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一天,京中飛雪始飄。先是下雪珠子,到下午就飛雪蒙蒙,有不停之勢。
「大爺,侯爺在書房等您。」一個小廝走去見鍾恆沛。鍾恆沛沒有多想,他本在看書,就放下手中的書本兒,見門外已成瓊林玉雕,換上雪衣往祖父的書房走去。
路上見飛雪清新喜人,鍾恆沛就想到姑祖母處的另一樁喜事,掌珠大表妹下月成親,祖父叫自己過去,必定是怕自己怠慢,又說這件事兒。
鍾恆沛不禁微笑,四表妹都是自己和二弟送的,大表妹的送親人自然也有自己。他想着,沿着牆根兒雪少的地方行去。
南安侯的書房,不是侯府里最好的房子。他常年不在京里,早叮囑兒子們不用拘泥守規矩,人不在還佔着好房子。那最好的房子幾間,僻出來給兒子們做書房。兒子們長大,又歸了孫子們。
他的書房,在他自己住處附近。
走到這裏,鍾恆沛就見到兩個人出來,認得是祖父的侍候人,忙站住笑容加深:「祖父又給姑祖母送東西?」
那手上捧的五彩泥金大盒子,只能是給姑祖母的。
鍾恆沛有妹妹,但不能完全理解祖父的手足情深,只是笑:「不是給姑祖母的,再沒有第二個人。」
家人們躬身道:「大表姑娘就要成親,侯爺怕老姑奶奶操辦親事勞累,請章太醫開的補藥方子,頭幾天裏開好,直到今兒藥才抓齊,讓就送去。」
「啊,那趕緊的快着些兒。」鍾恆沛心想祖父這個兄長也算是鞠躬盡瘁,他側身讓家人們先行走開,才繼續過來。
在房門抖衣上的雪,南安侯就知道是他。他手中握筆在寫東西,此時把最後一筆結束,放下筆,鍾恆沛恰好進來。
他垂手行禮,又覤着眼睛瞍那張東西,見是奏摺紙,就陪笑:「祖父素來高雅,這有雪了,竟然不是做詩?」
南安侯道:「不是。」側邊是一溜排兒四張官帽椅,讓鍾恆沛做了,他又道:「才剛過來,見祖父又給姑祖母送東西,想來必是保養的東西,也是祖父的一片心,不過祖父也該多保養保養才是。」
「我就要保養了,喏你看這個。」南安侯把手下剛寫完的東西,鍾恆沛進來就瞄的那奏摺遞出去。
鍾恆沛大喜,祖父上摺子的話竟然肯給自己先看?他忙着緊走幾步,接到手上恭恭敬敬的先不看,守着規矩,對南安侯行個禮:「祖父上奏的,必然是好條程。」南安侯只揮手:「看看,看看吧。」
鍾恆沛的眸光,這才往奏摺上一放。
他驚得眼珠子幾乎掉出來。
奏摺上寫着:「……立嫡立子,守先賢規矩……」這是請封侯世子的奏摺。下面幾句所提的,是鍾恆沛的名字。
「祖父!」鍾恆沛熱淚滾下來,感激涕零的望向南安侯。
南安侯笑了兩聲:「哈哈,你這是喜歡的呆,還是嚇的呆?」這句話才把鍾恆沛打醒,鍾恆沛帕子也來不及取,徑直用袖子擦乾淚水,跪下來,雙手高捧奏摺:「孫兒多謝祖父。」
「起來吧。」南安侯見長孫還是在哭,就打趣他:「這是為你送親時好看,好去震震文章侯用的,你不要太激動了。」
鍾恆沛再擦淚水,道:「是,孫兒以後自當好生照顧姑祖母,讓祖父放心安養天年。」南安侯一曬:「我的妹妹不用你管!她自有孫婿照管!」
「是,但大表妹夫不成人,四表妹夫又年少,」
南安侯見他沒完沒了,打斷他:「說了不用你管!我是做什麼吃的,早料理好了。姑祖母隔着兩代人出去,你只孝敬你的父母親就是對我盡孝,別的不敢交給你。」
鍾恆沛到此,羞愧難當。
倒不是他不孝敬父母親,而是他由祖父說「不敢交給你」,想到自己以前和南安侯夫人走得很近。
這才是祖父不敢交付的原因吧?
