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袁訓繼續寫信,但還是道:「他撞。」
寶珠就起了玩笑的心:「他要是不肯撞呢?」
「那我給他買豆腐去。」袁訓微樂,就使喚寶珠:「過來研墨,干坐着就貧嘴去了。」寶珠老實的過來,還在嘀咕:「我怎麼聽,也是你貧嘴。」
……
韓世拓當晚回房,是四老爺親自送回。掌珠早惱得睡下來,見一個酒鬼回來,和他說不清楚,就讓甘草扶他在榻上睡下來。
酒醉的人醒得早,五更鼓響,韓世拓醒過來,見觸眼處不是翻紅繁花的錦帳,先吃了一驚。難道昨夜又出來玩了?
嚇得打個激靈,又看到對面是熟悉的八寶閣,閣子上有自己喜愛的蟈蟈葫蘆等東西。世子爺抹一把不存在卻有感覺的冷汗,暗道還好,原來是睡在榻上。
好好的怎麼會睡到榻上去?
他就把昨天的事情想起來。這一想不打緊,韓世拓又叫了一聲:「不好!」守夜的是綠窗,冬天大早上的正是賴被窩的時候,綠窗不太想起,又不能裝聽不到,迷糊着先揉眼睛:「爺要什麼不曾?」
「不用你,睡你的去。」
世子的回答正中綠窗下懷,綠窗應一聲繼續去睡,世子爺睡在榻上還是不起,不是他不想回床上,而是他得一個人仔細地把昨天說的話回想一下。
他剛才脫口就是一句「不好」,是他已經回想起七七八八。
四叔的問話,
他的回答,
有沒有說出姑祖父,有沒有說出四妹夫……韓世拓都想到一大半兒。他拿手敲自己額頭,喃喃低語:「讓四叔蒙了一回,」不過他心存僥倖,又自語道:「四叔啊四叔,饒你是精明,也不敢想這種法子。饒是我全告訴給你,你又去哪裏找人呢?」
往床上看看,見掌珠沒動靜,應該在沉睡。韓世拓還不想回去,一個人又琢磨一會兒,想四個房頭裏的人脈,基本上互相都清楚。四叔就算套出自己的話,也是個稀鬆。換成二叔?韓世拓沉下臉,他要是知道,倒是能走得成。
不過世子又輕鬆起來,二叔上了年紀——和世子相比算上了年紀,這勞動筋骨的事情他肯去?韓世拓一旦放輕鬆,就調侃起幾個叔叔來:「得了得了,你們還是瞪着眼睛看着我走幾年,再回來官大壓住你!」
有親戚真好啊,這是韓世拓往床上去的路上所想。然後他又把掌珠的親戚和自己的親戚作個比較,他已經酒醒,又讓四老爺下了個套,在安家積存下的愛家人之心就全都飛走,世子在床前倒碗茶漱了口,又用了半碗溫熱的茶,舒服的伸個懶腰:「哎喲,我的叔叔們全是混蛋,才不管他們在京中好與不好。」
解下衣服鑽入被中,把掌珠往懷中一抱,好似抱住自己的大官職。
早上夫妻醒來時,掌珠已壓下昨天的火氣,隻字不提。韓世拓上了叔叔的當,他是不敢提。見掌珠梳好頭髮,世子從黃花梨百寶嵌石榴綬帶紋鏡台上提起筆,對掌珠笑道:「今天你要什麼式樣的眉?」
世子畫眉,那是無可挑剔。
這是他風月場上學來的。
掌珠就讓他畫上,對着鏡子照過,也自覺得滿意。但是依就不肯放過他,諷刺道:「學了十幾年的吧,難怪這麼的好?」
又往甘草捧着的簪子盒裏挑簪子。
韓世拓嘿嘿:「那是,遇到你以前的事。」把面龐更低下來,湊到掌珠耳朵根子下面:「討個假,幾家鋪子要去看看,讓夥計們盤盤貨,過了十五好開門。」
他是有自己的鋪子的,有老太太孫氏給的,還有母親給的,還有兩間是侯府里對世子的定例。掌珠就不言語,手指只撥弄着簪子。
「這根吧?」韓世拓殷勤的端詳過掌珠的衣裳,見是件大紅雲雁富貴花紋的錦襖,就下手挑出綠寶石的髮簪,紅配綠,是古代的絕配。
掌珠懶洋洋接過,韓世拓又作主為她選了白玉簪子,點翠花鈿。掌珠看了看,滿意上來。因這滿意才淡淡地道:「去了,可早回來。」
