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梁不管班頭馬六有什麼想法,他坐着馬車徑直到了西安府東城陝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門,下了馬車。
馬六陪着小心,早就候在馬車旁了,「許大人,您且稍候片刻,待小的進去通稟一聲。」
許梁嗯了一聲,待馬六急急地進去,便負手立在布政使司衙門之外,打量着這座陝西省的最高地方衙門。
門口值守的兵丁聽說到來的是新上任的陝西左參政許梁,神色便很恭敬。
原本以為馬六所謂的通稟一聲,也就是走個過場,應當很快便能出來的,沒成想,許梁足足在衙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仍沒見着馬六出來,也沒有人請許梁進去。
偶爾幾個進出衙門的官員,都是行色匆匆,也沒注意許梁的。
鐵頭見狀,便氣憤地道:「少爺,我看這布使政司是存心給咱們難堪的。那個班頭馬六進城的一路上眼神便鬼鬼祟祟,阿鐵瞧着便不懷好意。」
許梁心中也有了些火氣,但此刻情況不明,不便發作罷了。便忍着怒氣淡然道:「稍安勿燥,等等再說。」
正與鐵頭嘀咕着,自路上走近來一名六七品的藍袍小官,約摸三十多歲年紀,一臉和氣,朝許梁拱手,熱情地道:「這位大人請了。」
許梁見狀,見這位官員面生得緊,心底肯定自己是不認識的,再看他是從路上過來的,並不是從布政使司裏面出來的,想來也不是來請許梁進衙門裏去的人。
許梁納悶地看着他。
那官員見許梁一臉茫然,倒也沒有絲毫尷尬之色,神色如常地道:「下官王啟年,乃是陝西布政使司倉副使。下官看這位大人候在衙門外也有些時候了,可是找布政使司哪位大人?下官對布政使司幾位參政,參議,乃至於錢永泰,錢大人都熟悉得很。若是大人遇到難處,用得着下官的,儘管吩咐下官。」
王啟年一臉謙和的微笑,帶着一絲諂媚。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紅袍高官是哪座衙門裏的大人。但能夠有機會套套近乎,王啟年都覺得很值。
布政使司下面有倉大使,倉副使一類的小官員,這許梁是知道的。許梁感覺眼前這位中年小官笑得很諂媚,但奇怪的是。自己卻沒有感覺到厭惡。於是便輕笑道:「本官許梁,剛到陝西布政使司上任,眼下正要進衙門去拜見錢布政使大人。」
「啊,啊,您是參政大人!」王啟年一臉震驚,隨即臉上呈現出驚喜之色,對着許梁激動莫名。
「許,許大人,原來您早就到了……下官可是早就期盼着許大人能夠早日上任了!」王啟年忙將許梁往衙門裏面引:「許大人,您在外面候着多不成體統。快快,快裏邊請。」
許梁很意外,問道:「怎麼,聽王大人的意思,你一直期盼着本官上任?呃,我記得你剛剛說你是倉副使?那個,即便本官上任,似乎也管不着倉副使哪?」
由不得許梁不感到意外。實在是因為縱觀大明的官場,一省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上頭有巡撫,布政使壓着,下面有知府知州把着實權。一般而言,一省參政,如果沒有特別的機緣,一般就是干到最後,等着光榮退休。參政的位置,很難出成績。也基本不會犯什麼錯。
直說吧,那就個是品級高一些的醬油角色。
王啟年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逝,隨限笑得滿面春風。朝許梁拱手道:「下官雖然以前未曾有幸面見許大人,但下官對許大人卻是景仰已久。前不久許大人配合錦衣衛一舉剿滅了聞香教六千餘教眾,將聞香教在西北的勢力拔根而起,此等豐功偉績,下官每每聽來,也是心嚮往之哪。」
儘管王啟年表現出心馳神往之色,然而許梁卻從中聽出來,其實王啟年對自己並不了解。他對自己所知道的,也僅僅是早已登上邸報,傳遍大明官場的清剿聞香教的事跡。
其他的,王啟年一無所知。許梁甚至可以預料到,在這之前,王啟年甚至連許梁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然而王啟年此刻卻說得一臉理所當然,令許梁都不由得暗自佩服王啟年的厚臉皮。