鍾恆沛忙說幾句:「我自然不敢比祖父,以前也誤交惡人……」
「嗯?」南安侯不悅。
這沉着的面龐,才是把鍾恆沛徹底打醒。他打個激靈,想祖父一生穩穩挾制住祖母,就前一陣子,也只殺她的奴才,而沒有動她,讓全家的人知道內幕後,好生佩服。
而自己若才當上世子,就把祖母踐踏。固然她有不對,可這件事傳出去,別人看自己也就一般。
祖父要想罵祖母,他自己不會罵?
短短的一瞬間,鍾恆沛鎮靜下來,也完全冷靜。當下道:「孫兒年幼,蒙祖父不棄,青眼加之,孫兒以後當以祖父之為人行止為準則,當行祖父嘉許之事……」
南安侯耐心聽他說完,又笑了:「你大了,以後當行聖人書上教誨,我嘉許的事若有不對,你也不必跟着。」
「是。」鍾恆沛應聲。
「好了,去告訴你父親吧,再就叫上你兄弟們,跟我往你姑祖母家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南安侯起來,接過鍾恆沛交還的奏摺,封好放下,這是準備明天上朝交的。
鍾恆沛跟着祖父出來,見雪花更大,天地為之面目更新。雪中,老梅吐芳,老樹康健,而前面行走的祖父,雖年老卻還筋骨兒拔直,儼然還能挺立三十年模樣。
鍾恆沛難過上來,祖父滿心裏愛護自己,奏摺上寫得清楚,從古人規矩立嫡立長,是絲毫沒有糊塗過。
而自己呢,為嫡為長,卻亂信祖母的話,以為當世子必要歪門邪道,必要邪魔手段,真真是對不住祖父的心。
這種簡單的道理,直到今天鍾恆沛才明白。
本來就是你的,何必玩背後手段。
他滿懷內疚和慚愧上來,且更尊敬的注視着祖父,跟隨他走出院子……
……
十月雪更下過幾場,地上鋪上一片白,讓南來的人驚奇,這麼早就下這麼大的雪?風送雪到,每每把門窗都撼動時,房中小夫妻旖旎就更如紅梅怒放,無處不留香。
寶珠笑盈盈走出房門,紅花送上雪衣,主僕往後面來見袁母。才走上台階,見忠婆迎出來,寶珠和紅花先就一樂。
平時都是一身灰色衣裳的忠婆,今天居然難得的是件嶄新的老醬紫色襖子,下面又是件墨綠衣裳,臉上又塗了粉,還有兩朵紅色絨花在發上,整個人看上去像個染料盤子。
不是大紫,就是大綠。
紅花和她熟了,又從來小嘴巴愛說,就歪頭笑問:「忠婆婆,家裏今天有客會來?」寶珠想真是稀罕,就是不定時的來人看婆婆,衣着都錦繡,神態又過人的高貴,問過袁訓,說是宮裏出來的人,也沒有見過忠婆婆換下她的那件灰衣。
今天是怎麼了?
寶珠因在家裏早活潑不少,也同樣側過腦袋帶着詢問。
忠婆嚴肅認真:「吃喜宴。」又手扶了扶發上絨花,請教寶珠:「奶奶看我這花可還喜慶?」這裏離袁夫人的房門只有兩、三步,紅花就小聲地嚷:「您說在京里沒親戚,可去哪裏吃喜宴呢?咦……」
紅花不說話了,一臉傻乎乎的笑。寶珠也出乎意料,輕笑道:「母親要去?」忠婆還是異常認真的點頭,夫人不去,我忠婆為什麼要穿新衣裳?