「當然早回來,」韓世拓在掌珠面頰上親一口,羞得甘草和綠窗往後面退。她們天天的看,可到今天還是不習慣。因為這位爺是不分時候的,想親奶奶就上去一口。幸好還分個地點,沒有親到房外面去。
「過年前讓掌柜的請夥計們,他們說今天回請我,我要是不回來用午飯,你一個人可記得愛吃的多吃幾口,不愛吃的就不吃。」韓世拓交待掌珠。
掌珠心中喜歡,但白眼兒他:「我是孩子嗎?不要你交待。」
「我不交待你,誰交待你?」世子爺才說到這裏,他的妾魚貫而入。甘草見到忙道:「姨娘們來給奶奶請安。」
掌珠立即就火了:「不用裝相!我受不起!」她毫不留情面,不給自己丈夫留,也不給妾室留。這是從明珠好表妹說「我們家不納妾」那天開始的。
她一發脾性,韓世拓就慌了手腳,一迭連聲地喚道:「掌珠掌珠掌珠,過完年就打發走,你又為這個生氣了?」
「哼!」掌珠冷笑:「正好,你有話交待她們去吧。」見梳妝已成,拂袖就要起身,又走來一個侯夫人的丫頭,她知道新奶奶厲害,進來就叉手陪笑:「老老太太病了,請太醫抓藥呢,侯夫人讓奶奶早飯後一起去看看。」
韓世拓在這個空當里,揮袖子讓幾個妾出去,皺眉:「你們怎麼又進來了,不是說不要來不要來。」
福花等人淚眼汪汪地看着他,怎奈世子爺半點兒不理。妾室們出去,聚到一起流淚。這是娶的什麼奶奶,簡直是閻羅王進家,把個世子爺懾得死死的,半點兒手心都出不去。
她們從早到晚的等,想等到世子一個人在時,再對他說上一說。可等來等去,見今天和昨天一樣,正房裏傳早飯,早飯過後世子和奶奶都是新衣裳,並肩走出院門。
福花等人面有絕望,難道真的讓攆到家廟上去拜佛燒香不成?
掌珠直到過了曲橋才不生氣,夫妻正要去見老老太太,又遇到文章侯送太醫。文章侯喚兒子:「代我送送,再看着人把藥抓來。」韓世拓走開,掌珠就一個人去問候老老太太。
她邊走邊想,老老太太年紀早就有了,從冬天起就犯咳喘的厲害,只怕今年過不去。若是過不去,將辦喪事。
掌珠扼腕有了嘆氣,她新進門還沒辦過大事情,若是能主持這喪事,也能讓親戚們不再背後對着自己說嘴。
侯府中也有幾株梅花,北風吹起也往下落。掌珠就邊踩着梅花,邊一件一件地想壽衣可齊備,棺木也應該是早備下的吧?
見老老太太的正房就要到時,她遇到一雙怨毒憤恨的眼光!掌珠不由得怔住。
這是一個年老的婦人,和祖母差不多的年紀,皺紋不比祖母少,白髮卻比祖母多。深若鴻溝的皺紋,和她眼中的激動痛恨,讓掌珠心生凜然。
她頭一個想法是,祖母和她到底有什麼仇恨,恨得祖母不進南安侯府,而這位南安侯夫人卻像是把一生都搭了進去。
只看她白髮怨恨就能清楚。
掌珠當然向着祖母,也不用別人再介紹這個瞪住自己的是誰。她旁若無人,無視這眼光,扶着甘草繼續往房中走。
「你就是那賤人的孫女兒?」南安侯夫人的怒火終於爆發。這是她一生的怒火,也是她從知道小姑子進京後的怒火,更是不能阻攔掌珠進門的怒火。
她要羞辱她,她是長輩。
她要羞辱她,她的身邊站着幾個侄子,總不會向着她。
南安侯夫人雙手在袖中箕張,恨得指甲也在抖動。一句話,把她的恨戳得更深。
掌珠冷聲而回:「賤人,你敢罵我!」
「大膽!」
喝聲中,南安侯夫人倒抽一口涼氣,早過來的老太太孫氏、侯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全跟着吸氣,而二老爺怒喝而出。
他邁着方步,雙手把袖子捲起緊握,面龐繃得緊緊的,肅然道:「世拓媳婦,你太無禮!這是姑祖母大人,你還不下跪認錯!」
侯夫人也嘆氣,唉,你太無禮!
