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禍
金姨娘明顯感覺到,自從打發了蘇硯君,她的運氣就轉好了。也許兩年下來,她終於摸透柳泠泠的路數,最近賭十次總有五六次能贏。這天贏得特別早,天剛黑就讓她盆滿缽盈。恰好她肚子不舒服,不顧柳泠泠再三挽留,揣着她的戰利品急急忙忙地告辭回家。
剛走到後門附近,金姨娘就看見幾輛馬車靜悄悄地停在門外。她心中打突,不知道是不是蘇牧亭終於惹惱大成天王,不得不連夜逃命。正躡手躡腳靠近,幾個結實漢子從蘇宅中搬着大箱出來,悄沒聲息地裝車之後,竭力壓低聲音趕着馬車走遠。
金姨娘心想這夥人跟做賊似的,大有蹊蹺。難不成有狡仆看勢頭不好,偷了蘇家的東西趁夜運送?正這麼想着,走進後門就看見蘇牧亭佇立門邊,目送馬車遠去。金姨娘嚇一跳,啐道:「大半夜的幹什麼在這裏嚇人?」蘇牧亭沒料到正好被她撞見,含含糊糊地想要支吾過去。金姨娘可不肯善罷甘休,追着他腳後跟問:「那些馬車是怎麼回事?老爺是打算逃命了?你敢撇下我和墨君,我可不依!」
蘇牧亭怕她高聲喧譁引來旁人,咳嗽一聲道:「我逃什麼?我不過是想到,家裏開銷大,急需換些錢來度支。最近古董價錢跌得厲害,不及早出手只怕全在手中變成廢物,養不起我們這麼大的家業。因此找了幾位朋友,幫忙拿些尚能值錢的東西去變賣。」
金姨娘倒也沒有懷疑,撫着心口道:「謝天謝地!老爺終於知道人間煙火比你那些清高寶貝要緊。」說罷他們各自安寢。
這天晚上金姨娘尚未覺得不妥,可是過了兩天就察覺事情有點奇怪。接連幾天她鬧肚子,半夜不時起來解手。丫鬟給她換了數次淨桶,又點燃薰香,但房中空氣依舊惱人。金姨娘吩咐丫鬟給房間通風,自己披衣走到外面去大口呼吸。
十月金秋的汲月縣仍然氣溫適宜,夜半涼風舒爽而不傷人。金姨娘喘了會兒氣打算回屋休息,忽然瞥見蘇牧亭的身影從月洞門的另一邊晃過去。金姨娘心想,這老爺子半夜又鬧什麼鬼?沒準是去他蘇家隱秘的倉庫?
汲月縣人人謠傳蘇家有個地下寶庫,裏面藏着幾代人積蓄的金銀珠寶。第一時間更新金姨娘嫁過來這些年,從來沒聽蘇牧亭提過。今夜見蘇牧亭鬼鬼祟祟,金姨娘動了心思,捂着肚子悄悄跟在他身後。
只見蘇牧亭去開了後門,又放進一伙人來,相伴走向一間閒置的房屋。蘇牧亭開了門鎖,那伙人就飛快地入內,出來時個個都不空手,又是抬着大箱子。
金姨娘躲在花叢後探頭張望,只見那伙人全都穿着深色衣衫,頭上都按大昱髮式挽着髮髻,和蘇牧亭站在一起倒像成套的活傭。他們並不怎麼交談,說話也僅僅三兩個字,而且附着各種手勢。更多更快章節請到。金姨娘越是看不明白,越是感到心驚膽戰。
這夥人又搬了二三十個箱子出去,蘇牧亭依舊鎖好後門,若無其事地回他臥房休息。金姨娘待他們全走乾淨,自己做賊似的靠近那間偏僻房舍,捅破窗紙向里看,只見裏面還有十幾個箱子。她想進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但門上的鎖又大又重,況且肚子裏又翻江倒海,她只得暫時放棄。
但心裏存了疑問,金姨娘第二天就有備而去,果然在相同的時間偷窺見蘇牧亭第三次放人來抬走了剩下的箱子。
金姨娘再等他們走後去偷看,那房屋已然空了。第一時間更新她暗自盤算:蘇家那些東西再怎麼跌也跌不到柴禾價,沒有蘇牧亭這樣抬出去幾十箱變賣的道理。轉念又想:蘇牧亭不過是個老書呆子,給他添副腸子他也彎不出花樣來。反正蘇家不是幾十口箱子能搬空的,且由他去變賣一些,才知道當今世上什麼叫舉步維艱。
她又暗中看了幾個夜晚,再不見蘇牧亭半夜搞鬼,知道老頭子算是暫時消停了。又過了十幾天,總不見蘇牧亭將變賣的錢拿出來,金姨娘可不肯裝聾作啞,質問他到底換了多少銀子。蘇牧亭神色尷尬,說是世道混亂,東西一時不好出手,他既然托人幫忙,就不肯像婦道人家絮絮叨叨地催三催四。金姨娘想,這倒也是他的為人,於是又沒有當作十分要緊的信號。
後來她想起自己的大意,腸子都悔青了。
就在硯君離家之後大約半個月,一支復辟大軍橫空出世,領軍元帥是大昱曾經的楊將軍,他帶着萬人的隊伍,擁立流落南方的龐山王為主,高喊着要為大昱復國。
之前有過七八支復辟大昱的隊伍,都被天王們打得七零八落。金姨娘心想這回憑什麼就能成呢?又是瞎折騰罷了。蘇牧亭卻說,以前沒有正統的主君,群龍無首,全是一群粗人瞎折騰,這回有皇上的弟弟龐山王,而且有大量軍資,一準能行。第一時間更新
這種事情金姨娘向來是左耳進右耳出。倘若龐山王能給蘇牧亭一個大大的官位,她還有心多聽一些,可惜龐山王未必知道蘇牧亭是誰,所以對她而言,大昱復成復不成與她干係不大。
