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
不是所有擺在明處的東西都光明正大,一個建在大路邊的村莊未必坦坦蕩蕩。從那天晚上之後,金舜英學到這道理,從此她就沒法安心睡覺。
因為這教訓是用人命換來的。
看到她蒼白的臉孔和烏青的眼圈,假硯君神色不變地安慰她:「睡一會兒吧。你這樣可撐不到落烏郡。」
「你說得輕鬆!怎麼可能睡得着?」她說到這裏再次膽寒,回頭看看那罪惡村莊已經遠遠不見,但她還是哆嗦了一陣兒,撫着心口向假硯君道:「虧得你好身手!我們沒有像那可憐的車夫,死在不明不白的刀下。」假硯君嘿嘿冷笑,「要是靠你,十條命也不夠人家戳刀子。」
提起這事,金舜英就有點自責,歹徒落刀的一刻,她只是睜大眼睛看着,渾渾噩噩的不知道眼前什麼情況。但她還是為自己辯解:「我哪裏見過明晃晃的刀子殺人!何況是從夢中驚醒,還不知道是幻是真呢,你就……」
「別再提了。第一時間更新」假硯君冷淡地打斷她的回憶。
金舜英也不喜歡這種回憶,定了定神,將目光放在假硯君肩膀上。「現在還疼嗎?」遇險的瞬間,他猛然睜開眼睛,一腳將意欲行兇的歹徒踢中,可纏鬥之間被歹人割傷肩膀。
假硯君罔顧金舜英的關切,把臉別向旁邊,不冷不熱地說:「世道越是亂,越是應由男人保護婦孺。我雖不能拋頭露面、挺身而出,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歹徒行兇。」
看來他還是介意湯餅鋪的那次對話。金舜英從他語氣中聽出了心有不甘,反而為自己鄙薄他的態度而愧疚:他藏頭畏尾實有不得已的緣故,並不是缺乏男人的擔當。「謝謝你。」金舜英真誠地說,「若不是你身手了得,我和墨君此刻還不知是死是活。」見假硯君不搭理她,金舜自討無趣,生硬地轉換話題,「幸好只是皮外傷。不然我們那老頭子,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假硯君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理人。金舜英自顧自地嘟噥:「你說那歹徒,真的給打劫的大隊人馬做探子,探明我們的錢財底細?」
假硯君靠在車板上閉目養神,「誰知道。」
金舜英低下頭,小聲說:「我覺得不是。流寇的探子為什麼要殺我們?你看村里那三位頭領同官兵交談時,看也沒有看,就說死的是歹徒,不是他們村裏的人。我看他們全村都是歹徒才對!將夜宿的旅客全殺掉,第二天就說他們已經上路了——仔細想想那貨郎擔的東西五花八門的,我總感覺不像一處來的貨,原來在大路邊乾的是這種營生!」
「萬一……」假硯君緩慢地說,「萬一他的確是歹徒,就是沖我們來呢?」說這話時,他的雙眼像放出一片清冷明亮的光似的,照在金舜英臉上,她頓覺自己渾身涼颼颼。「什麼意思?」
假硯君仍然保持他平穩淡泊的聲調,「想取我性命的,可不止是大成、大新。」
金舜英吞了吞口水,哆嗦着問:「你是說,後面的路上還有這種人?」
假硯君不動聲色地說:「現在有大新士兵保駕,一兩個刺客不會輕舉妄動。他們可不是你的車夫能比的。」金舜英苦笑:他說的倒像是因禍得福了。
假硯君和歹徒扭打中,將那歹徒殺了。金舜英的尖叫引來留守懸賞告示的大新士兵,他們見出了人命,當即盤問起來。村中三位頭領將死人推得一乾二淨,金舜英和假硯君成了盤問的重點。你們是什麼人,到底去哪裏,投奔什麼親戚,親戚姓甚名誰。
金舜英被嚇得不輕,在士兵的追問下,顛三倒四也勉強圓了她自己的謊:她們是去落烏郡投奔親戚的。對方姓連,仕宦子弟,他的父親是從西南任所辭官回家的。兩家認識是因為連老爺是汲月縣人。連家去落烏郡是因為連夫人系落烏郡人。連夫人姓陳,閨名杏雲。只知道她陳家是落烏郡乃至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賈,並不知道她家中還有什麼人。等等,依稀聽說,她有兩個哥哥。