掌珠笑了起來。
房中有病人,房中一般是沉寂的。掌珠的笑如銀瓶乍破般,扎在所有人心上。老太太孫氏雖然不滿小姑子,但也對掌珠不滿起來。她緩步上前,還是和緩的:「世拓媳婦,你二叔沒說錯,這是你的姑祖母,你要見禮才是,怎麼倒罵起她來?」
掌珠心想真好笑,你們都聾了不成,沒聽到她先罵的我?又電光火石般想到昨天的事,掌珠更笑得暢快,心想你們還有臉對我說長輩!
掌珠是聰明的,掌珠是要強的,掌珠也是能幹的!
她伶俐不見得過於姐妹,但反應卻總願意超過別人。在老太太孫氏說完話的一瞬間,不過短短的功夫,掌珠已理清思緒。
她索性老太太孫氏也不理,徑直對二老爺看去,漫不經心地道:「二叔,無禮這兩個字,應該放在昨天晚上說才對,」
「什麼昨天晚上!」二老爺怒目而禮。他對韓世拓的親事也是不滿意,他雖然不見得想對掌珠如何如何,但今天遇到掌珠回罵他的姑母,勾起二老爺和南安侯的舊仇恨。
當年你一來,我再去,還真的熱鬧這幾十年沒閒着。
掌珠見他忘記,不屑一顧地勾勾嘴角:「二叔你記性真差,昨天晚上那樹前面站的,不是你和二嬸嗎?」
眸光寒冷下來,又從二太太三老爺三太太四老爺四太太面上掃過去。
二老爺噎住!直眉瞪眼嗓子裏不知說的是什麼音,再就一個字也沒有再說。
二太太慌亂一下,見掌珠眼光過去,又自持住。
掌珠心想運氣真不錯,昨天那事幸虧自己不放心趕過去看看,這簡直就是老天助我,把這些人一舉收伏。
她看向三太太,三太太沒二太太那般的定力,手足無措往丈夫身上依靠。三老爺則乾笑着:「嘎?」
四老爺也心虛上來,但是也能支撐:「世拓媳婦,昨天我和世拓喝酒,你是知道的?」四太太見掌珠威風,不悅的叉腰上來:「就是,你不是知道的!」
「我知道,就是你們不知道。」掌珠挑高眉頭,半帶譏誚地道:「四叔你那小花廳後面,可是寬敞的很呢!」
四老爺又不笨,目光如電,頓時放在兩個兄長面上。三老爺往後又退,二老爺面色鐵青,大喝道:「四弟,你怎麼也聽她胡說!」
「我胡說?」掌珠亦同他大喝:「至少我沒有穿着古銅色衣裳,喝雪披風的站在那裏。我胡說?至少我沒有戴着珠兒簪子站那裏喝西北風……」
二太太面露驚慌:「你你你!」
掌珠對着三老爺手一指,再次大喝:「不信你問他,他也看到你們!」
滿房中的目光,夾着老太太孫氏和侯夫人、南安侯夫人的,輕飄飄的對三老爺過去。
三老爺繼續乾笑:「我,我沒有,我沒看到,」
「哼!長輩!不虧心嗎!」掌珠大罵着,眸子直盯盯對上二老爺!二老爺到底心中有鬼,勉強試過幾回,不敢和掌珠對視。而掌珠轉向南安侯夫人,再次大罵:「你沒照照鏡子,你跑到我家裏來罵我!這家,是我的,你要罵,在你家裏逞威風去!你這樣的長輩,我從沒見過!」
南安侯夫人沒想到掌珠也能臉面不要的潑辣,她氣血上涌,幾乎沒氣暈過去。
而老太太孫氏和侯夫人在疑惑中,又讓掌珠的罵聲打醒。
孫氏沒好氣:「姑奶奶,孫媳婦說得對,這是她的家,你作什麼先罵她!」
掌珠心想你們這家的人全是屬狗的,不打不明白。
侯夫人也火上來:「姑母,你是來看祖母的,還是來我家鬧事的!」
掌珠心中還是忿忿,自己的這個婆婆可真是該威風時不出來,這會子你出來當惡人,誰又領你的情呢?
