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蓮藕是一樁辛苦的工作。蓮藕深深埋在淤泥里,九月天那淤泥里也寒涼了,挖藕人要站在這樣的泥水裏,手足各處都落下了風濕的毛病。
可是再辛苦,也要維生。
時年便每次來都用暖水瓶帶來熱的湯水,待得村人勞作稍歇,便招呼他們上來喝。她就跟村人們一起坐在池塘邊一邊喝水一邊聊天。
其實挖蓮藕的時候,客觀來說蓮塘旁是會有些髒的,淤泥里也有臭味,於是皇甫華章並不贊成她們去看。可是時年並不嫌棄,說小時候是生活在北方,沒見過挖蓮藕,好奇想看;更難得的是解憂也不嬌氣,還要跟着村人一起上船去運蓮藕,皇甫華章無奈也只得點了頭砦。
他時常也陪着時年母女一起來,但他的腿終究不適應這樣的潮濕寒涼,來了也不敢呆太久。
她催促他回去,推着他的肩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笑:「先生怎麼這麼不放心回去?難道擔心我在這裏遇見別的男人了?先生不如瞧瞧這池塘里的村人,幾個是低於50歲的?更何況他們誰能比得上先生的風姿優雅?」
他便也只能無奈地笑,拍拍她手背:「我沒有那么小氣。只是你畢竟忘記過許多事,我擔心他們隨意打聽倒叫你困擾。」
她含笑搖頭:「我倒不怕,更何況我們的解憂也快要上學了,她總要在人群里生活,不能見人太少。鰥」
說到這裏就總是皇甫華章的死穴。
他安排得過萬事,卻安排不過時光。解憂一天天長大,解憂總要上學,總要走進人群,這是他怎麼都無法拒絕的。
抬眸看,解憂在一群年紀大的村民當中,不在乎一臉一身的泥水,嬌俏揚眸微笑的模樣,他的心便怎麼都硬不起來了。
他只能嘆息着微笑:「好,那我先回去。你跟解憂也早些回來。」
皇甫華章走了,時年便更自在地跟村民聊起天兒來。在這些交談里,莫涯村在時年腦海中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這是個閉塞的中國山村,四面環山,耕地不多,所以自古以來村裏的年輕人都要出去闖世界的。男孩子到了十三歲,家裏給兩塊餅子帶上,便丟出去行商做生意,有的走了一二十年能衣錦還鄉,帶着大筆的銀子回來蓋房子,所以這村子雖然閉塞雖然窮,可是村子裏的徽派老房子卻每一棟都是美輪美奐;也有的孩子那麼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知道是生是死。
後來到了新中國建立,村子裏的耕地還是不會增多,於是年輕人依舊還是往外跑。只不過跑得更遠,有的偷渡去了香港,有的更是直接偷渡去了國外。在外面混得好的,就設法將自己的家人也接走了;而現在留在村裏的都是老人,都是那些孩子在外面混得不好,甚至都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裏去的。
他們固守着村裏的那麼一點耕地和蓮塘,也只能在辛苦之餘指着村里那些美輪美奐的徽派老房子說起誰家誰家的後生仔,哪一年曾經給家族帶來過何樣的榮光。
在中國許多這樣的古村落後來漸漸都發展了旅遊業,可是莫涯村因為地處偏僻,不通航線,公路也每年都有可能被山洪泥石流沖毀,於是遲遲無法與山外的世界接軌。他們與外頭的連接還需要用古老的馬幫,人牽着馬走過崎嶇山路方能實現。
這樣困窘的情形在近些年,隨着山外人有了直升機等方式才得以好轉,於是村子裏漸漸有山外人來買下老房子,以完成他們嚮往寧靜的願望。
村人們都知道有能力到這個村子裏來的,至少都是能買得起直升機,或者有過極其豐富的戶外生存能力的,這在這個時代來說就意味着這些人必定都大有來頭,非富即貴。
村民淳樸,也都明白這樣的外來人必定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所以村民們也只是敞開心扉接納,在同一個村落里相安無事地生活罷了,並沒有人去問那些人究竟是哪裏人、都具體是什麼身份。
村民們也更是感念因為這些人的到來,給村裏帶來的好處。首先是那些老房子,雖然曾經美輪美奐,如今卻人走屋空,漸失修繕,被這些人買走之後,不但賣了好價錢,而且能讓那些老房子恢復生機,不至於傾頹了,於是讓村人十分寬慰。
再者因為他們的到來,他們也幫村里改善了生活條件,便如這村裏的排水等問題就是那位皇甫先生幫忙設計的圖紙,然後大家一起動手改造完成的。
