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接到聖旨的當晚將平安帝姬接到了柔嘉宮,次日一早,淑妃就來了——不是晨省來的,是在晨省後約莫半個時辰時。蘭心說淑妃氣色不佳,脂粉都施得重了些。
惠妃聽了心底暗笑,淑妃果真還算個知趣的,陛下說她「身體不適」,她就「不適」給旁人看。
但就算淑妃知趣,此番惠妃也並不想見她——見了又有什麼意思?聖意擱在那兒,這會兒把平安帝姬接回去是不可能的,說什麼都是白費工夫。
可偏她是淑妃。若是個小嬪妃、甚至只比她們低一階的麗妃,惠妃不見也就不見了。淑妃可是和她同在正一品,她把淑妃拒之門外就要讓人覺得她仗着權勢壓人了。
於是讓淑妃在側殿稍候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惠妃便去見她了。
淑妃一見惠妃來就起了身:「惠妃姐姐。」
「坐吧。」惠妃頷首,自己也去落了座,笑意殷殷,「身子不適在宮裏好好歇着就是了,若有什麼事,差人來稟一聲、或者本宮去一趟也一樣。」
「夏日暑氣重,不敢勞姐姐出門。」淑妃微微而笑,垂首靜了許久,才道,「我想看看阿杳,可以麼?」
這個惠妃當然不能攔着。
陛下說淑妃身體不適勞她幫着照顧帝姬一陣子,又沒說淑妃想見也要攔着不讓見。惠妃便讓蘭心領着淑妃去了,自己識趣地沒跟着,不打擾人家母女相處。
過了足有近半個時辰淑妃才走,蘭心挑簾進來摒開旁人,神色大有些不快,欠身說:「夫人,淑妃夫人是給帝姬帶了吃的來的,有米湯還有蛋黃糊糊。在那邊餵完了才走,臨走還囑咐幾個奶娘說帝姬想吃什麼就回悅和宮取,不勞夫人這邊費心。」
惠妃聽言微凜,蹙眉看向蘭心而未發話,心下有點不明白淑妃是怎麼想的。
若說懷疑她會害帝姬……
這麼蠢的心思不像淑妃會有的。帝姬擱在柔嘉宮,一旦出了事最說不清楚的就是她,她瘋了才會去害帝姬。
再說,也犯不着啊?一個女孩,而且還是人盡皆知的和皇家並無血脈關係的女孩,她何必容不下?——就算是個貨真價實的皇子擱在面前她也下不了那個手,淑妃這是想什麼呢?
定神沉思了片刻,惠妃只好暫且把淑妃這般舉動理解為「愛女心切」,緩了口氣告訴蘭心別多心,隨淑妃的意就好,又說:「昨天來的人特地帶了話,說阮氏若要來看帝姬不必攔着,她遞過話沒有?」
「沒有。」蘭心回道。
惠妃沉了沉:「許是覺得本宮這兒規矩多有點怕。等兩天吧,若還不來,你帶幾樣點心給她送去,順嘴提一句她要來看帝姬隨時可以,不必有什麼顧慮。」
宮裏就是這樣,越能想得「面面俱到」越好。比如這事,不管阮氏是因為什麼原因不來,她能主動邀請一下就比全然坐視不理要好。有了這一句話,日後就算陛下過問起來也跟她沒關係——她請了,人家不來,總不能把人綁來不是?
兩岸的蟬鳴一陣接一陣,心煩時聽着格外聒噪。停下的船隻在有風時會緩而微地略晃一晃,水面上便延伸出一片漣漪,盪出幾個圈後消失不見。
彈指間,南巡都有兩個多月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問題沒有,零散的小事倒有不少——比如沿途經過的某些小地方物價高得驚人、或者今年旱情已現而當地官員還硬扛着暫未上報什麼的。這都好解決,把地方官叫來問責一番,或者派個欽差過去盯着把事情解決了,就換來一片讚譽。
至此心情都還不錯,沿途還買了不少有趣的東西,暫且帶着的有,直接送回宮的也有。比如那個喝起來挺甜的雪梅花釀就送回去給雪梨了,後來又送了一批搭着那個酒用不錯的蜜餞……
但從八日前到了沅州開始,事情就不太一樣了。
御令衛密奏上來的事情顯現出來,果真有多地擅行苛捐雜稅之事。天高皇帝遠的,該做「父母官」的人跟地頭蛇一樣,壓住了事情不跟上面說,洛安城就能一點信兒都聽不到。
南邊沿河諸地原都是魚米之鄉,個頂個的富庶,這幾處地方卻已現了「民不聊生」的場面,沿街乞討的人很多,尋常百姓也常有衣衫襤褸的,至於有多少人成了流民外逃去別處……這個一時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恨得切齒,半點不帶手軟的把這幾處的官員都抓了來,同時迅速調了新人來接任。抓來的着御令衛連夜審,不到天明就發現事情更不對了。
幾人都一樣,大聲喊冤,信誓旦旦地保證是奉皇命行事,收來的稅款也盡數上繳洛安了,承認自己有貪也沒貪多少。
——這就稀奇了。當着皇帝的面敢咬定是「奉皇命行事」,睜着眼睛說瞎話也說得太過。要麼是不想活了作死到底,要麼就是實話。
這幾個人端然還是想要命的,可要說是實話……
反正多收的稅錢謝昭是沒見着。
其中還有兩個地方私造兵器來着,讓御令衛抓了現行,這會兒也都對天發誓是奉旨鍛造的、造好的都送到洛安去了,絕對沒有反心——可是謝昭也沒見着啊!
