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三春 青玉(2)

    「蘇小姐。」景初拄着拐杖走到前堂,看到硯君今日帶着一個丫鬟來的,仿佛就是賣墨那天的丫鬟。他恍惚地產生了疑問:她是來接受他的邀請,還是來賣另一盒墨?這念頭讓他暗暗地不安——兩種可能代表的兩種人生,都不是他陳景初的人生,是蘇硯君的,可是他很怕自己要親眼看見又一段淪落的肇始。

    他暖融融的笑意,讓硯君事先準備的話不知該從何提起。她思緒亂了一刻,原本以為張口即出的、循序漸進的說辭,突然裂成兩半。

    如果要向他說明前因後果,就不得不從她那天回到悅仙樓、看見金舜英和元寶京古怪的神色時起頭。金姨娘愛黃金不假,可也知道什麼錢可以愛,什麼錢是輪不到她去碰的。要她和楚狄赫人結親,就算給她一座金山當聘禮,她仍然覺得這不是她可以做的事情。她乾巴巴地實在擠不出笑臉,滿肚子怨氣都歸到硯君頭上,埋怨道:「你在前任老爺面前,顯了什麼神通?讓你出頭冒尖!這回可把自己坑了!」

    硯君哪裏想到去世的查大人留下這段伏筆,一時氣得小臉發青,「我自己的父親指一門親事,是順理成章的。怎麼連他也擺弄我的前程?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家裏長輩的意思,不聲不響要把我獻給他們的王爺,這可以嗎?」

    金舜英詫異她想的僅僅是自己的婚姻,跺腳道:「就算他問過你、你心甘情願,也不成!你不想想你是誰的女兒,也不看看——」她沖屋裏悶聲坐着的元寶京丟個眼色,向硯君說:「也不看看這兒還有個什麼人跟着你。」

    硯君偷眼看看元寶京,見他冷冰冰地板着臉,仿佛事不關己,但那股冷冷的情緒,恰恰明說他不僅覺得這關他的事,而且他很不滿意。硯君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他危難之中投奔最頑固的舊臣之女,這女人卻要投入他敵人的懷抱,簡直是當着他的面說天下再沒人想復辟大昱了。硯君不想刺激他,可也不想看他的臉色,依舊將她自己的心思放在首位,嘟囔道:「就算沒有他,就算我是別人家的女兒,我也不答應。」

    「我看這地方待不住了。」金舜英唉聲嘆氣,「趕緊走才是上上策。」

    硯君思及此處,情不自禁地嘆口氣。她的嘆息里含着愁雲苦霧,景初聽得心中惆悵,不明白她為什麼未語先嘆。「蘇小姐,怎麼了?」

    硯君心想,她的苦惱同他沒有關係,說出來做什麼呢?強打精神說:「實不相瞞,我這兩日多方打聽,看來的確無法在年內順利南下,連出城都不行。」

    景初聽出她話里別有煩惱,追問:「為什麼不准你出城?難道我的擔保有什麼問題嗎?」硯君與珍榮面面相覷,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景初忙道:「既然不方便提,我也不能勉強小姐。若因擔保上出了問題,小姐大可不必忌諱,另尋保人無妨。假使需要,我可以為小姐推薦別的保人。」

    他一番熱忱令硯君慚愧,露出苦惱之色。「掌柜聽說過紅葵使嗎?」

    景初微笑點頭,「聽過。」因為秋嵐的關係,大新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至於紅葵使和蘇硯君出城有什麼關係,他倒是沒能立刻想出來。

    「我……好像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一點誤會,前任縣官查大人,將我的名字報了上去。」硯君既糾結又難為情,細數起來還是糾結更多一些,「我本來以為沒什麼的,不可能選中我。可萬萬不知道,凡是備選女子,都不能離開選報之地。我昨日去縣衙,請新任的大人惠簽一張出城憑證,他竟不肯給我,說是一定要到元宵節,眾王大婚之後,才准我自由來去。這不是太荒唐了嗎?」

    「啊!」景初乍得知她被報入紅葵冊,也頗感意外。看她又不情願又氣憤的樣子,他也不必費心去想好話,說些鸞鳳齊鳴、富貴花開的虛言了。「那麼蘇小姐有何打算?」

    硯君灼灼雙目之中充滿信賴,景初忽然感到自己多半要承擔一份重大的責任。他屏息凝神,示意她但說無妨。

    有個主意,是硯君和金舜英思索無果,最後由元寶京提出來的。

    儘管元寶京始終用他無聲的動作,甚至一動不動,告訴這兩個女人:他感到自己被背叛了!他一度做出暗示:如果蘇家的女兒要向楚狄赫人獻媚,那我們就分道揚鑣吧!既然志不同、道不合,不要耽誤了各自的前程!

