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城牆在顫抖,硯君與珍榮相互攙扶,不敢邁大步伐,唯恐摔倒。
國破時蘇硯君沒有直接感觸,家亡時她也沒有親眼目睹,反而是這座異鄉的城,與她的存亡休戚相關。復辟黨在忙他們自己的偉業,曾被大昱褒獎的妙高山人正忙着要來屠城,反而是楚狄赫人與她生死與共。
打垮了大昱、大庚的火炮,究竟是恐怖一點好嚇退妙高山人,還是不恐怖才好?硯君一時迷惘,擺不平心裏的秤,只知道元寶京說「城不會有事」似乎有道理。
這輪火炮明顯不及之前密集,大約妙高山人未料到城中有這麼多火炮,而守兵有意節約彈藥,雙方都不輕舉妄動了。
「你看見城外那些白衣服了嗎?那麼多人!」珍榮猶自心驚,惴惴地說:「我聽城頭上的人說,妙高山人以前在大庚地界上鬧得凶。別看他們裝備破破爛爛,攻城從未失手。這是頭一回鬧到大新的地盤,兩邊都要給對方下馬威,一旦攻城肯定要血戰到底。」硯君不答話,珍榮又語無倫次地說:「小姐,你隨便說點兒什麼吧。你不說話,我更心慌。」
「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硯君說着將大氅兩側的毛邊向中間攏了攏。
「萬一失守,我們要死在這兒嗎?簡直冤枉死了!」珍榮氣餒道,「萬里迢迢地跑到落烏郡來送死,算什麼事!我們去跟妙高山人們說,我們不是城裏的人,我們要回家——他們會放過嗎?」硯君搖搖頭。珍榮嘆氣道:「我想也不可能。這麼大的城,該不會將我們困死了吧?」
她提醒了硯君:元寶京明明被陳景初送出城去,怎麼能在封城的時候回來?必定是有別的出路。可是元寶京神出鬼沒,想找他未必能找到,他的法子也未必肯拿出來給她們用。他說楚狄赫人能保住城,一臉置身事外的神情,仿佛這城裏的人既然跟了大新,死活都與他無關。
「先不回悅仙樓。」硯君說,「回去坐在房間裏,還是心神不寧。不如去集瑰堂看看。」她見珍榮越走越冷,解開外氅。七爺的大氅做得又大又厚實,兩個女子合披也未顯侷促。
主僕二人先去集瑰堂前看。夥計老馮守在劫後餘生的店鋪里,見到她們便苦笑道:「東西倒沒有燒壞多少,不及被偷的多。」硯君不好講些什麼,珍榮先夸道:「集瑰堂燒了,陳掌柜還在城頭上幫忙,真是顧全大局、捨己為人。」
「總得回來看看。」老馮說着,向城頭方向眺望,「集瑰堂不嚴重,可陳家被燒不是小事。大爺氣得喲——啊,那輛車,應該是我們掌柜。」
陳景初是騎馬去的,回來時借用了方星沅的馬車,下車時明顯腿腳不靈便。老馮對他知根知底,急忙抖開臂彎里的毯子迎上前,問:「掌柜,腿又疼?我去請醫生吧。」陳景初擺手說:「在城上受點涼,不要麻煩了。」看見硯君主僕在,他含笑說:「聽說火災沒有波及裏面,總算留着待客的地方。蘇小姐進去說話吧。」
珍榮要道謝,硯君卻不動。她們兩人披着一件大氅,有一人不動,另一人也動彈不得。駕車的方星沅看見她們披的那大氅,奇道:「這不是七爺的嗎?」
大氅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居然被她認出來,硯君頓感一絲尷尬,臉不由得紅了。旁人似乎並未覺得哪裏不妥。陳景初向老馮說:「從裏面多找幾件連帽斗篷,給蘇小姐換下來。」又對硯君解釋:「七爺還在城上守衛,他還用得着。」老馮手腳麻利,正要去取,硯君阻攔道:「我同曲先生說好,中午還要再幫他去送飯。到時候將大氅還給七爺,不必麻煩別人專跑一趟。」
方星沅古怪地看了硯君一眼,說:「蘇小姐,我有話對你講。」陳景初見方星沅使眼色,便對珍榮道:「珍榮姑娘請先到屋裏稍坐一會兒。」留下方星沅與硯君兩人。
方星沅板着臉說:「我知道蘇小姐在紅葵選婚的冊子上。」硯君不喜歡聽人提起這回事,無動於衷地說:「那是一場誤會。」
方星沅做個手勢,不容她打斷,鏗鏘有力地說:「我既然知道蘇小姐的身世,自然也清楚必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大新只是不治罪,可也不會與復辟之家論起婚嫁。」她頓了頓,「至於為何發生誤會,是龍惠院的事,必定會弄清楚另行處理。在那之前,蘇小姐是待選之身,城中也有不少人知道紅葵使只挑了你一個人報選,望你注意言行舉止。」