遺憾地咂摸着嘴,許梁攤手道:「還是不必麻煩王大人了,班頭馬六早已進去通稟了,想必也該出來了。」
王啟年聽了,心中暗嘆可惜,臉上笑容不減,拱手道:「那,那許大人您暫且先候着,下官替您進去看看馬班頭出來了沒有。」說着,王啟年一路小跑着進了布政使司衙門。
鐵頭將王啟年的表現看在眼裏,待王啟年進去了,鐵頭一臉鄙夷地對許梁說道:「少爺,這位王什麼年的芝麻綠豆大的小官,臉皮也忒厚了些。」
許梁嘿嘿輕笑,道:「這個王啟年,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過了一會,便見班頭馬六走了出來,那個倉副使王啟年居然跟在後面。
馬六走到許梁跟前,拱手道:「許大人,讓您久等了。布政使錢大人請您進去。」
王啟年也道:「是啊,許大人,錢大人剛剛接待了一名貴客,這會才抽出時間見您。」
許梁點頭,道:「有勞二位了。」
這時,班頭馬六卻皺起眉頭,看着王啟年,表現很是不屑地道:「我說王大人,你老貴為倉副使,不在您那七大倉待着,成天在咱們布政使司衙門裏晃悠什麼!您老很閒麼?」
許梁不禁驚咦了一聲,看看詫意地看着馬六。要知道王啟年好歹也是一省倉副使,雖說品秩低些,但到底也算是官吏。
而馬六呢,充其量只是個衙役中的小小班頭,居然敢這麼跟王啟年說話?!
馬班頭的喝問,令一貫臉皮厚的王啟年不禁羞愧得老臉難得一紅,尷尬地看了許梁一眼,吭哧着道:「誰說我閒了?我,我找孫參議有事……」
說罷,王啟年狼狽地朝許梁匆忙拱手,以手掩面。急急地走了。
馬六朝王啟年的背影呸了一口,朝許梁拱手道:「許大人,裏邊請。」
許梁跟着馬六往衙門裏面走,半路上許梁不禁問道:「馬班頭。我看剛才那位王大人,好像在衙門裏混得很不如意哪?」
馬六聽了,又呸了一口,拱手說道:「許大人,您是剛到任參政大人。按說小的不該在您面前編排大人們的壞話。只是這位王啟年,說他混得不如意,那都是文明點的說法。他那個活法,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面。」
「哦?」許梁聽了,暗道有戲,便不動聲色地問道:「怎麼,我看王大人儀表堂堂,談吐周正,也是個幹吏哪?」
「哈,」馬六嗤笑道:「旁的小的不說。就說這位王啟年在咱們布政使司衙門呆了小十年,什麼經歷,照磨,理問,庫大使,雜造,軍器,寶泉,這幾個寺方幾乎混了個遍。最後越混越差,越混越慘。最後混成個倉副使的官兒,也不管事,成天在布政使司衙門裏瞎混,誰見了都嫌。」
許梁真是驚訝了!這。這都啥人哪?若說許梁見過混得最不如意的大明官員,非這王啟年莫屬了。
許梁訝意地道:「這是什麼原因呢?難道王大人不小心得罪了什麼人?」
馬六哼哼兩聲,撇嘴道:「許大人您該這麼問,在這布政使司衙門裏,是誰沒讓王大人得罪過的?」
「啊?」許梁瞪目結舌。
馬六似乎說上了興致,繼續說道:「其實王大人是萬曆四十六年的進士。論學問才幹,倒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如今他混成這樣,全怪他一張嘴。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該罵的,不該罵的,他都罵。如今倒好了,衙門裏跟着幽魂似的沒人願意搭理,家裏頭連媳婦都氣跑了,老丈人死活不讓王大人上門……」
許梁聽了,不禁為這位王啟年感到佩服,差勁到這個份上,這位啟年兄還能夠活得活蹦亂跳,真有膽量,要是換作許梁自己,早就找塊石頭,一頭撞死算了。
馬班頭最後說出了許梁的心聲,「要是我馬六活成王啟年這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許梁深以為然地點頭。
走到一間雅致的書房前,馬六意猶未盡地止住腳步,朝許梁道:「許大人,錢大人就在裏面,許大人直接進去便可。」
許梁點點頭,深吸口氣,臉上擠出幾分笑容,走了進去。
錢永泰國字臉,雖已年近五十,卻養生有方,面色紅潤,看上去極有精神。他坐在一張寬大的案台之後,見許梁進來,從案台上厚厚一卷卷宗中抬起頭來,看着許梁,臉露溫和的笑容,招手道:「老夫日日盼着國忠你早日上任,好幫幫我。如今總算把你給盼來了。國忠,快請坐。」