    可惜出城的要求被拒絕之後,硯君顧不上看他的臉色,金舜英也沒心思哄他開心,墨君只道姐姐又要出嫁了,還帶着少許的喜慶同元寶京嘀咕:「姐姐這回好像要嫁到京城去,我們是不是也得去京城了?」語氣仿佛元寶京是他親兄弟,可以跟他一起去給硯君拖油瓶。更多更快章節請到。害元寶京半點好心情也找不出來。


    但目睹硯君氣到掉眼淚、金舜英長吁短嘆,元寶京終於可以確定:蘇家的兩個女人沒有賣身求榮的企圖,至少暫時沒有。

    元寶京收斂了他那套獨門的、無聲的冷嘲熱諷,仿佛事不關己似的說:「協助自己未婚夫逃婚的女人,果然不是懂得守規矩的人,不知道『規矩』多麼森嚴重要、不可有絲毫偏差。」

    他重重地強調「規矩」二字,點醒了硯君。她當即去看大新為諸王選妃的詔令,果然找到規避的辦法——王爺們選妃,必定要仕宦之家的女子。蘇家的門第,在大昱滅亡之日就同仕宦無關了。即便如此,未必能逃過一劫,想要徹底撇開,唯有徹底同所謂的仕宦之家斷緣。

    硯君微微臉紅,輕聲說:「以我淺薄資質,不敢妄自托大。可我既然要在掌柜的店中出入,也不想無名無份、隨來隨去地虛度。請掌柜衡量一個位置,不管我在店中是三五個時辰,還是三五個年頭,總歸有個名目。」

    景初的確被她震驚。「你……你要拋棄士門之女的身份,從商嗎?」他的話音當中,有發自肺腑的於心不忍。硯君詫異道:「我擔心的是先生在意我身為女人,不應從商。先生卻看重蘇家破滅的門第嗎?」

    景初搖頭:「女人從商,自古以來也多了,何況我姑姑就是傑出的例子。可你……我知道你是為了逃避紅葵選婚,在眼下看來性命攸關,但我不能幫你。」

    硯君本來很有把握,想不到他居然會拒絕。景初看她沮喪的樣子,意味深長地說:「一日為商,終身為商。更多更快章節請到。譬如那碎了的水洗,縱然補得天衣無縫,畢竟淪為一件次品。商賈女子不能為士門正室,結親要受種種約束。縱然有家財萬貫,可是想要重返上流,只能等到你的兒子狀元及第、再入仕途。有些人無所謂,或許還能自得其樂。我看你——不像。」

    他揮了揮手,說:「你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不是我們這種人。況且商家也有商家令人不齒之處,你現在看不到。為了逃避,躲到我們的世界裏,你早晚要失望。這事說一次也就罷了,再不要向別人提起。」

    硯君被他數落,眼沉沉地低下去,睫毛不住顫動。她從小被老姑婆和蘇牧亭培養得十分驕傲,向來自持身份,豈會不知道士庶之間差別。第一時間更新但她這些日子重新觀察自己的經歷,認為她想通了一個道理:仕宦所貴的不是官爵品級,而是內在的神髓。她父親的官並不大,卻是元寶京最後關頭仍看重的人,正因為她父親有一種頑固但稀有的品質。而大昱的滅亡,也是因為朝廷不再重視那種品質,甚至人們也不再重視,都像蘇老姑婆似的只看表面,以官爵、家財、勢力去劃分上中下等人。

    既然表象不可取,又何必為它所累,以至於落入大新異族的魔掌?只要她永不捨棄父親言傳身教的那些寶貴的東西,無論處身何地,她仍可以做一個精神世界裏的上等人。

    今日她只是從那個世界裏,向外邁了一步,就被陳景初當作不知自重。硯君覺得沒來由的委屈,同時也為自己這份得不到護持的天真而心痛。她一度覺得也許有人懂她這份天真,也許那個人會是陳景初,但事實說明那只是她又一個不切實際的假設罷了。

    景初可想不到她心裏徘徊如此多的念頭,由她靜了一會兒,又開口,恢復了他初次見面時的安閒,「蘇小姐,我手邊正好有幾件東西,等你來看。若是小姐今日沒有其他事情,可否立刻幫我鑑別?」

    硯君的心情正跌在谷底,然而知道一事不成還有另一事,總不能因為發愁就什麼也不做了。她打起精神,款款回答:「一定傾力而為。」

    景初見她強將煩惱壓到心底,小聲寬慰說:「紅葵選婚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擔憂。若是實在不肯,也有別的法子。」硯君聞聲抬起清澈的大眼睛,心想他陳家神通廣大,大約還有妙招。景初沒有馬上說,領她去看別人送來變賣的東西。

    這日總共件小玩意兒,景初自己也能處理妥當,可他不想硯君閒着以為自己無用,就都交給她。而她也不負所托,一件件的優劣都能面面俱到地評斷。尤其那件青玉的臥荷筆架,她果然愛不釋手,越喜愛越看得細緻入微,幾個小瑕疵也沒逃過她的眼睛。

    唯獨她不知今世的行情,需要景初不時從旁解說。

    珍榮本來是考慮照顧她家小姐,且承擔着避嫌的功用。觀察多時,她覺得自己好似有些多餘。陳景初與蘇硯君一問一答,渾如同背一篇寫好的文章,接得嚴絲合縫,便是無話時相視一笑,也是心照不宣。

    陳景初充其量是個見多識廣的年輕商人,看不出經世之才,也未見得文採風流。然而珍榮看遍了蘇硯君活至今日的每一天,從未見過誰能讓她那雙求全責備的眼睛裏溢滿讚許。珍榮的靈機一動,「糟糕!小姐的厚斗篷,我忘記帶來。」說着一邊偷眼打量那兩人,一邊從屋裏退出來。

    而硯君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幾時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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