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雲
連家大院的樣式與硯君家鄉的民宅十分不同,牆上並不糊泥塗粉,巴掌厚的方磚暴露在外,整潔之中顯出不羈。女傭人劉媽帶硯君主僕穿過幾道門,向更深的宅院中前行。硯君只看見高牆之後又是高牆,平直的道路全部以青磚鋪地,兩側不見花木景觀,不時出現一座高挑的門樓。她見了五六處門樓,沒有一座外形一樣,相同之處是大門緊閉,不知道通往何處。
劉媽熟稔地轉來轉去,不消多時領着硯君來到一扇門前,介紹說:「夫人吩咐,婚禮之前暫將大少奶奶安頓在西南四院,就是這裏了。宅里的老人們都管這裏叫『月兔院』。」說着推開門,閃身一旁讓進硯君。
硯君一跨過門檻,就見照面磚石影壁上嵌着一塊圓形磚雕,月宮桂樹具體而微,枝葉瓦棱無不細細刻畫。第一時間更新主角正是桂樹下搗藥的月兔,一身皮毛幾乎根根可見,難怪此處以它為名。
繞過影壁,小院中央擺設一大六小七個花盆,最大的盆中栽着一棵人工扭曲的榮華樹,在盆中長不大,蟠曲的樹枝之間卻也開出粉艷花朵。
劉媽將小院中各間房舍逐一指給硯君,解說功用,邊走邊說:「夫人要親自挑選兩個丫頭過來聽候大少奶奶吩咐,此刻大概正在挑着。她們夜間不能在這邊走動,所以沒有她們的住處。往後夜裏要辛苦珍榮姑娘。」
說着三人走到硯君的閨房。硯君一邁入屋中就感到撲面暖意,但並不氣悶,情知這屋子造得冬暖夏涼。劉媽道聲不叨擾小姐休息,就要告退。珍榮笑嘻嘻塞給劉媽幾個小錢,順口道:「這屋好氣派,唯獨瓦看起來顯舊。是老房子嗎?」既然連家大舉擴建,新屋必定不少。若硯君的屋子是老房,或許是擴建之後預備留給下人們住的舊屋。珍榮心想她家小姐從來嬌生慣養,這路上已經吃了不少苦頭,總算來到連家,哪怕只是暫住幾日,也不該受半分委屈。倘若屋子真是舊的,乾脆行李也別打開,稍後就找個理由向連夫人換個住處。
劉媽道聲:「大少奶奶見賜,卻之不恭。更多更快章節請到。老奴就用這錢換些香燭在觀音菩薩面前禮敬,為大少奶奶祈福早生貴子。」說完將錢藏入袖中,咧嘴笑道:「珍榮姑娘有所不知,我們這裏造房,必要選新磚舊瓦。舊瓦久經風雨,絕沒有破損漏雨的。這屋子的瓦,一塊的價錢頂七八塊尋常的新瓦呢。」她說着向地上跺了兩腳,「你瞧,這青磚才好!敲起來的聲音跟戲台上的罄似的,好聽着呢。」這幾句話答得又利落又長臉,還聽不出半分倨傲的架勢。珍榮當下就知道連家的女傭不比尋常。正好連夫人指派的兩個丫鬟前來,劉媽指揮丫頭伺候硯君洗濯,又忙着去招呼人整理硯君的行李。
珍榮打開衣櫃,見裏面已有十幾塊各色衣料和好幾身當季的成衣。衣服的顏色有的雅致,有的活潑,材料款式都比硯君自帶的好。珍榮雖然看了喜愛,但想到立刻拿來穿必定被人小看,還是從自帶的衣箱中取了一身乾淨衣服給硯君換上。
硯君才換好衣服,連夫人又派個丫鬟來,說是在夫人住處備好茶點,請過去說話。硯君叮囑珍榮收好行李,自己跟着連夫人的丫鬟走了。
珍榮在屋裏轉個圈,大小角落全看遍,見家具器用無不奢華精貴,連家財力雄厚一說誠不我欺,終於放了一百個心。那兩名丫鬟香玉和芝蘭,都能講一口流利的大昱官話,一口一個「珍榮姐」着實親熱。第一時間更新珍榮知道硯君的行李除了蘇牧亭的珍寶,就是金姨娘置辦的寒酸物件,兩種東西她都不願給連家的丫鬟們看見,於是打發她們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硯君在丫鬟引路下,走到一處來時不曾見過的地方,從偏花園斜穿過去,只見園中也有曲水廊橋。花園收拾得十分整齊,然而綠樹濃蔭之間還是能看到步步高牆環繞,缺乏硯君家鄉那種自然幽雅的風味。硯君身處異地難免好奇,一時忘了目不斜視的道理,覺得連家樣樣新鮮。她很快就發現,一路跨過大小門檻十幾個,也遠遠看見了花園裏的亭台,竟沒看到一款匾額,更別說出自名手的楹聯。蘇家園必有名,齋必有匾,楹必有聯,其中不少是百年來風流名士的手筆。第一時間更新見連家空有精舍卻無一字點綴,硯君不禁慨嘆:難怪士農工商,商家落在下面。轉瞬又覺得這念頭惡毒,不該這樣想人家。也許連家新置府第,舊主留下的匾額不合心意,撤換待新。
一直走到連夫人的獨院,繞過百福影壁,才見到幾分文人情趣。階旁窗上擺着幾盆名花,顯然經過專人呵護,姿態十分講究。垂花檐下掛着一對紅嘴鸚鵡,見硯君進來就叫:「太太,有客!太太,有客!」硯君見了這對佳禽略感欣慰,想不到連夫人不僅能拿起火銃,指揮數十男子抵禦強盜,也懂得花木玩物的樂趣,實在令人欽佩。