眼角有紋身的士兵頭領,聽到這裏就停下手中的筆,仿佛想起來什麼。「陳杏雲。」他很不禮貌地將連夫人的閨名咕噥了三四遍,「有兩個哥哥,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賈,難道是落烏郡陳松海、陳柳川兩位老爺的妹妹?」
金舜英搖頭表示這的確不知,不敢亂認,只知道陳家有錢得很,據說陳夫人兩個哥哥的名號在北方如雷貫耳。松海、柳川看來與杏雲很是搭對,興許是一家人。
士兵頭領見她老實,說:「陳二爺有個女兒,是我大新的六等女爵。若你們是女爵的親戚,我等不敢容三位有點滴閃失。不如由我手下護送三位前往落烏郡。不管是不是女爵家屬,都要請三位去落烏郡縣衙做份證供,說明今夜在此地的遭遇。」
金舜英見放他們走,更無所求,只是礙於假硯君的身份,她怕男扮女裝之事敗露,不敢一時應承。假硯君卻道:「如此甚好。」
士兵頭領當即指派兩名士兵,守在金舜英的房門外,第二天一早就由他們代替死掉的車夫,趕着金舜英的馬車繼續上路。
金舜英焦灼不安地向馬車前方丟眼色,「他們的確比冤死的車夫有能耐,可是……你不怕嗎?」如果真實的身份被楚狄赫人發現,不需要刺客來襲,他就要糟糕。第一時間更新假硯君笑道:「有他們在,我現在終於能睡得着了。」
這個人……到底是膽大還是膽小?金舜英看不明白。而假硯君索性在她探究的目光中睡了。
那兩名楚狄赫士兵的語言更糟,路上不大肯與人交談,金舜英怕說多錯多,寧肯不同他們交談。想不到墨君倒露出他父親那股嫉惡如仇的脾氣,一路上憤憤地送了楚狄赫士兵許多白眼。兩名士兵似乎對白眼習以為常,況且墨君只是個小孩子,他們也不大當一回事。
這日正午,馬車停在路邊休息,楚狄赫士兵當中的少年取出一塊肉乾,撕下一角給墨君。墨君伸手將他的肉乾打落在地,惡狠狠喊了聲:「三花頭!」
墨君嫌惡的神氣嚇了金舜英一跳,但並沒有激怒楚狄赫人。少年士兵鈍鈍地解釋:「我們楚狄赫人是黑龍後代。這是龍角。」年長的士兵沖少年士兵咕噥一句,金舜英雖聽不懂,但看他神色,大約是勸少年士兵不要多費口舌。
少年士兵操着笨拙的大昱官話,說:「羅素倫王說過,吃草的人不懂食肉的人,我們應該常常讓他們明白。」
墨君大怒,「你才是吃草的牲口!」他從來沒有罵過人,他爹在時斷斷不許他口出污言穢語,「牲口」二字是他從死去的車夫口中聽來的。說出來時,他忍不住氣虛,想到自己說了髒話,還有點羞愧。於是他飛快地換了一種羞辱方法:「妖孽的身上才畫符!那是要鎮住你們的妖氣!」蘇牧亭大概說過類似的話,但墨君不明白,也記不清,勉強拼湊了兩句。更多更快章節請到。
金舜英怒斥墨君時,少年士兵不以為意,說:「你們吃的米、面,不是從草里長出來的嗎?」
墨君不在乎金舜英的厲色,繼續頂撞道:「如果米麵是草,難道你沒有吃過?」
少年士兵笑嘻嘻道:「我們黑龍之子不靠米麵生活。我們吃肉,鹿肉、獐子肉、老虎肉。」他指着自己虎口上的花紋,說:「這不是符,是鹿角。我九歲的時候打到鹿,得到兩隻鹿角。它們說明我的實力。羅素倫王的身上還有虎紋——他是楚狄赫人當中,打到老虎最多的。他打過一隻很大很大的老虎,三個村子的人都分到了虎肉。」
墨君沒聽過有人敢吃老虎,瞪圓眼睛向假硯君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的冒牌姐姐像往常一樣,以淵博的見識說明這士兵是說謊。但假硯君默不做聲,不參與他們的對話。
少年士兵又從肉乾上撕下一塊,遞給墨君說:「這是老虎肉乾,你敢不敢吃?」
金舜英上前攔住,賠笑道:「他一個小孩子,給他貴重的肉乾做什麼?」墨君聽了反而激氣,大聲道:「只有你敢吃老虎嗎?」說罷從士兵手裏奪過肉乾,用力咬了一口。