房中各人的臉上,有狐疑——老太太孫氏和侯夫人;有吃驚——二老爺夫妻;有驚恐——三老爺夫妻,有惱怒——四老爺夫妻對着一對兄長。
文章侯送完太醫回來,就看到房中變得古古怪怪。他吃一驚後,即刻看向媳婦和姑母。見媳婦唇邊俱是冷笑,而姑母臉上青一塊白一塊,青了又白,白處又青。文章侯不用再問,沉下臉先對姑母道:「祖母病的厲害,姑母是她心愛的女兒,請去內室陪她。」
就有兩個婆子過來,對南安侯夫人福了一福:「請進去吧。」
文章侯又對侯夫人道:「世拓抓藥去了,祖母要是不好,還得再請太醫來。夫人不必這裏裝孝敬,帶着媳婦廳外去,有親戚們來看,也好招待。」
把掌珠也打發開後,文章侯才問兄弟們:「剛才怎麼了?」話音才落,內室中傳出來南安侯夫人的痛哭聲:「我的親娘啊,在你眼前我讓人欺負了,我以後可怎麼活啊……」
哭聲中,文章侯莫明的惱怒起來。
他沒有來由的火冒三丈,用力跺着腳:「這個家,可是弄不好了!」他脫口而出的話,自然也帶上他的心聲。
這心聲,讓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眼角跳幾跳,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一件事。世拓要離京的事,你大哥是不是也有自張在裏邊呢?
接下來老爺們太太們都只想一件事,花了多少銀子,再或者要花多少銀子?他們面色凝重,這一點兒,可不得不防才是!
……
當天晚上,侯夫人告訴文章侯:「竟然我沒問出來。」文章侯往椅子上一坐,就發起呆來:「這裏出了什麼事,看上去世拓媳婦和兄弟們都知道,就你和我不知道。」
「老太太也不知道!」侯夫人酸溜溜。媳婦把三房叔叔壓得不敢出聲,而一對公婆竟然不明就裏?讓人難免心頭髮涼:「但是另有一件事情,你我卻得知道!」
文章侯一驚:「什麼事?」大過年的能有什麼事?文章侯想我可再也不想聽到出事的話。
「你媳婦!」
「她又怎麼了!」文章侯心頭一緊。他並沒有和侯夫人說過幾回,但文章侯打心裏知道,一里一里的認識下去,新娶的媳婦很是不好招惹。他能從老老太太的侍候人嘴中得知,媳婦和姑母的一番爭吵,媳婦和兄弟們的一堆壓制……
文章侯本能地問:「世拓呢,從上午抓過藥就一天沒有見到他?」
侯夫人默然一下,慢吞吞的問:「我在同你說媳婦,你找兒子來能有用?」文章侯百無可以抵擋的東西時,只能認命:「你說吧,我來聽聽。」
「老太太找我去,問媳婦和三個叔叔出了什麼事。又說二弟妹也不敢說話,這真是少見。我說我也不知道,就找媳婦來問。」侯夫人臉上好似吞吃無數臭雞蛋般,慢慢騰騰問丈夫:「你猜猜看,媳婦說了什麼?」
文章侯苦笑:「你既然這麼說,自然是大有玄機,我猜不出來,你直接說吧,是怎麼回事?」侯夫人露出一種很奇怪,怎麼掌珠做到而自己沒做到,又拈酸又想有婆婆氣度的表情:「找了她來,她說不過是據理力爭,」
文章侯長長出口氣,也忍不住了:「她再佔住理,是不是要把我們也往外攆?」
「還有下文呢,」侯夫人埋怨:「你別打斷我。」
文章侯揣摩夫人臉色,忽然變聰明了:「媳婦歸婆婆管,沒有個公公在這裏夾着的,這下文我不聽也罷。」
「你不聽也得聽,」侯夫人又露出剛才的古怪神色:「家裏每個人都聽到,你今天不聽明天也有人把話傳給你。」
「好吧,」文章侯嘆氣。