還有他們帶來了山外的物件兒,村里小超市的貨架上也漸漸地豐盈了起來。
如今莫涯村的全新面貌,都多虧這些山外來人,所以村民都對他們充滿了感激之情。
因為時年是皇甫先生的妻子,於是大家對她就更是客氣,將對皇甫先生的感謝都回報在了她這兒。
時年含笑聽着:「那我們這些山外的人,是終年都住在村裏的麼?」
村裏的老人抽着煙袋含笑搖頭:「自然不是的。雖然沒問過,可是我們也都知道你們在外頭還都有各自的大事業,所以每年到這邊來住一段時間罷了,長短不定,就像是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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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憂玩兒累了,時年帶着她高高興興回到了家。
她哄着解憂睡午覺,然後將相機里拍好的照片傳到筆電上。
皇甫華章走進來,伸手輕扶她肩頭:「回來也不好好休息,忙什麼呢?」
時年微笑回眸:「拍了好多漂亮的照片,正在整理。」
皇甫華章盯着筆電屏幕,不由得皺了皺眉:「你在寫微博?」
村裏的通信系統也多虧皇甫華章手下人,才能得以擁有手機信號,可以上網。雖然因為山高林密,信號不是十分穩定,可是如果堅持,還是能夠享受到上網的樂趣的。
時年點頭微笑:「莫涯村是這樣美的村子,村民也這樣淳樸,卻被隱藏在大山深處,我覺得太可惜了。我希望能向外界介紹這個小村子。」
這是她曾經身為記者的職業直覺,幾乎事先沒做過什麼具體的設想,就已經自動自發地這樣做了。
皇甫華章頗為皺眉:「我知道你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到這裏來麼?看中的就是這裏的寧靜,不為外人打擾。而一旦這個村子被外人知道,那麼這個村子距離環境破壞也不遠了。」
時年倒也同意,點開一個博客說:「瞧這是個攝影博客,博主總是po出這麼美又寧靜的片子,卻每每特地在下面註明,說『不要問我這是哪裏,我不會告訴你們,否則就再也沒有這個地方了。』」
現代文明,與古老的寧靜和幽深,仿佛永遠是一對不能兩全其美的矛盾。
皇甫華章悄然鬆一口氣:「所以這也是我不贊成你這樣做的原因。」
時年便笑了:「那我也跟這位博主學,只po照片,卻不註明具體是哪裏。有緣人會心領神會,無緣的想找也找不到。」
皇甫華章便只好緩緩點頭:「好。」
時年便推着皇甫華章:「先生去找人喝茶下棋吧,讓我一個人弄。我怕弄不好叫先生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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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華章含笑走出房門,邁出門檻的剎那,笑容便也緩緩地從面上滑落了。
在這個古老的小村落里,他仿佛終於能如願以償。可是說不清是為什麼,總覺得眼前的這種如願以償與他曾經設想的有所不同。
就像時代的發展,已經讓這個世界不存在了真正的所謂「遺世獨立」,就連他千挑萬選到的這樣看似與世隔絕的小村子,也會因為互聯網的存在,而將那些大山圍攏起來的屏障隨時都可輕易穿破。
就像他能一定程度上催眠了她的記憶,卻已然無法掌控她醒來之後的思維和行為一樣。
李樂文無聲地走進來,看了一眼門內,兩人便一同走出了院門。
李樂文道:「先生放心,夏佐和森木看着喬治,他在城堡里正在監控鏡頭裏全心全意地扮演着先生呢。」
皇甫華章點頭:「那我也要儘快回去。借着他來金蟬脫殼,卻也只能放一兩日的心。只要喬治言行細節出現一點問題,警方恐怕就會發現。」
李樂文輕輕嘆了口氣:「先生又是這樣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了麼?」
17個月以來,先生每個月只能這樣蜻蜓點水似的到來,不敢耽擱,便又走了。
皇甫華章心下也是不舍,點了點頭:「還剩最後一擊。湯燕卿一死,我便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