連夫人聽到鳥叫走到門口,硯君急忙迎上去道:「怎敢勞動夫人出來。第一時間更新」連夫人挽住她的手,向鸚鵡笑道:「傻鳥,就知道一句『有客』!以後要學着叫『少奶奶』。」門檐下站着聽候吩咐的眾人都笑起來。硯君的臉「騰」的紅了,深深把頭低下,任由連夫人拉着她走進正屋,一進屋就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
蘇家祖上不是刮地求財的貪官,也算不得十足清廉,家中積蓄頗豐,大多秘不示人。蘇牧亭為官多年,過手的好東西不可勝數,但他只愛硯墨兩樣,加之這兩樣東西在大昱奇貨可居,因此其他珍寶在蘇牧亭眼中並不是多麼珍貴,偶爾也拿出來與硯君賞玩。硯君自小見過寶器珍玩不在少數,即便如此,連夫人屋裏的整套家具仍讓她吃驚不小。第一時間更新那套家具全由胡拉努國盤雲楠製成,在大昱末期,單單一把盤雲楠椅子就能換小戶人家一座宅第。硯君吃驚之下再看室內裝飾、擺設無一不精,又沒有暴發之家那股張揚媚俗,真正賞心悅目。
連夫人看出硯君賞識這屋中擺設,爽快地說:「這都是我侄子佈置下的,我看了喜歡,原封不動留着,連個花瓶的位置也不敢亂動。我自己可不懂其中門道,我家老爺更不是擺弄這些的人,只知道貴的東西差不了。」
她想了想,笑道:「我家老爺在任上的時候,我也常去別的官家內宅作客,也挺喜歡人家的佈置。一看人家就是文人出身,要多雅致又多雅致。我是怎麼也學不來,怎麼弄也覺得不大對勁。媳婦是宦門才女,日後要靠你指點。」
硯君聽了連連謙讓,雖知道連夫人品味有限,有少許失望,同時也欣賞連夫人這股爽快。
此時來自西洋的琺瑯時鐘敲了三點。硯君在蘇牧亭從京城帶回的東西里見過這種艷麗的鐘,聲音鐺鐺的着實無禮,唯獨機關構造別出心裁,報時的同時或有小鳥、或有松鼠出來露臉。連夫人房裏座鐘形似西洋宮殿,二樓鐘樓雙門洞開,卻送出一位鵰翎女將,有點不倫不類,倒的確像連夫人的心頭所好。
連夫人招呼硯君喝茶吃點心,說是在連老爺任所時,結識一家遠渡重洋而來的蓋納爾國僧侶。那西洋僧侶竟然可以結婚,不僅帶着紅髮藍眼的妻子,還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西洋孩子。儘管樣貌嚇人,他們全家為人卻是熱情誠懇,和連家成了好朋友。下午茶就是從葛多尼長老和他夫人那裏學來的,不求果腹,圖個熱鬧。
硯君沒聽過這一套,只覺得既不是午飯又不是晚飯,擺開場面吃喝不成體統。下午正該提起精神做些事情,卻花時間多吃一頓飯,西洋人的規矩到底不如大昱的規矩合情理。連夫人盛情相勸,她無從拒絕便少嘗了一點,覺得茶香清醇,點心香甜,如此搭配倒也有趣。
蘇家不大貪戀口腹之慾,從不在這方面追慕時風。連夫人當了幾年官太太,論起吃喝比硯君還要精通,不停地招呼硯君吃這個、嘗那個。硯君心裏已將連夫人當作婆婆,見她情誼誠摯,心中那股背井離鄉的苦惱不知不覺散去一大半。訂親時還猜疑過連家之前的兒媳為什麼緣故被棄,經歷數日同行,此時那片疑雲早已淡之又淡。
她們又閒聊起婚事的安排,連夫人說:「遠巍不喜功名,眼下的局勢又很難預料。我與我家老爺思前想後,讓他隨我娘家的親戚們從商。這幾天他去拜望他二舅,大概還要半個月才能回來。」
硯君心中微感奇怪:上回連老爺寫信給蘇牧亭,言下之意似乎是萬事俱備只欠硯君。婚期在即,按說應該打理的事情很多,新郎卻挑這時候出門訪親,聽起來委實反常。她又想,也許風俗如此,婚事要親自周知親友才顯得鄭重,更何況連夫人的兩位兄長都是不可怠慢的風雲人物。
硯君在北上的路上已經聽過陳大爺、陳二爺的事跡,帶着敬慕輕聲笑道:「想必陳二爺一家會同來吧?到時候硯君就能一睹落烏郡商魁的風采了。」
連夫人怔了怔,乾笑一聲,說:「不……」一個字否定之後,就沒更多說明。
硯君覺得其中另有隱情。和謝姨娘一樣,陳二爺家也有連夫人不肯觸及又不願編造謊言去粉飾的故事,遇到這種事,連夫人就會如此生硬地避開。硯君對別人閨閫之內的事從不多問,靈巧地把話題轉到那套價值連城的家具上。
連夫人順水推舟,仔細問起硯君如何懂得鑑賞。得知硯君從小由蘇老姑婆帶着辨識家中家具、器物的來歷,連夫人立刻靈光一閃,道:「我娘家專有一處店鋪是做這門生意,就在幾里外的城裏,現在由佈置這房間的侄子打理。有機會要讓你們切磋切磋。」
硯君心想,女眷怎能和男性親戚相見呢?連夫人大約說走了嘴。轉念又想,也許商家女子並不避諱男子,倘若連夫人當真要她去見人,屆時免不了尷尬。她當即說:「我不過是尋常人家的見識,怎能和精通此道的高手相提並論?夫人讓我淺薄眼光見笑人前,我真無地自容了。」
連夫人大約也能猜出她的心思,笑笑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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