「媳婦不肯說原因,我和老太太還想再追問她。不想她話落下去,她先起了個話頭,」侯夫人一臉的懊惱,追憶以前:「早知道話可以這麼樣的說,我也不會受弟妹們很多的氣。」文章侯覺得話有轉機,就笑了笑:「看上去像媳婦給你出了氣?」
侯夫人翻眼:「沒有!是她說出來的話,我聽不出來這是安家的家教呢,還是南安侯府的家教。」往下就說:「她說她過幾天請家裏人,又說盼着從二嬸兒起,都給我臉面。」
「這話很對啊,」
「老太太也這樣說,沒有人不給你臉面啊。」侯夫人憋住氣,忍氣吞聲般停了停,這表情看得文章侯心又如懸崖上掛的風鈴,叮叮噹噹的亂個不停。「媳婦說,這臉面二字,說呢,不好聽,卻都心裏明白;不說呢,都裝不知道。」
文章侯驚駭:「這是什麼話?」
「教訓我們的話!」侯夫人怒氣沖沖,忽然有忍不下去之感,即時發作:「早知道話能這樣的講,我也早講出來!」
「這還像話嗎!」文章侯跳起來。
「不像話也沒有人反駁她!」侯夫人也跳起來,把袖子抖抖,像是要把多年的仇恨都卷進去。大聲怒道:「老太太奸滑,見她來勢洶洶不肯得罪她,就讓我說。我讓她驚得魂也沒有,當着老太太和婆婆就這樣的說話,我正尋思這家教是哪一家的,我才不去教訓她,」
文章侯揉揉鼻子,慢慢地道:「哦……」你當婆婆的也不說她?
「老太太就說你是對大家提的,就大家商議。把弟妹們全叫了來!」到這裏猛地一停,文章侯夫人閉上眼睛,仿佛下面那一幕她要是早知道,她一定不看。對着她這個表情,文章侯心頭一寒,像是全身血液驟然一停,屏氣凝神等着。
「弟妹們聽過,竟然一個字也沒有!」
「呼」地一下子,文章侯躥出去,邊嚷道:「這不可能!這個家裏唉,這個家裏,還有規矩?」侯夫人咬牙瞪眼,看仇人般瞪着丈夫出去,冷笑連連滿面後悔:「早知道你這個家裏這般的沒規矩,誰還守這幾十年,當年的我呀,就是一個傻子!一味的對叔叔們好,對弟妹們好,早知道能這樣說話,說了也沒有人敢接,誰還忍着……」
外面,是文章侯的吼叫聲響遍能傳到的地方:「世子呢,快叫世子來……」
侯夫人在房中涼涼地道:「叫他來,有個屁用!」她面色陰晴不定的坐着,把舊事一件一件的回想,當年早知道是這個樣子……。
撞了邪的才忍着你們這一家子人!
……
初六的早上,安家的人都是忙亂的。
這一天是常府請客,玉珠相親的日子。
大早上的張氏就把玉珠推起:「懶覺今天不能睡,家裏就你一個丫頭,愈發的你嬌懶,」玉珠一氣坐起,把個茜紅綾被推開:「我幾時晚起過?」手指窗戶得了證據:「烏漆麻黑的,起來往哪家去拜客人家不笑你!」
「人家笑我?」張氏好笑:「我的姑娘,勸你起來吧,你今天別讓人家笑話才是真的。」玉珠往被子裏一倒:「我—不—去—了!」
「由得你!」張氏理着衣裳,心情舒暢的尋思起來。
太子殿下的干預,讓常大人慎重緊張,為定請客日子煞費心思。他和袁訓並沒有交往,袁訓和寶珠成親,南安侯府沒有聲張,只請的是親戚。等到後來都知道是太子殿下親自操辦,愛鑽營的人再追也沒趕上。
常大人如南安侯所說,老實的道學夫子。最愛犯呆的,也是老實人。
他事先沒想到這個安家和頂頭上司南安侯府的安家是一家,定日子時想太子出面,理當初五送年之內請,可和安家又十分的不熟,把親戚們推開先請安家,有失文人骨氣,就在他心中不偏不倚的位置上選定初六。
袁訓就先拿回貼子。
當時是只請寶珠的,這日子定得已經算是在文人骨氣上,敬重了殿下。
過上一天,常大人想起來,原來是那個安家。他拍着腦門兒想了半天,袁家的帖子已下不能更改,此時急吼吼衝到南安侯府,只怕讓侯爺看不起。
居然我妹妹家你也想不到?