夫人背後說過奶奶和紅花都是伶俐的,今天卻也笨了。
「忠婆,」袁母在房中喚她們。
寶珠三人就都進去,見袁母難得的坐在椅子上,那長條雕蓬蓬仙山的香案下,蒲團已經收起,袁母常握的那本冊子,放在她手邊的暗紅色四方帶底小几上。從寶珠身後颳起風來,吹動冊子捲起數頁。
因它在動,寶珠眼神兒就隨着轉過去,見到上面是一手娟好的黑色小字,無不秀氣整齊,就是欠了筆力。
但那上面的字,無論無何也可以確定,這不是佛經。
這真是奇怪,婆婆每天虔誠來看的,竟然不是佛經?寶珠在心裏這樣想,見到了婆婆面前,就把疑惑先壓下去,反正這個家裏透出來的疑惑還不足夠多嗎?她就先去行禮。
聽袁母喚她起身,寶珠才站直了笑問:「母親也給我這麼大的體面,也是肯去的嗎?」適才進到房中,就見到自己婆婆也換下平時着的青衣,換上一件顏色淺些的紫衣。
這真是難得,就是她往安家去的幾回,也全是素色衣裳。
袁母往安家去的幾回,一是寶珠初進京去相看;再就是寶珠受「驚嚇」去看視;再來就是訂下成親日子那天,她去了一回。
這三回里,前兩次全是青色衣裳。而第三回寶珠羞的不肯見人,是隔窗見到是一件喜慶衣裳,才算是換了衣。
今天這紫色衣裳,上面繡着一片連枝兒勾出來的牡丹大圖,更把自家婆婆秀麗過人的容顏襯得難描難畫。
寶珠頓起一個心思,生下女兒來,可千萬要像祖母模樣才好。
生兒子,自然要像父親。
母親實在是太美貌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袁母微笑回了她的話:「我去呢,既做了親戚,親事豈能不去?」袁母想兒子是安家的養老孫婿,安家的大小事情,自然都是要去的。
這種禮儀,豈能缺少?
而寶珠也就想到,微紅着臉道:「是,看我問錯了。」袁母還是溫柔和平:「你是想我平時不出門兒,也就不來勞煩我了。」寶珠在自己婆婆面前,總是佩服的。從她進家後和婆婆的交談,她總是十分的肯為別人着想的說話。
這就不再說這些,寶珠殷勤地上前:「我扶母親。」袁母卻抬手阻止,她手指柔細又長,帶着從不勞作的白嫩,真正像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寶珠就停下來,重垂衣袖候着她說話。
袁母柔和地看了寶珠一眼,見她穿着鵝黃色繡桃紅的錦襖,下面又是一件柳綠繡石青的羅裙。首飾呢,是宮中賞出來的那套珍珠的,袁母就笑了:「你回門時戴過,如今姐姐出嫁你又是這個?她豈不說你不經心,竟然不知道換過。」
寶珠不明白她的意思,囁嚅着回答:「姑母賞的,又十分名貴,我白想着姐姐出嫁是喜慶事兒,就戴這個討姑母的福氣。」
袁母忍俊不禁的一笑,這種油然生出的笑意在她也是難得的。寶珠就詫異一下,見婆婆笑容加深:「她想你的名字叫寶珠,就弄了這麼一套珠子來給你,是名貴,不過凡喜事兒你就用這個,讓見到的人說你不換,要說你心中沒姐姐。」
就喚:「忠婆。」
忠婆不知何處取來一個匣子,送上給袁母。袁母打開,裏面是一套細碎寶石的首飾,寶石都小,紅綠黃都有,但難得的是不論顏色皆是一樣的大小,這就很難尋找到齊全才是。
袁母即命寶珠就在這裏換下,把原頭面取下,紅花送回去,把這套換上,寶珠自己照鏡子,意態飛揚,又是一種模樣。
寶珠得了意,就很想抓住機會多討好幾句。要知道她進門後,除了一天三請安以外,再就不多的請教些家務,別的和婆婆幾無話說。
每每有了說話機會,寶珠總想多說上幾句。
她給袁母看過,再陪笑:「這總是母親以前的?」其實卻在心裏猜,以前的,應該是袁家的。姑母都那般的富貴,自己嫁的袁家到底是什麼人家?