她怕硯君沒聽明白,直截了當地說:「小姐到底是舊時官宦的千金,應該熟知禮義。拋頭露面、混跡人群、私下授受、女着男衣這樣的事,還是避免為好。」硯君心想:我本來就不要嫁你們的王爺,言行舉止還要為他們守節不成?如此一想,倒也明白方星沅在擔心什麼,當即微笑道:「女爵多慮了。兵臨城下,我不過略盡綿力,不肯困死寓中而已。七爺借給我大氅,僅是同舟共濟之義。有違聖人教誨的事情,我倒沒有想過。」
方星沅也笑起來,不過笑得諱莫如深。「七爺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他不能容忍眼前有饑寒,管起閒事就不拘小節。見別人過不下去,賣掉自己的馬去接濟,也不止三四次。」她不知道這時候該贊還是該嘆,停頓片刻,半蹙着眉頭說:「在他而言,不過是古道熱腸,可在別人,不免會錯意。這種事情,總是女人容易想多,也總是女人傷心可憐。」
意思明白得很。七爺儀表堂堂,桃花債肯定寫了幾大本,不知誤了多少芳心,周圍人實在看不下去了。
硯君當下客氣而疏離地笑了笑。那是人與人交談中一種標準的笑,很容易解讀,代表「你說的是別人的事,跟我沒關係」。方星沅也回敬了一個「你好自為之」的笑,以示話都說到了。
兩人的交情沒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這些話擺上枱面就再沒什麼可說。硯君正要向陳景初告辭,一駕馬車駛來停在集瑰堂門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是陳大爺陳松海。看見方星沅,他舉起拐杖致意,「方女爵。」對硯君卻像是根本不認識,從她面前一步走過去。
硯君本想進集瑰堂找珍榮,被陳松海橫在中間,不得已多站片刻,聽陳松海向方星沅大聲抱怨,說是歹人放火製造混亂,把他家燒了一角,乘亂打劫,損失不少財物。
「我們陳家是落烏郡首屈一指的急公好義之家,多少年來修橋補路、濟人利物,時時以鄉里太平為己任,竟有歹徒欺到我頭上來了!」陳松海本就長得威風,此時瞋目切齒,頗有橫掃千軍的氣勢。「此事絕不能善罷甘休!」說着拐杖一陣咚咚砸地。
遭遇劫匪理當官府來管,陳松海卻要扯上陳家長陳家短,仿佛天底下最不能受罪的就是他陳家。方星沅是習慣照章辦事的人,不喜歡陳家仗着勢力頤指氣使,又沒有任何高明的辦法,嗯了一聲不接話。
陳景初聽見他父親的動靜,從集瑰堂走出來,臉色深沉而苦惱。方星沅當即恢復了往日刻板的樣貌,問:「丟了什麼值錢東西,要與陳老爺一併報官嗎?」
陳景初擺手道:「麻煩大了!」說着走到方星沅和陳松海到近前,交談低如耳語。硯君雖聽不見,可也猜得出來,必定是說「給天王買的火銃被偷」之類的。
「你這裏也丟了!」陳松海驚呼完畢,老練的眼睛忽然換了一種神色去審視陳景初,對兒子起了疑心。陳景初泰然迎着父親的目光,淡淡地轉向方星沅問:「如何是好?」
「必須速查。」方星沅厲聲厲色地說,「那不是民間隨處可見的東西,丟了必有大亂。不僅你要報官,我也要上報才行。」
「眼下報了官,誰有功夫來管?徒增恐慌而已。待到城外解圍,再向查大人說明吧。」陳景初說這話時的氣態,愁而不驚、煩而不慌,做戲的本領令硯君刮目相看。不過知子莫若父,他父親大約猜出來幕後的蛛絲馬跡,再不積極嚷嚷報官,沉着臉一副深思的神態。
方星沅沉吟片刻,說:「城被圍困,門禁多日,這批東西出不了城,越快行動越容易追回。此事絲毫不差於守城禦敵——倘若真是匪類偷了去,裏應外合,城豈不是更加岌岌可危!不僅要管,而且要速辦。城中還不至於人手不足,集結幾十人的隊伍,挨門挨戶搜查也不是辦不到。況且是陳家出事,城裏人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硯君聽到這裏就不聽了,向店裏的珍榮招手,旋即同陳景初告辭,說:「陳掌柜事情很多,我們先告辭。」
陳景初看得出來,她神情中還是存着若隱若現的氣憤。他不知道她的氣憤從何而來,心中有不好預感,追上她問:「蘇小姐是不是有事要說?」
「沒有。」硯君淡淡地說,「我答應了曲先生,還要同他再送飯去。」她毫不關心集瑰堂的損失,着實不像平日作風。陳景初在父親面前不方便說得太多,向硯君低聲說:「你在悅仙樓等,我晚些時候去拜訪。」
硯君想要開口婉拒,陳景初又以更低的聲說:「還有別的事情,到時候再同蘇小姐說。」他堅持如此,硯君不便執意拒絕,輕輕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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