又過年總是事多,他就拖到初一才去見南安侯,南安侯讓他又寫下幾張請帖,自己袖着送給老太太。
初六的這一天,安家推開客人,袁家寶珠不能待客,文章侯府里掌珠也不能陪客,都打算陪着玉珠來相看。
安家初六的客人,是表親董家,老太太說改天人家不會見怪。
袁家的客人,是袁訓的同僚。太子府上來幾個人幫忙,寶珠不在家中也罷。
文章侯府里,掌珠借着「偷聽」這件事暫時拿住叔叔嬸嬸們,大模大樣回了侯夫人,又有韓世拓從中幫腔,一樣是不在家裏。
四太太又窩一股氣在心裏,獨自在房裏罵過兩天。
初一祭祖,初二歸寧,初三請侯夫人娘家,初四是二太太娘家……。初六這天,來的是四太太蘇氏的娘家。
「讓人家給她臉面,她眼裏有我嗎?舅舅舅母到了,見不到她出來拜客,我的臉面往哪裏擺!」四太太罵得再凶,也不能阻擋掌珠大早上起來,換上衣服就往娘家來。
大門上,見停着車,寶珠正在下車。韓世拓也送掌珠過來,上前招呼,而且納悶:「妹夫你也去常家,怎麼倒不叫我去?」
「你去作什麼!哪有個相親還要男人去的!」掌珠沉下臉。
袁訓看在眼中,暗暗好笑。他逼成的這門親事,只要掌珠大姐不受氣就行,至於韓世子受氣,那是他的事。
但同是男人,袁訓又代韓世拓面上無光,就解釋道:「我只管送到常府門外,我就要回家待客去,」
「記得看書,」寶珠伶俐的囑咐。
「好,」袁訓目光回到寶珠身上,含笑答應。
寶珠走上兩步,又輕快的回身:「少吃酒?」
「好,」袁訓跟在她後面笑。
寶珠走上兩步,又扭身,袁訓打趣她:「又忘了話?寶珠,就辦一個年,你竟然粗心大意起來。」寶珠小臉兒黑黑:「我這個年辦得不錯,母親說好,你說我粗心沒有用,再說我是交待你,自然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怎麼能說粗心?」
「那你說你說,」袁訓繼續調侃她。
寶珠想一想,忿忿然:「讓你說的,我都忘記了。」袁訓竊笑:「好好,你想到再說。」話才結束,寶珠再次回頭:「記得看書!」
袁訓笑着跟後面進去。
在他們後面,是掌珠和韓世拓。掌珠昂着頭,滿頭珠翠在雪光中閃動。邊走邊道:「別和四叔的客人多坐,都是起了壞心的……去見母親,問她老老太太的棺木,我前兒提醒她,她說有,就是漆得層數不多。這都初六了,出了十五就尋人漆去,真是的,正月里比臘月里冷,盼着曾祖母熬到春天吧,這漆的人怎麼還不尋來?」
老太太立於廊下,帶笑看着兩對人進來。
寶珠呢,活潑俏皮,每一步都似閃動精靈般。好孫婿跟在後面,嘻嘻又嘿嘿。
掌珠呢,嚴肅高傲,每一步都似上金殿晉見,不順眼的孫婿跟在後面,嘻嘻又嘿嘿。
老太太自語:「這玉珠找上女婿回來,會是什麼模樣兒?」腦海里頓時出現兩個邁方步的書呆子,手各執着一卷書,吟誦道:「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經風起,」
然後一個書呆子爭論:「鹽!」
「柳絮!」
「雪珠子明明像鹽!」
「轉眼就是雪花成柳絮!」
老太太都可以預見到這一出,她低笑:「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因為爭不清而撕打起來?拉架的事情,倒也有趣。」
都急着去相看,包括老太太都是早就妝扮好的。袁訓和韓世拓又家裏有客,袁訓就道:「我們就去吧,去早了說說話也不錯。」
寶珠頭一個欣然:「好。」
老太太等人瞅着她笑,袁訓又想和寶珠逗樂子,擰起眉頭從上到下打量寶珠,慢條斯理:「去到少吃酒?」
「嗯,」寶珠乖乖點頭。
「去到少說話,有祖母和嬸娘們在呢,輪不到你。」
「嗯?」寶珠想翻臉,又乖乖點頭。
「去到別挑嘴,別是你不愛吃的就把臉兒一拉,」
寶珠怒了:「從沒有挑過嘴!」
「哈哈哈……」邵氏張氏笑得前仰後合,而張氏邊笑邊雙手合十:「保佑我家玉珠也這般的恩愛吧,」玉珠也怒了,扭身子氣沖沖,邊甩手邊走:「我不去了!」
等到抓住玉珠,勸好寶珠,又是一刻鐘過去。大家出門上車,都欣欣然有笑意。天是早了一些,不過是早飯才過沒半個時辰。就見又一騎馬過來,馬上人服色鮮明,披着石青色嶄新的雪衣,後面跟着兩個小廝,正是鍾恆沛。
張氏太喜歡,也就忘記她平時並不是太主動的人,她含笑頭一個問好:「世子爺來了,真是不巧,我們今天出門拜客,難道世子爺不知道?」又猜測:「想是給老太太送東西來的,」老太太腹誹,要你多話,這是我的親戚!