祖上有官職?
那表凶不會不說。
難道是以前犯了官事,不願意說嗎?
卻聽袁母隨意地道:「嗯,是我以前的。我戴不着了,給你吧。」寶珠大吃一驚,幸好她正垂頭看衣角平整,這就沒讓婆婆見到。
知道失態後,寶珠恢復面容,抬頭再笑:「是,我想着這應該是母親閨中戴過的才是,除了母親,誰可戴得出色呢?如今給了我,也只怕辜負了它。」
袁母微樂,她是知道寶珠會說話的。讓她說得開心,就又多說出一句:「這是我十二歲時,我母親為我打的。還有一套鑲金鋼鑽的,你姐姐出嫁給了她,這一套本就留着給你,」
寶珠直愣着眼睛裝恭敬。
姐姐?
表凶也說有個嫡親姐姐。
可不管媒人的口也好,還是後來旁敲側擊問過一次舅祖父,都說袁家是獨子。寶珠信表凶,又成親後就忙着融入新家,又要體貼表凶,又要恭敬婆婆,又要請教忠婆,再就是掌珠親事耗去寶珠餘下精力,她把有個姐姐給忘記。
今天婆婆親口說出,寶珠心頭暗喜,可見表凶沒有騙人。也是的,表凶怎麼會騙寶珠呢?
她走神兒的功夫,袁母已知話多,一笑住口:「她呀,以後你能見到的。」這本是句收尾的話,卻又勾起袁母思念女兒的心思,遙遙對着房外雪空看着,仿佛那裏有女兒的容顏,悠悠道:「說起來,倒有好些年沒有見到她,早幾年說生了孩子,道兒遠,那一年又雪大,你姑母不許我去,我就沒有去成。」
「相見有日呢,您這又傷心的是什麼!」忠婆亮開大嗓門兒插話,硬生生把袁母還不及起來的憂傷給打下去。
寶珠也忙着獻殷勤:「等日子好了,真的要看,寶珠陪您。」
袁母撲哧一笑:「你陪我,可就把你丈夫撇下來了。」寶珠歡歡喜喜:「夫君也一定想的,我們一起去吧。」
可是,去哪兒呢?寶珠倒還不知道。她這殷勤獻得沒邊沒譜。
袁母若有所思,像是覺得這建議不錯。但是又嘆氣:「等日子好了,也許你就有了孩子,更不能去。這打仗的事情唉,我怎能不揪心?」
她說着,總又要憂傷孩子。
忠婆就又插進來:「嗐!姑爺是什麼人?名將!這朝野上下誰不佩服,他從來不輸!」這從來不輸的話,就那個人自己聽到也是羞愧的,不過是贏得謹慎就是。
卻又把寶珠嚇住。
她結結巴巴:「打……打仗?」寶珠腦海中頓時出現血雨腥風,萬里孤魂……
「你姐丈是將門世家,不過卻是好個人才。」袁母若是自己傷心,就還要再傷心一回兒。但見把媳婦的難過也勾上來,就展顏道:「我們走吧,我特特兒的打算去早,有什麼也能相幫。再說一會兒,就中午了,成了去吃午飯的。」
寶珠也強打笑容,為母親難過自己更添難過能自責。
這一對婆媳,算是一家人進到一家門裏,都是肯為別人着想的人。