直到得知蘇家的全部家底都被蘇牧亭換成黃金,早就大箱子抬出去助軍,金姨娘金舜英才知道這事情跟她關係大得很。
可惜她得知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楊將軍的隊伍被大庚、大成兩位天王圍攻,左支右絀,竟然不到半個月就被打散,成了歷來復辟大昱歷史上最短命的隊伍。金姨娘自己琢磨,問題可能就是軍資太多了,那些當官的早點散了還有命去分錢。第一時間更新復辟大昱不就是為了當官發財嘛,既然眼前就有,誰還會把命豁出去?想到那些高嚷着大昱的男人,跟她一樣都是為了錢,金姨娘不僅沒覺得復辟失敗很可惜,甚至還有點很開心的感覺。
蘇牧亭卻笑不出來。「現在你們該逃了。」他說。
金姨娘見他的樣子委實奇怪,問:「逃什麼?」
「以防萬一。」蘇牧亭臉色雖差,態度仍然鎮定,「楊將軍手中有份出資助軍的忠臣名單。倘若名單落入大成天王手中,他知道我拿出全副家產助龐山王光復大昱,必定不會再放過我。更多更快章節請到。」
「你說什麼?!」金姨娘尖聲慘叫,跳了起來。
蘇牧亭的臉上帶着「天命已定,惱也無用」的神氣,徐徐地又說了一遍。金姨娘盯着他的嘴唇,讀出他的每個字,但腦中響起的是另外一句話:那些逃兵敗將分的竟然是蘇家的錢!
金姨娘再也笑不出來。
「蘇牧亭你是個老瘋子!」金姨娘一聲嚎啕抓住蘇牧亭的胸襟,「大昱復辟不復辟跟你有什麼關係?今天叫了大成、明天叫了大庚、後天叫大這個大那個,就怎麼了?人還不是一樣要活?哪朝哪代不是這麼過的,到你這裏偏偏就不行?楊將軍許給你什麼、龐山王許給你什麼,讓你把實打實的真金白銀往火坑裏扔?!你這是不讓人活了!你這是把我們母子往死路上推!什麼大成逆賊、大庚逆賊——四個逆賊誰都沒殺我,是你這不消停的瘋子要殺死我們娘倆!」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追着蘇牧亭又哭又打。第一時間更新蘇牧亭知道跟她講道理她也聽不懂,狠狠地「嗨」一聲將她推開,自己搖着頭大步走到書房,獨自反鎖房門不出來。
金姨娘嚎啕大哭了不知道多久,心想:蘇牧亭已經瘋了,就算今日不被他害死,難保明日他又發新的瘋病,留在蘇家遲早要跟着他倒霉。
她想通這一點,立刻跑到自己房裏翻出平日積攢的私房錢,喊丫鬟去帶墨君來,再去雇輛大車。丫鬟們不知道她一驚一乍地又想怎麼樣,匆匆忙忙帶來墨君時,問:「這是要到哪兒去?僱車也要給人交代是不是?」
金姨娘猛然被她們問住,細想自己老家隔着千山萬水,半個親戚也沒有,只怕曾經的幾間房屋早就淪為狐穴鳥巢。天下大到四個天王分不完,卻沒有她金舜英一個皈依之處。
她將包袱向地上一摔,坐在地板上抱着兒子又大哭起來。丫鬟們被她哭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這時候蘇牧亭走進來,說:「我在銀盤縣有個遠親重病,需要故鄉水土和本家童溺做藥引子。這是救人一命的功德,我打算讓金姨娘帶墨君去。他們母子今日就走,你們速速去準備出門的行李。」
他一句話解圍,丫鬟們紛紛去幫金姨娘置辦出門的東西。金姨娘抹乾眼淚瞪着門口的蘇牧亭,他再沒多一句話,背着手走掉了。
金姨娘帶着兒子坐上大車時,總感覺哪裏不對勁。她馬上就要如願離開是非之地,渾身卻說不出的彆扭。好像還有要緊東西落在蘇家,應該要帶出來的,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那東西是什麼。
這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以至於馬車遠遠地離開汲月縣後,她還是不住地回頭張望。
直到第二天中午,金姨娘終於想起來忘記的東西是什麼。她打開馬車的小窗向車夫大喊:「掉頭,回去!」她的貼身丫鬟寶樹問:「怎麼又往回走?」
「忘了要緊的。」
寶樹打開懷裏包袱點了一遍,疑惑道:「都在呢。」
金姨娘提高聲音狠狠啐道:「什麼都在?!你家老爺在哪兒呢?」
寶樹更困惑了,「老爺也應該跟來的嗎?」
金姨娘陰沉着臉,繼續高聲咒道:「我一天不在,老傢伙非得弄死自己給他的大昱做伴去!」
馬車又急匆匆駛回汲月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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