鍾恆沛下馬,笑吟吟過來見禮:「姑祖母好,嬸娘們好,表妹們過年好,祖父打發我來,和你們常家去做客。」
又詫異袁訓:「你不看書了?仔細考不好,小二尾巴可就翹到天上去。」小袁一曬:「他早就尾巴在天上,還用再翹?」
鍾世子又詫異韓世拓:「還是你有空閒,能陪出來?」不在家待客嗎?韓世拓忙道:「我和小袁一樣,是送的,到了常府門外,我們就得回去。」
鍾恆沛就說這樣也好,大家上馬上車,別人都是盼着去的,只有玉珠是扯着上的車,在車上還不老實,左擰右歪的嘀咕說不該讓她去。
張氏斥責她:「安分些!惜福!這一堆的人陪你,一個世子送,一個世子陪着,快知足吧,全家的人為你都出動,你還扭個什麼勁兒。」
罵的玉珠扮個鬼臉:「你們全去了,若是人家疤拉臉,對眼睛,歪臉角的,可全讓你們看了去。」
恨的張氏磨着牙不理她。
玉珠又悠然起來,一個人在車上敲擊輕吟:「你們皆醉我獨醒,你們醉倒我也醒,你們糊塗我清醒……」
相看親事,是要清醒才行。玉珠想,我冷眼旁觀,從祖母開始,全都是有些癲狂。這個人嘛,還得我自己細細的相看才行。
又嘻嘻,可千萬不要是疤拉臉才好。
……
常府門外,常大人和大公子常伏霆已出來。大公子道:「父親啊,我還是納悶。」
「你不用悶了,定然是好好的姑娘,太子殿下才會管這事情。」
「可南安侯怎麼不說,難道這姑娘不好?」
常大人跺腳:「人家都要上門,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又左看右找:「你五弟呢!」大公子裝模作樣地找:「剛才還在這兒呢?」
他身後的小廝殷勤地走上來,讓大公子一個眼色止住。等到常大人又看往別處時,小廝湊到大公子耳朵邊,小聲笑回:「五公子說他不肯見,他要高眠去了。」大公子掩口忽地一笑,再悄聲道:「去告訴他等我看過,若真的是好,再請他出來相見不遲。」
小廝才答應,一個家人從街口處回來:「來了來了,鍾世子帶着幾個車的人來了。」常大人忙整理衣冠,大公子又問他:「父親不是常說骨氣為重,為什麼又理衣服?」
「敬重殿下,敬重上司,與骨氣何干!」常大人斥責兒子:「書念得呆了,你們兄弟五個,真的,唉……」
大公子忙手動腳動,理衣裳撣衣角,才把常大人下面的罵給勸回去。
理好衣裳,見一行車馬曳曳過來。常大人一面讓人往裏面給女眷送信,一面帶着兒子走下台階。
他要骨氣的人,雖然侯世子身份貴重過於他,也走得不疾不許,帶着微微呵呵的笑容。
「世子,新年好啊,」
見鍾恆沛下車見禮,在他後面車上,又下來一個趕車人,身高比鍾恆沛還要微高,氣質飽滿,雙眸有神,讓人觀之忘俗。
常氏父子都是飽浸在詩書里,是氣質也讓人清新的人。可這個人,年紀不大,在少年和青年之間。看模樣兒年青,看眼神兒謹慎。只那一點奪天地神采的穩重,足的把在場的人全都壓下去。
常大人有數了,這是……
鍾恆沛恰好介紹:「這是敝親袁訓,現在太子府上當差。」袁訓拱起手,因常大人年長,彎下腰去行了一個子侄禮:「見過年伯。」
常氏父子不敢怠慢,忙着見禮。大公子暗想,只看這個人,倒不是那種強壓人的,來的姑娘也許不錯。
然後,他又見到另一個人。
這個人身材也是高大的,面容俊美,滿面親切。大公子心中一愣,泛起不是滋味來。文章侯世子他是認得的,他和韓世拓同在京中長大,總是見過面的。大公子又暗自嘀咕上來,難怪小弟對這親事有意見。文章侯世子的姨妹……難免讓人想她是不好的?
