凌他們被軟禁了。
刑部尚書袁晗怯生生道:「他不會把咱們給殺了吧?」
張嵩冷笑:「他現在不敢!扶持幼帝登基,需要大義名分,再妄殺朝廷重臣,只會適得其反,他攢了那麼多年的名聲,怎麼捨得輕易暴露?這是想要關到我們主動妥協,與他一道支持幼帝!」
袁晗不解:「那他方才說突厥人離開長安,與此有何關係?」
話音方落,不用等張嵩解答,袁晗自己忽然也明白了。
李寬這是在威脅他們!隊伍遲早是要渡江的,如果他們不肯妥協,李寬用不着殺他們,只要將他們拋下,留給突厥人,就可以借刀殺人了。
想及此,袁晗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是先帝南下前才匆匆走馬上任的,也非世家出身的官員,這下算是徹底領會到李寬的手段了。
劉衷在一旁默不吭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嵩的目光掃過他們所有人,心頭不由冷笑,他已猜到,迫於李寬的威勢,這裏也許即將有人會低下自己的頭顱了。
李寬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
可想到天下局勢乃至皇位歸屬,張嵩不由得在內心沉沉嘆息一聲。
本該各方齊心共同對付突厥人,如今卻反了過來,突厥人的存在,不知不覺反倒成為各方爭權奪利的工具。
其實打從先帝急病駕崩之後,張嵩就感覺局勢已經完全失控,他很清楚,李寬的野心昭然若揭,對方現在還不稱帝,只因時候未到,如果他不推幼帝出來,而是自己稱帝,那麼別說安王興王等人,就連衛王也不可能支持李寬的,所以就算沒了李淑妃之子,李寬也有皇長孫在手,總而言之,他要將賀氏的價值用到極限。
但張嵩與李寬不同,張嵩固然出身杜陵張氏,也有世家利益的考量,但他本質上卻還是一個忠於朝廷社稷的臣子,在張嵩心底,更傾向於先帝諸皇子中最優秀的安王能出來收拾殘局,力挽狂瀾,結束這一切。
然而安王再有能耐,兵力也有限,更不敢直接對上橫掃中原的突厥人,說不定本朝的氣數,真要在這短短數十年間告終了。
前方,還有希望嗎?
商州城外,平安鎮。
朝陽冉冉升起,像無數個舊日那樣。
只是平安鎮卻不再平安。
突厥鐵騎從長安東南出發,一路無阻,到了平安鎮外,卻遇上硬點子。
商州刺史謝石派人埋伏在鎮外山谷兩側,早早準備好利劍與巨石,猝不及防的突厥人結結實實吃了一個虧,但伏念凶性大起,非但沒有命人撤退,反倒還堅持前行,最後以損失上千人的代價通過山谷,來到平安鎮上。
平安鎮的百姓早已被謝石撤至城內,此處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小鎮,一無所有。
突厥人攻佔長安,按理來說,中原人應該早被嚇破了膽子,加上現在地方上各自為政,許多人聽見突厥人三個字,二話不說掉頭就走,更不必說迎面狙擊了。
但謝石偏偏敢。
這位商州刺史是個奇人,打從賀融他們一家還在房州時,謝石就已經是商州刺史了,因為幹得太好,朝廷要將他調任京城的時候,當地百姓甚至捨不得他走,還上萬言書請朝廷將謝石留任,謝石自己似乎也沒有升官發財的興趣,主動向朝廷請求留任,這一留就是十多年,本是不符規矩的,不過謝石是個例外,此人兩袖清風,無兒無女,商州對他與老妻而言,已相當於第二故鄉,嘉祐帝格外開恩,謝石也就成了本朝的一朵奇葩。
突厥人打入長安時,謝石本想帶兵去救駕,奈何嘉祐帝跑得太快,而且根本不從商州走,以商州的兵力,也無法與突厥人抗衡,謝石只好按兵不動,守住商州,靜待時機。
商州百姓對謝石也有種莫名的信任,一聽突厥人要來,許多地方的百姓,都是包袱款款,攜家帶口地逃走,相較而言,商州百姓往外逃的數量卻要少許多。
謝石認為自己應該對得起百姓的信任,更堅定守城決心,暗想哪怕是將這條老命搭在商州,也決不能讓突厥人從這裏越過半步。
不過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謝石的意料。
突厥人居然沒有強攻商州,而是直接擦身而過,繞過商州,直奔鄧州。
鄧州離襄州不遠,再往南便是位於長江邊上的荊州了,李寬正帶着九皇子與一干朝廷老臣停駐在那裏,還未過江。
難道突厥人是衝着李寬而去的嗎?