當下大家出門,寶珠算是得意頭上,興興沖沖的,先把衛氏打發出去知會祖母,再就伴着婆婆同上車,紅花和忠婆沒有車做,順伯早就外面雇了小轎,早候在門外,可見袁母要去安家賀喜,是昨天就吩咐過的。
當婆婆的難得出門,寶珠就把路上見到的有趣的人指給她看,又小心怕她愛靜的人,總打仗她要不悅。
指了幾處,袁母也笑了,後半段路上,婆媳皆沒了話,安靜而坐。
車到安府街口時,寶珠才沒頭沒腦的出來一句:「母親,就不能讓姐丈不要去打仗,我聽祖母說過,打仗不好。若是傷到……」
又覺自己的話不吉利,寶珠漲得臉要滴水下來:「豈不傷姐姐的心?」
袁母黯然無話,只抬起手,在寶珠腦後發上摩挲幾下。婆媳不約而同的,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
安老太太興興頭頭往外走,從見到衛氏來回話,她就喜歡到不行:「袁親家肯來?她那麼個愛靜的人兒,也肯來嗎?」
老太太為以後合住彼此安樂,在寶珠成親後總有和親家閒談的心思。但問過寶珠幾回,都說那當婆婆的無事不出門,這門不是指大門二門,是指她自己房門也不輕易出。
這樣一來,一個愛靜不愛受打擾的人就此出爐,讓老太太幾回想上門去,又縮了回去。
掌珠成親,老太太本是繼續生氣模樣,但袁訓寶珠幫着張羅請親戚,老太太又能怎樣。她一大早上的,本在房中生悶氣,聽到親家要上門,她就忙活起來。
換衣裳,重梳妝。這位老太太本就注意形象,此時更是十二分的忙亂。
她一忙,可謂是全家都忙。
邵氏見婆婆總算肯高興,心裏先對袁親家太太念了句感謝。她又要忙掌珠,又要忙婆母,把她忙得氣喘吁吁。
安老太太還要白眼她:「別站我這裏,趕快跟着花轎走,去那侯府里!」
當女婿的說好話最在行,早許給岳母同住。對韓世拓來說,同住有什麼麻煩?又不要他張羅吃又不要他張羅喝,不過就是找間屋子住下,就是收拾他也不上前,他當然答應得響亮。
而邵氏呢,盼的就是和女兒女婿同過,想侯府里還能少這一碗飯,也早就若有若無的在家裏說過。掌珠提前搬大家什嫁妝那天,安老太太早罵過:「把你的東西也收拾了,早去了吧!」
自己個兒,倒清靜!
老太太回房中,就這樣的罵。
張氏也慌亂,寶珠過得這樣的好,袁家就再沒有一個親族要娶親不成?除了是絕戶人家,否則總有親戚,有親戚就有孩子,有孩子就會長大,能長大就要娶親。
她把玉珠打扮得若神仙妃子,把好看的衣裳首飾全掛身上。
玉珠嘟囔:「君子安貧,」卻無可奈何。
除了掌珠外,全家人都出迎。一乾子打扮得美麗的女眷們全站門上,讓對面的鄰居們見到也伸頭,太子殿下又要親身過來?