常大人也和兒子是一樣的想法,他們父子看看鐘恆沛,沒得挑。看看袁訓,沒得挑。再看韓世拓,表面上也沒得挑。
好吧,那再看女眷們。
女眷們已下車,兩個少年的婦人花團錦簇般,又有兩個中年的婦人笑容滿面,簇擁着一位老太太,笑呵呵的過來。
看上去,倒是富貴氣向。
鍾恆沛忙道:「這是姑祖母。」
這是傾家都上了門,說明安家對這門親事是何等的重視。常大人越過人頭,在最後那個垂頭的姑娘身上掃了一眼,見着裝整齊,舉止也沒有不順眼的地方,心想進去再說吧,就恭恭敬敬把老太太等人往裏面讓。
那一邊,袁訓和常大公子已攀談起來。
「你上一科中那麼高,春闈可有把握?」秋闈前五十名左右,都會有人津津樂道的記住。
「不敢說把握,不過中還是必中的。」
常大公子側目一下,本心裏很想問都說你和人打賭中探花中榜眼的,這事兒是真是假?少年人太過狂妄,總不太好。
阮家小二狂妄過人,帶累袁訓也受一回名聲所累。
因為不熟,常大公子最後還是沒有問,先壓在心裏。
女眷們正廳上接住,大家坐下說話。玉珠早讓人看得無數眼,也偷看別人無數眼。見總無挑剔之處,又白坐着只是讓人看,而常夫人又說園子可以遊玩,就悄悄下廳,常家的丫頭跟上一個,帶着她在廳下面近的地方留連。
常家的宅院比安家的大,正廳以外修整的松柏樹很多。又有一個小小亭子,可能離正廳近,總是常給客人看的,就漆得金碧輝煌,又掛上半面紅錦擋風,還有名人字畫在上面。
「安姑娘,你要多玩會兒,我給你取些熱茶來倒好。」常家的丫頭見玉珠有往亭子上去賞鑒的意思,而尋常客人們往亭子上去,總會再呆上半個時辰半天的。
玉珠就說費心,荷包里取出錢賞她。見丫頭去了,她走在亭下先遠觀了幾眼,見全都是名人字畫,價值不菲,就從沒有挑剔處,終於找出一件可以挑剔的事。
「嗤,子曰君子固窮,看來不真不實。以功名出身的人,還是往富貴去的。」玉珠以為沒有人,就隨自己高興的褒貶起來。
紅錦微動幾下,從後面走出一個人。他面如鍋底,不打招呼的出來,出來更不打招呼,徑直回玉珠話:「夫子的話,全讓你毀了!」
玉珠才要驚嚇,就讓人譴責,不由得也沉下臉:「你胡說!我不曾毀他,是他自己說的前後不對!」
「怎麼不對!」出來的是個少年。
玉珠火氣上來,一氣出來好幾句:「他周遊列國,有過多少實際性的建樹!起於魯,魯不治,就游於國外。這是治國之道嗎?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已國不治,怎麼談的上去治別人國家?……」
如果是張氏在這裏,一定會詫異。這個時常拿子曰當口頭禪的女兒,倒有這麼多的反對意見?
而少年,則讓玉珠話激紅了臉。他憤怒的揮動拳頭:「你胡說,過來過來,讓我告訴你,你應該怎麼樣的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