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之際,山里剛下了場不小的雨。九黎大寨的地上到處都是或深或淺的水灘,倒映着天上的一輪明月。古寨蒼松林立,石質的房屋沿着山勢高低錯落,雲霧繚繞。
山頂莊嚴肅穆的巫神廟外頭圍着許多族民,眾人議論紛紛。今夜,裏頭將舉行一場特殊的抽籤儀式。
九黎共有九個部族,每族一姓,由上古時代繁衍至今,避世而居。部族裏頭一直有個傳說,每逢百年便會降世一位族人,擁有預知未來的神技。而今正值亂世,各國知道九黎的傳說,都爭相拉攏。大酋長韋堃(kun)為保九黎免受戰火之禍,決定答應毗鄰的後漢之請,選出一位巫女前往聯姻。
此刻,爬滿青苔的蚩尤石像面前,九名來自各部族的巫女圍成一個弧形,身着祭祀的服飾,頭戴面具,等待命運降臨。
韋姌跪在最後一個,腿腳發麻,強忍着沒動彈。她恍惚間聞到一股怪味,只覺得自己是緊張過了頭,皺了皺鼻子,沒有在意。
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前方,韋堃祝禱完畢,將簽筒遞給了第一名巫女。那巫女在簽筒中摸了陣,抓了一支簽收進手裏。
忽然,韋姌的眼前出現一個畫面:自己手舉最短的籤條,成為了被選中的人。
她的身子猛地一震,身旁的妹妹韋妡(xin)小聲道:「阿姐別怕,不一定是你。何況你是替嬙姐姐來的,到時候就算被選中了,我們便求阿爹讓這抽籤不作數。」
韋姌面上點了點頭,心裏卻想,這麼莊嚴的儀式怎麼可能說不作數便不作數?但事已至此,她是萬不可能退縮的了。
韋堃最後將簽筒舉到韋姌面前,韋姌將僅剩的一支簽緊緊地抓在手心裏。心中暗自祈禱,不是她。
此時,韋堃張開手高聲道:「巫女們,將你們手中的籤條舉起來!讓我們看看祖神選中了誰!」
九名巫女依言照做,她們手中的籤條長短十分清楚。
&看啊!最後那名巫女手裏的籤條最短!」
&看那服飾好像是王氏的巫女,是王嬙麼?」
&兒可憐啊,身為孤女,打小身子就不好,現在還要千里迢迢嫁到後漢去。」
在眾人的一片惋惜聲中,韋堃將韋姌手中的籤條拿起來查看,尾部有記號,的確是他所標記的那根短簽,遂嘆了口氣道:「嬙兒,祖神選中了你。」
韋姌緩緩站起來,伸手摘下臉上的面具:「阿爹,是我。」
韋堃見到她,猛地後退一步,面色發白:「夭夭,怎麼是你?簡直是胡鬧!」
圍觀的族民們譁然,紛紛往前涌了些,議論不絕。王氏的巫女面具怎麼會戴在韋姌的臉上?韋氏一族不是派韋妡前來抽籤了嗎?王嬙在哪兒?這祖神究竟是選了王嬙,還是選了韋姌?
韋堃皺着眉,朝左右喝道:「王嬙人呢?去把王嬙帶過來!」
韋姌深呼吸了口氣,上前道:「阿爹,不用去找嬙姐姐了,是女兒自願頂替她的。一切後果由女兒承擔。」
&韋堃驚怒。不知人群中誰高聲喊道:
&姌巫女既然被祖神選中,當為我九黎族獻身!」
四下應和聲不斷。
&姐,怎麼辦……」韋妡抱着韋姌的手臂慌張地問道,嘴角卻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
旁邊觀禮的人群中,幾名身穿漢人服飾的男子低聲交談。為首的男人雙手抱胸,目光直直地投在韋堃身上。
韋堃別無選擇,下令道:「來人啊,韋姌擾亂儀式,將她給我關起來!」
……
巫神廟地下荒廢的酒窖里,溫度比地面還要低上幾分。韋姌身上的衣裳單薄,抱着胳膊連打了兩個很響的噴嚏。似有一隻夜行的老鼠被她嚇到,「吱吱」亂叫着逃開了。
韋姌無奈地笑了笑,手指在地上隨意地塗畫着。從來到這裏,她不僅擁有了這身體的全部記憶,還看到過三次不可思議的畫面。第一次是她在溪邊浣衣時,看見了自己水中的倒映,眼前鋪展開一個畫面:一間寬敞的屋宇,陳設考究,裏頭有紅紗帳,烏木床,正在輕輕晃動。一隻芊芊玉手從紅帳中伸出,然後另一隻粗壯的男人手臂覆在那玉手上,十指緊扣。
畫面到這裏就消失了。她當時面紅耳赤,只當是幻覺。
第二次,是兩年前在山中遇見奄奄一息的公子均。他當時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衣貌蒙塵。韋姌本不願多管閒事,忽然眼前又出現一名男子,身着錦袍,有若芝蘭玉樹。她便鬼使神差地救了那人性命,沒想到他竟是後蜀國主最寵愛的小兒子孟靈均。因其才貌雙絕,高情遠致,世人習慣稱之為公子均。