別人可不猜太子殿下為的是別人,全認為安家和太子殿下有瓜葛。於是鄰居們家門上,也出來幾個人候着,若是殿下過來,也就可以見見。
袁母的車過來,就見到一堆的人堵在街上,袁母和寶珠皆笑:「親戚們倒先到了。」其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情。
……
「親家,我想請你來坐坐,又聽寶珠說你愛清靜,就不敢去請了,如今看來,倒是我的錯。」安老太太熱烈的招呼着。
張氏撇嘴,對二嫂母女那樣的冷淡,轉過臉兒又這樣的熱情,老太太的招數,真是終生也學不全。
就同女兒咬耳朵:「看到沒,你要不嫁個好的,祖母也這樣對你!」
玉珠明知母親話意,也故意笑靨如花:「祖母這樣對我,還有不好的嗎?」手臂上讓擰了一下,張氏悄罵:「又氣我,你明明聽得懂!」
見老太太寒暄剛過,總算是個空當,忙帶着玉珠上去。玉珠冷眼旁觀,母親剛才還冷臉對自己,此時也是一樣的面上有花般的笑:「親家太太好,親家太太您的風采啊,可是我從沒有見過的。」
又讓玉珠上前請安。
玉珠暗中嘀咕,自己還不是一樣?還說祖母勢利。
這一牽涉到兒女們親事,長輩們怎麼就沒個正常人呢?但是乖乖上前請安。袁母讚不絕口,拔下自己發上的玉簪子給了玉珠,張氏見到價值不少,就更加的堆出笑容,恨不能即刻就大喝一聲:「家裏還有什麼人,可還能尋個女婿嗎?」
可憐天下……為人父母之心。
玉珠見母親笑容快比溝回深,但眸子放光急迫,就知道她所想的,悄悄同寶珠撇嘴,看看,你走了以後,我們家的長輩也沒有大長進過。
寶珠前後服侍婆婆,不敢過來和玉珠說話,但收到暗示,眨動眼眸回之一笑。
女眷們見禮,就足夠熱鬧。而後面,又添出人來增加熱鬧。
「喲,老太太,我們又見到了。」一個尖而透着薄誚的話語,如鋼針般,穿透雪花和人聲,直衝進老太太耳朵里。
大家回身看時,卻見鄰居們早已散去,因見不是太子前來。而又多出來七、八個人,為首的是一個眸光精括括的婦人,烏髮梳得紋絲兒不亂,頭油是抹了又抹,這雪一下,全凍住,只見油光光。
她尖挺鼻子,薄嘴唇兒,卻是久違的故人,余夫人。
余伯南,在她旁邊含笑。
安老太太一愣,隨即打起笑容:「原來是余夫人,你也上京了?卻好卻好。」余夫人手拎一張紅紙上前,不顧從轎子裏出來凍得打哆嗦,親自一字一字的念給安老太太聽:「您看,這是捷報貴府學子余伯南高中,二甲第五十六名,老太太啊,我家伯南高中了,高中了您看到了沒有!」
余夫人一開心,就要張狂。
張氏翻翻眼睛,怎地還是以前那樣的瘋勁兒?張氏守寡肯居冷清的人,以前也就看不上余夫人的諸般得色。
都不是多值得得意的事情!
寶珠雖沒有多的腹誹,卻生出怕婆婆笑話的意思。又有餘家曾求親被拒,余夫人氣不過在外面是說過不中聽的話,馮家的姑娘們當笑話說給寶珠聽時,她們見面不多,已過了一兩個月。如今自家婆婆和余夫人同在一處相比,不管是風姿儀態見人的客氣大方,余夫人都讓比下去。
而她一讓比下去後,由嫉妒由眼紅,只怕又生出一堆的話。
寶珠不願意讓婆婆不快,就攙扶她道:「母親,外面雪大,祖母又來了客人,我們先進去吧。」袁母如別人所看的,是個愛靜的人。
她自小受到的教養好,熱鬧雖也行,但安家有客人上門,自己又不認得不能幫忙待客,還是先進去免得老太太招呼不過來。就扶着寶珠手,打算往裏走。
身後一句話破空而來,可見聲浪威力不小,把寶珠去勢止住。
余夫人尖聲:「這不是四姑娘嗎?怎麼見到我反倒要走!」
婆媳無奈,只能停下。寶珠心中埋怨,難道你這就要離開?進去坐下慢慢再見禮不遲,你大門上嚷嚷什麼。
心中騰地升起和表凶的夫妻笑話,表凶取笑:「你眼中就只見到過縣令家,」現在想想果然是這樣的,這縣令夫人果然很是一般。
婆媳轉身,安老太太甚為得意地道:「來來,我來為你們介紹,這是我們小城中住的鄰居,余縣令夫人。」
袁母頷首。
余夫人卻是一眸不客氣的打在袁母面上,耳邊安老太太正在道:「這是我的親家,四丫頭的婆婆。」
「啊!」余夫人尖叫,所有人嚇了一跳。
安老太太怒氣上來,笑得就有些勉強。
「四姑娘你成親了?」
寶珠無語,我是婦人打扮好不好?你來了以後,除了炫耀你兒子高中,還能看到別的嗎?