那肉乾做得很硬,他鼓起腮幫費力地嚼。少年士兵看了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說:「看,你要是變成了食肉的人,就懂得我們楚狄赫人了。我們給全天下肉吃,早晚你們都明白楚狄赫人。」
墨君一邊費力咀嚼,一邊嘟囔:「你們是壞蛋!你們殺了老虎,還殺了大昱!」自從假硯君說大成殺了大昱,他就學會套用。
少年士兵恨恨地用不流暢的語言說:「昱朝太壞!欺壓我們楚狄赫人!不交夠貢,就鞭打我們的老人。楚狄赫人是龍的兒子,不應該受食草者的鞭子!可是不能完貢,他們就當着我們的面,打死我們的老人。我們村子為了在限期完貢,所有的鹿、獐子、獾、狍子都交了,想不到後來兩個月大雪,全村餓着,靠吃雪團。我妹妹就是那個冬天餓死的!」他說完用憐憫的目光看墨君,摸着他的頭頂說:「我們楚狄赫人不會對你們那麼壞,我們不會讓小孩子餓死。」
墨君大惑不解地再次望着假硯君,希翼他的冒牌姐姐為大昱辯護,大昱不壞,楚狄赫人才是壞蛋。但假硯君又一次沒有出聲。
墨君想了想,大聲說:「你說謊!」
少年士兵還想再說什麼,年長的士兵大聲用楚狄赫語喝止,然後他瞪着金舜英和假硯君,用生澀的大昱官話對少年士兵說:「羅素倫王不明白,同他們講是沒有用的!我們的話,他們不聽,聽了也不肯信。他們是黃雀的孩子,我們是黑龍的孩子,只要活着一天,就是不同的人。食草的人永遠不會和食肉的人變成朋友!」
少年士兵垂下頭不再說話,和他的長輩一起回到車夫的座位上。墨君一邊蠕動腮幫,一邊瞪着年長士兵,以示他絕不會怯於對方的兇惡嘴臉。金舜英急忙道:「趕緊給我回車上呆着去!」
墨君慢吞吞地爬上馬車,幽怨地瞥了假硯君一眼,惱他不肯出言相助。「你為什麼不揭穿他?」墨君吞了口中的肉乾,猶在慪氣,「他們說謊!」
假硯君揩去他嘴角的肉屑,問:「你爹是不是好人?」墨君點頭之後,假硯君又問:「他有沒有做過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不公平?」
墨君偏着頭想了短短片刻,說:「爹總是偏心姐姐。」
假硯君微笑道:「像你爹那樣的好人,也免不了有做得不公允的事情,何況大昱呢。」他看着孩子受挫的表情,壓低聲音在墨君耳邊說:「大昱的確讓楚狄赫人蒙受了不公。我們要光復大昱,就是看清了大昱為什麼會死,要復活一個比死去的大昱更好的國家。」
「喂喂喂,三天不說你,你又來勁了?」金舜英板着臉打斷他們的對話。
三人沉默了不知多久,墨君又自顧自玩耍他從路邊拾來的石頭。在假硯君的指點下,他一路上搜羅了幾十塊各種石頭,實在沒有別的玩具時,他就擺弄這堆石頭。
金舜英看着孩子,忽然冷笑起來。假硯君知道她冷笑之後總要發表高見,果然聽到她說:「比死去的大昱更好的國家?有多好?沒有鞭打楚狄赫人的官,很容易,但能沒有騙子嗎?能沒有賣掉妹妹的兄長嗎?能沒有罵我是賤妾的男人?能沒有在路旁劫道、光天化日搶劫的匪徒嗎?你那是做夢!」
假硯君不急不惱地看着她,幽幽地說:「做個美夢,又何妨呢?」
金舜英默了片刻,哈哈笑道:「可笑!可笑!蘇牧亭原來是為一個夢死了!」
「他不是為夢而死。」假硯君鎮定地看着她,說:「他死是因為有人害怕他的夢成真——因為那夢是可以成真的!」
金舜英幾乎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卻發現他也用近似於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金舜英搖頭苦笑,「我永遠不懂你們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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