國忠兩字從錢永泰的嘴裏吐出來,令許梁無端地對錢永泰的印像差了幾分。許梁笑了笑,在屋內一側的椅子上輕輕坐了,朝錢永泰拱手道:「原本下官是該早些赴任的,只是前陣子身體不適,為了治病,擔擱了些日子,這才趕來晚了,還請錢大人見諒。錢大人是上官,又是前輩,許梁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說幫忙大人那是抬舉下官了,下官充其量只能跟在大人身後,認真學習大人風骨罷了。」
錢永泰聽了,很是受用的樣子,哈哈笑道:「國忠說笑了,國忠的本事,巡撫大人已在老夫面前多次提起過。我對國忠你在參政位置上的表現,那是期待已久哪。呃,國忠的身體已經無礙了罷?」
許梁道:「謝大人掛念,已經無恙了。」
「那就好。」錢永泰一手捋了捋鬍鬚,沉吟着道:「對於你的安排,我原本想讓你兼着延綏道,轄平涼,慶陽和延綏三府,後來還是三邊總督楊大人給老夫提了個醒,漢中原本就可以說是許梁你一手奪回來的,漢中府若交由你來管理,是必事半功倍。是以,老夫便安排國忠你領着漢中道,轄漢中,鞏昌兩府。國忠,對於這樣的安排,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許梁心中腹誹道:你和楊老匹夫早就把老子算計進去了,現在還問什麼意見?
許梁拱手道:「一切憑錢大人做主,下官沒有意見。」
「唔。」錢永泰聽了連連點頭,頷首道:「那便這樣罷,國忠你在西安府歇息幾日,與布政使司的幾位同僚見個面,便可以直接去漢中府漢中道衙門上任了。呃,那個布政使衙門房屋緊張,這裏便暫且不給國忠你另配籤押房了。」
許梁點頭,見錢永泰又將頭埋進了那捲厚卷宗中,便識趣地告辭出來。
與錢永泰的整個見面過程便是這樣,許梁開始也沒覺得有什麼,待出了錢永泰書房,走在布政使司衙門內的遊廊下的時候,許梁才感覺到問題所在。
錢永泰的見面,程序上沒有問題,問的話也沒有問題,甚至是工作安排也沒有什麼問題。一切都很正常。然而正是這種看似的正常,卻恰恰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距離的疏遠。
錢永泰問話的時候,臉上甚至還掛着溫和的笑容,許梁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這種溫和的笑容,令許梁感覺不到暖意反倒感到一陣寒意。
原因許梁很快便想通了,許梁不是三邊總督楊鶴的人,而錢永泰顯然是緊跟着楊鶴的,楊鶴對許梁不待見,尋錢永泰自然也就不會給許梁多好的臉色。
許梁暗罵一聲晦氣。
「呵,許大人您出來了。」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許梁面前響起。
許梁抬頭一看,便看到王啟年那張謙和中帶着諂媚之色的老臉。
「唔,王大人,真是巧啊。」許梁自班頭馬六的口中,已經多少知道王啟年的境遇,對這位王大人,除了感嘆他混得極慘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感覺。
「呃,許大人,其實,」王啟年漲紅了臉色,雙手無措地放在腰間,結結巴巴地朝許梁說道:「其實,下官一直在這裏等您。」
「哦?」許梁驚奇地問道:「王大人特意等本官做什麼?」
「這個,唉,下官的事情說起來一言難盡。」王啟年道,「大人您的籤押房安排在哪,下官冒昧,還是到您籤押房內去細說罷。」
許梁愣了愣,攤手道:「本官不日便要到漢中道去上任了,錢大人說布政使司房屋緊張,是以此處並沒有給我配籤押房。」
王啟年聞言一窒,驚奇地道:「房屋緊張?沒聽說啊,東廂不是還有好幾間屋子空着嗎?」
許梁聽了,頓時便明白自己是被錢永泰特意刁難了,臉色便有些難看。
王啟年見狀,忙住口,陪着笑臉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便斗膽,請許大人到外邊茶樓里小坐一會,還請大人賞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