謝石以為是。
但實際上,突厥人與另外一撥人馬,在距離鄧州不遠的松林崗遇上。
那正是渡江之後的賀湛等人。
鄧州水運暢通,賀湛從長江入漢水,再從白河進鄧州,根本無須花費太多時間。
此地山少崗多,地勢平緩,與突厥有點相似,在這裏,突厥騎兵能發揮最大的優勢,賀湛很明白,如果他沒能在這裏攔住突厥人,那麼對方就會繼續南下,中原腹地許多城池的守兵並沒有那麼多,城牆也不甚堅固。對拿下過晉州和長安的突厥人來說,他們已經積攢了一定的攻城經驗,這樣下去,整個北方都會很危險。
松林崗其實更像一個平緩的山坡,綠茵遍地,活潑好動的孩童從坡下爬到坡上,頂多也就一炷香工夫,這樣的地形,敵我雙方都很難隱蔽,一旦打起來,便是真正硬碰硬的一場戰役。
天陰沉沉,將哪怕一丁點的陽光都徹底遮蓋住。
而地面上,早已殺聲震天,血流成河。
戰馬被長、中前蹄,伴隨着悽厲嘶鳴,前半身往前掀倒,騎士猝不及防,同樣被掀翻在地,隨即幾根長、來,身體霎時多了幾個血洞,士兵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死亡竟降臨得如此之倉促。
在這種地形,遠程箭矢根本施展不開,士兵們不得不將弓箭棄置一旁,抽出戰刀,投入與敵人的近身肉搏。
騎兵狹路相逢,亂戰之中,又有不少人被掀翻下馬,又被馬蹄踢中或踩中,當場臟腑重傷而死。
賀湛身先士卒,雙腿夾住馬腹,提劍沖向敵方,手起劍落,瞬即割破了幾名敵人的頭顱。
然而這種好運氣僅僅是在一開始先發制人時,當突厥人反應過來,七八騎隨即圍上來意圖剿殺賀湛。
長刀反光,映着突厥人猙獰的面容,臉上衣服上,斑斑點點俱是血跡,分不清是敵人還是自己的。
賀湛喘了口氣,他在人群中搜尋伏念的身影,但並沒有找到,戰場上瞬息萬變,也容不得他有片刻的走神,七八把刀掄過來,賀湛不得不從馬背上翻滾下來,在圍困中與敵人近身搏殺。
他這次並未將所有兵馬都帶出來,畢竟嶺南那邊也還需要有人鎮守,賀湛原本的打算是,渡江之後先行在鄧州落腳,然後藉助鄧州守城,再一步步往北,收復長安,將突厥人驅趕出中原。他與譚今一行渡江之後,譚今在後頭押送糧草,他則先行一步前來鄧州,誰知卻在城外遭遇突厥大軍。
賀湛不是沒有想過與突厥人打仗,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戰場距離穰城不過數里,然而城門緊閉,城內守軍似乎被突厥人嚇怕了,壓根沒想過打開城門,給賀湛他們留出一條退路。
就算賀湛對軍事一竅不通,此時也該察覺異狀了,更何況他本來就不是。
穰城城內,有人給突厥人報信,還是?
更可怕的設想浮上心頭。
似乎為了驗證他的猜想,遙遙傳來一陣沉悶的動靜,原本緊緊關着的大門,竟然緩緩開啟了。
許多士兵大喜過望,還以為援軍終於出城來幫忙了。
城內的確也有一撥兵馬衝殺出來,然而隊伍卻沒有打起旗幟,為首將領的面容也甚為陌生
不,並不陌生!
賀湛發現自己見過對方!