兩年以來,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出現過。韋姌只當那些都是巧合。直至今夜之事再次證實了,她或許能夠預見未來。
韋姌頭疼地想,擁有這種能力實在算不得一樁好事。這是個尚且停留在「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時代。亂世之中,各國君主都需要神技來一統天下。可一旦亂世終結,神技就成了統治者的隱患。前朝那位同樣出身於九黎的國師最後死於非命,便是最好的例子。況且韋姌這半吊子的神技,也不是她想施展就能施展的,一切都得憑天意。
韋姌再次嘆了口氣,在地上畫了個大叉。這件事,她還是隱瞞不報比較好。
也不知道嬙姐姐現在如何了?下午她看見王嬙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韋妡又在旁邊攛掇,她腦子一熱,便替王嬙去了巫神廟。王嬙生性膽小懦弱,從前聽到蕭鐸的名字就瑟瑟發抖,如今要她去抽籤嫁給蕭鐸,自然是嚇出病了。她們有一同長大的情分,韋姌不能坐視不理。
更關鍵的是後漢這次來者不善,說是求親,更像是逼迫。後漢的使臣王汾表面上看只帶了三十兵士上山,但九黎山腳下不知還駐紮着多少兵馬。一個弄不好,九黎便會招來禍端。
後漢建國的時間不長,雄踞於黃河腹地,軍事實力強大,連北方驍勇好戰的契丹都不敢輕易南下。權臣蕭毅更是個說一不二的鐵血人物,民間甚至有歌謠傳唱:漢有蕭使相,不識劉君王。
蕭鐸雖然只是蕭毅的養子,但蕭毅一向對他視如己出,極為看重。蕭鐸娶妻,自然不會選一個病怏怏的新娘子。
所以若選中了王嬙,後漢未必會買賬。
韋姌正想着,酒窖頂上的石門忽然被打開了,有一個人從石階上快步走下來,牆上的影子十分高大健壯。
待那人舉着火把出現,韋姌輕輕叫了一聲:「阿哥?」
黑暗中男人英俊的臉龐漸漸清晰,他將火把插入壁上,俯身抱住韋姌:「夭夭,叫你受苦了。」
&哥,我沒事。」韋姌拍了拍他的背,「倒是叫你擔心了。」
韋懋(mào)雙手捧着韋姌的臉,她整個人美好得如同春日枝頭新綻的一抹桃花,甚至連那灼灼其華的桃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麗。
這樣的人,怎麼能送去給蕭鐸糟蹋?韋懋忽然抓着韋姌的手說:「走,阿哥帶你出去!」
&阿哥!你不能這麼做!」韋姌彎着腰試圖阻止韋懋拉她,沒想到韋懋直接將她扛到了肩上。為了防止她掙扎亂叫,韋懋還特意將她擊昏了。
&夭,暫時委屈你。」韋懋扛着韋姌大步往前走。
這時,石階上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幾個九黎的大漢衝下來,帶隊的青年伸手阻攔道:「懋……大祭司,您不能把夭夭姐帶走!」
&燮(xiè),你要攔我?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夭夭嫁到鄴都去,嫁給那個姓蕭的魔頭?」韋懋皺着眉說道。
王燮雙手緊握成拳,一時沒有說話。他是王嬙的親弟,與韋姌同年,只略小几個月,他們自小一同長大,感情甚篤。他知道那個蕭鐸,絕非良人。
蕭鐸時年二十四歲,任天雄軍指揮使,領鄴都留守之職。天雄軍是後漢最強大的牙兵,戰場上無往不勝。蕭鐸年紀輕輕便拜將,本事自然了得。
但去年,他的原配妻子被蜀人所擄,不幸身亡。他為了給妻子報仇,攻下了後蜀的鹽靈二州,還下令將俘虜的數千蜀兵在天水城外全部坑殺,過程駭人聽聞。之後,蕭鐸還將戰俘中的數十名蜀人少女賞給部下們玩弄,那夜軍營里慘叫聲不斷,宛如地獄。第二日那些少女們不堪其辱,紛紛自盡,屍首在營前累成小山。
王燮無法想像若是韋姌嫁過去,蕭鐸會如何對待她。後蜀和後漢已然結下不共戴天的仇怨,後蜀的公子均又那樣喜歡韋姌……
思及此,他側身讓開:「大祭司帶夭夭姐走吧。你們誰都不准攔着!」
韋懋拍了下王燮的肩膀:「謝了,兄弟。」然後就扛着韋姌走上了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