再看余夫人,已不自在起來。
大雪有風,袁母身段兒本姣好,紫衣行風,又氣質出群,讓人一眼望去,只覺得自身無處不拙俗。
余夫人呢,看似表面精明厲害無比,但相行之下,神色無禮,又因是來炫耀的面有倨傲,又見到不要自己兒子的寶珠婆婆把自己壓得無可抬頭,就生出憤慨來。
「你好啊,四姑娘可是鳳凰不落無寶之地,她呀千挑萬選的總算找到婆家,但不知府上是什麼官職,總是能趁四姑娘的願……」
安家的人全皺起眉頭。
袁母不卑不亢,含蓄以對:「小兒還沒入仕。」
「哦呵呵呵,」余夫人笑得人人身上發麻,她還裝模作樣的掩着個口:「這都成親應是大人,難道還沒應試過?今科我兒子倒中了,您瞅瞅,二甲呢,算高中了,」
旁邊余伯南早急了:「母親,母親,」喚個不停。
而安老太太明顯是胸口起伏,氣得快要發作。
這不是在小城裏,也不須再敬父母官。在京里事事如意,除了掌珠的親事以外。老太太上有胞兄,下有好孫婿,又有若干的親戚,這脾氣更不須拿捏。
若不是看在袁母一直榮辱不驚的面容上,安老太太早就不忍。
張氏也惱怒,這不是讓袁家看輕我們。
而玉珠呢,此時子曰無用,子曰不能對女流氓。就尋思着到處看……這一看,玉珠尖聲:「姨太太表姑娘,你們來了。」
「唰!」
余夫人轉頭,打眼一看,就差氣炸肺腑。這不正是方氏母女?
她心頭瞬間閃過無數場景……
我兒子中了舉,把方氏母女打倒在地,再踏上無數隻腳,只打得她叫苦不迭……
「騰騰!」
余夫人殺氣騰騰走向方姨媽,而手提着幾色禮物的方姨媽也原地冷笑,用手捋着髮絲,那樣子極似女天神怒氣勃發,頗有大戰一觸即發的味道!
寶珠苦笑,這下子真的要讓婆婆看足笑話,而余夫人這張嘴,搞不好還要弄得表凶舊事重提,寶珠重發一回誓。
她忙扶婆婆:「我們進去吧。」
外面就要轟轟隆隆,震驚街坊的天雷動地火。
唉,今天姐姐成親,這人竟然丟到家!
袁母也早出不對,也正推寶珠:「我們進去。」這余夫人是什麼人,莫不是女夜叉?婆媳帶着要拔腿開溜狀,而張氏正在埋怨玉珠:「你就看到,也不該亂叫!」
玉珠後悔不迭:「我就想這就可以轉開她視線不是?」
余夫人遇上方氏……這不用再看,只想就可以過癮。
那邊,兩個夜叉大會合。
余夫人站開三步,正擼袖子:「方姨太太,嗯?」
「原來是你!」方姨媽還擊:「我當夜貓子進宅,在這裏跳!」
「你!」
「怎麼樣!」
就是方明珠也挺起身子,回想自己受到余夫人許多折磨,大有今天我為母親撐腰,再母女同心找回此債。
安老太太再顧不得她心心念念的袁親家還在這裏,斷喝一聲:「今天我家辦喜事,我看誰敢!」
可惜,天雷打開,地火引動之時,余伯南都勸不下來,何況是一老太太?