那是在當年齊王造反之後,宮變落幕,他的父親登基為帝,他從洛陽趕回來,去南衙進行交接,此人就站在李寬身後,還曾與賀湛見過禮,身形魁梧,據說在長、槍一道上很有心得。
雖然之後賀湛就沒有再見過對方,但此時腦海中電光石火一閃而逝,殘留的記憶竟瞬間勾起。
是了,對方姓江,是李寬的心腹愛將!
江副將手持長、槍疾馳而來,槍花旋作天女散花般的絢爛,朝這邊刺來。
目標卻不是賀湛身邊的突厥人,而是直指賀湛!
賀湛早有準備,腰身一折,堪堪避開槍頭,旋即扭身揮劍,斬向對方臂膀。
「這些人與突厥人是一夥的,不要手軟!殺!」賀湛一邊嘶吼道。
不遠處的副將聽見了,也跟着他吼道。
聲音一重接着一重,傳遍整個戰場。
「殺!」
「殺!」
事已至此,賀湛哪裏還有不明白的,李寬分明是在南下之前,就留了這一手,將一部分人馬放在鄧州,又在知道他渡江北上之後,通知突厥人,是以突厥人才能提前得知消息,來到這裏截堵他。
此人不僅是心狠手黑,竟還毫無廉恥,與異族人聯手,只怕當年太子之所以在雲州遇險,後來天子又棄守長安,急匆匆南逃,都離不開李寬的從中作梗。
所謂南下避險,不過是為了給突厥人騰地方,好讓他們在北方徹底肆虐,借突厥人之手,一舉剷除世家與朝廷兵馬,再令各地勢力分崩割據,互為轄制,等到突厥人搶夠了殺夠了退回關外,他李寬就可以扶持幼帝,帶着保存完整的實力,北上收復失地,名利雙收,權傾天下。
賀湛恨得牙關緊要,他現在只恨當初在得知李寬與當年魯王府舊案的牽連嫌疑時,沒有找上門一刀了結此人的性命。
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益,眼下須得殺出一條血路,才能化險為夷。
血從額頭滑下,與汗水一道糊住視線,腦袋有些鈍鈍的痛,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賀湛用不拿劍的手抹了一把眼睛,想要將黏膩的液體抹去,但胳膊隨即傳來一陣疼痛,差點讓他握不住手中的劍,他反應極快,看也未朝來處看上一眼,劍鋒已然揮去,伴隨着敵人慘叫,他又迎向下一名敵人。
原本他們與突厥人,算是勢均力敵,哪怕稍有弱勢,也不會遜色多少。
但是江副將這支兵馬加入之後,與突厥人形成合圍之勢,形勢頓時發生逆轉,賀湛哪怕想要讓人撤退,也因為退路被堵住而進退不得。
進退不得,只能一戰!
敵人仿佛鋪天蓋地,殺也殺不進,他的手臂已經麻木,可還得不停地揮起,斬下,刺入,掃過。
對方的甲冑一次又一次磨損了劍鋒,以致於這把好劍都有些卷刃了,敵人卻依舊如山如海。
一絲疲憊從賀湛心底悄然湧上來,隨即又被他強壓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萌生哪怕是一點這樣的念頭。
然而他手下的士兵們,並非個個都像他一樣意志堅定如鐵,早在同為朝廷兵馬的穰城士兵朝他們揮刀相向的那一刻,眾人心中的士氣就受到了動搖。
連朝廷都對自己人下手,我們還有打突厥人的必要嗎?
為何我們在這裏出生入死,他們卻公然與突厥人勾結?
許許多多的人帶着疑問與困惑死去,眼睛正正望着陰沉的天空,至死都未合上。
然而踏着他們的屍體與血河,戰爭與殺戮依舊在進行。
不知過了多久。
賀湛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到達一個極限。
他知道自己也快要撐不下去了。
難道自己所努力的這一切,最終依舊是沒有意義的?
他忽然想起太子,想起死在伏念刀下的二哥,不知道他們臨死前,又抱着什麼樣的心情。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面旗幟。
一面迎風招展,獵獵飄揚的旗幟。
上面寫了一個「安」字。
作者有話要說:
鄧州這一場戰役有地形架空的意味了,不能照現實來。
啊汪,昨天生日沒更,感謝小乖乖們的祝福,今天前30個留言發紅包
總算寫到一個點才結束,沒拖着懸念,累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