風蕭蕭兮,大雪飄。寒凍之中怒氣狂躁暴發等等齊集……
救兵就在此時到了!
雪地中清一色的快馬蹄響,襯上三分厚的雪地,讓人不禁心頭打顫,這地還能快馬嗎?不怕摔着你再摔到馬?
余夫人和方姨媽也禁不住讓吸引去看。
見這一行人十分的精神,全是顏色好的錦衣,有黃有藍有青還有幾件微紅色。他們手中馬鞭子全是新的,揮動起來,鞭杆子上銅亮得若金子,一起一伏間,煞是好看。
再看容貌,又全是清俊和端正的,好似雪地里一排青松,爽眼得令人吃驚。
這吃驚的人,自然是余夫人和方姨媽。
余夫人的驚,是這就是京中的王孫公子嗎?果然氣勢不凡。
方姨媽一面吃驚於他們的氣派,一面吃驚的是來的人她認得。這個人一到,方姨媽頓時如沖氣人放了氣,即刻泄氣沮喪。
有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寶珠那凶女婿。
安老太太是鬆口氣,她的好孫婿到了。
見袁訓等人,整齊劃一的在府前下馬。不能說沒看到有兩個劍拔弩張的婦人對峙,而是先沒理論。
他對安老太太一揖,又對母親一揖,旋即有了怒容,斥責寶珠:「風這麼大,怎麼讓祖母和母親嬸娘全門外站着!就迎親戚,你難道不會!」
寶珠扁扁嘴垂頭。
袁母含笑斥責兒子:「親家老太太是迎我才出來的,你來得這麼晚,休要亂說!」寶珠喜笑顏開。
袁訓陪笑:「我當差呢,這不是才請過假過來,又往文章侯府上去看過,怕他們辦得不好得看看才放心。」袁母轉而喜歡:「這就對了。你來得正好,有客呢,你處置吧。」說過扯上寶珠,招呼老太太和張氏邵氏:「讓這孩子說着了,風大,我們進去吧。」
安老太太揚眉吐氣,正眼也不看余夫人。不是我不殷勤招待,而是你這是上門報喜的嗎?乍一看像上門鬧事。
就是邵氏也不理會,心想我女兒成親,你們真是豈有此理!
大家說笑着進去。
余夫人怔住!
她從袁訓舉動上,看出他就是寶珠女婿。時隔大半年,她早把見過的袁訓忘記,只覺得這少年好生俊美,又好生霸道,來到不管客人,就把自家的主人先攆進去。
正要說兩句,見那個少年揚聲:「去個人,看看鐘氏兄弟怎麼回事?新封的世子送親,難道還委屈他!抬舉他呢!讓鍾大快馬過來,親戚們就要上門,他們不早來招待,也是準備中午來吃酒的嗎?」
話音剛落,街口就出現南安侯爺和鍾氏兄弟父子們的身影。鍾大得了世子,鍾二老爺精神大振。見北風送來袁訓的話,就撫須而笑:「侄女婿,你好生的不客氣吶,我們這不是候着全家人一起出門,這才來得晚。」
真的論起來,這也是早飯才過只一個更次。
在他們馬後,是女眷們的車轎。
三位太太加上姑娘們,又有侍候人的車轎,足的有十幾輛。
別說余夫人傻住眼,就是方氏母女也嚇得往後面躲避。
也得這一群人過來,才把這天雷地火給壓住。
余夫人悄聲問兒子:「這是些什麼人?」
余伯南苦笑:「這是南安侯府的人!母親我們是來報喜是來賀喜的,您可不要惹事兒讓人笑話才好。」
余夫人還不服:「笑話什麼!我家的逃妾我倒不能說句話了!」
「說吧說吧,說得全京里人都知道,我這官也當不成,乾脆隨你回家!」余伯南賭氣。余夫人呆了一呆,這才有些害怕,看看來的人皆是鮮衣,再看看兒子年少也不差,就道:「是嗎?」這才有幾分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