直到聖諭從這幾人的府邸里搜出來,皇帝顏色驟變,兀自冷了半天,才啟唇道:「速傳七王來見!」
四日後,七王跟前的人稟話到御前,說七殿下日夜兼程地趕路,累病了。
皇帝沉了會兒,神色無甚變動:「他能趕過來。」
如此又過了四天,七王可算趕上了御駕,整個人病得都沒勁兒了,剛上了船就暈了過去。
於是不管多急的事都只得暫緩,人都暈了還問什麼話?除了讓他安心歇着沒別的法子。
這般一連過了兩天。太醫回說七殿下無大礙,燒也基本退了,只是不怎麼吃東西,尚食局的人急得焦頭爛額。第三日還是這樣,皇帝沉吟了一會兒後吩咐停船,讓尚食局重新備膳,徑自朝七王船上去了。
七王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聽說皇帝來了下榻去迎但渾身無力,丁香扶都扶不住他,和張康一起使勁才沒讓他摔了。
「皇兄……」七王長揖,皇帝懶得理他,從他身邊走過後自顧自地坐下了,道了句:「丁香出去。」
丁香哪敢多言,打了個手勢帶着旁人一同退出去了。皇帝睇着七王皺眉:「這招你兩年內玩了幾回了?」
七王陡然一震,僵在原地好半晌沒說話。
他可不知道皇兄一直知情!
頭一回這麼幹是因為那會兒幼稚,就是純賭氣來着,覺得兄長當了皇帝就不近人情了。想想小時候那會兒自己病了兄長最着急,那回是被他罰跪罰病了他都不來看,謝晗就生氣啊……
於是他假裝絕食好幾天,白天不吃東西,晚上偷偷摸摸吃,把尚食局都嚇得夠嗆,後來可算把皇兄逼來了。
再後來就不光是賭氣了。
朝中的鬥爭總把他絞進去,許多事他不能不解釋,皇兄卻總沒空見他,他就只能故技重施,不得不說這招挺管用。
這回……
謝晗強定了定神,復一揖:「皇兄,這邊的事臣弟聽說了,但真和臣弟沒關係。」
這是實話,事情一傳到洛安他就懵了——這哪個混蛋假借聖意干苛捐雜稅的髒事還把他拖進去的啊?
聖駕啟程返回洛安的時候天已冷了。許多地方的河面已結了冰,水路變得不好走,就只好改走陸路。
宮中各處都緊張起來,許多人都聽說這一行的後半程很不順利,連殺了幾個貪官污吏,後來七王也被急召去問話,半途病了都不讓歇。
這麼一來,陛下現在心情怎麼樣很不好說,誰也不敢出錯,連明明不怎麼見得到聖面的嬪妃們都特別小心,努力地揣摩着陛下的心思,太華貴的首飾不敢戴、新做的衣服也暫且收了……
明明是年關將近的時候,宮裏清淡得跟什麼似的。
臘月十七傍晚,聖駕浩浩蕩蕩地進了洛安城。
御令衛早了半個時辰入城開道,喝令沿途行人商鋪避讓、住戶不得開窗開門,以防有刺客躲藏其中,在聖駕入了皇城後才解禁。
謝昭踏進紫宸殿時長舒口氣,鮮少這麼出遠門,日子久了還真有點「想家」。
「陛下。」汀賢沏了熱茶呈上來,笑吟吟一福,「陛下旅途勞頓,晚上用點合口的?奴婢去御膳房傳話。」
謝昭想了想:「用火鍋吧。」
汀賢應了聲「諾」福身退下,皇帝又叫來陳冀江,「去看看雪梨在幹什麼,不忙的話,叫她來。」
幾個月沒見了,一路上還是……挺想她的。
不忙的時候或者忙中沉思的時候,她總是冷不丁地就竄到腦海里來,或笑或發蒙的神色讓他一愣,過一會兒才能緩回神來。
也不知道她這幾個月過得怎麼樣——不過御前上下都沒什麼事,她自己吃吃喝喝、和友人玩玩,估計挺自在的吧。
不到一刻,雪梨就到了。因為天寒,她穿了去年他送她的那身斗篷,他乍一看卻差點沒認出來。
——去年她穿這件斗篷的時候個子還小,斗篷一直垂到腳腕,把她包裹得像個可愛的糰子。
眼下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細看主要是因個子高了一截。原到腳腕處的斗篷現在差不多到小腿肚,並不顯短,反襯得整個人更苗條高挑了。
「陛下聖安。」雪梨屈膝下拜,謝昭方回了神上前扶她,忍不住笑說:「哪兒來的漂亮姑娘?果盤裏的呆梨子修煉成精了?」
什麼嘛!
雪梨的頭一個念頭是「果盤裏的都切成塊了,不能成精了」。
一瞬後才意識到他這是誇她呢,頓時雙頰泛紅,低頭扁嘴說不出話——她覺得窘迫的時候常是這個神色,但此時謝昭卻橫看豎看都覺得不一樣了。
大抵是小女孩和少女的區別。
竟讓他也跟着臉紅了一瞬,一聲輕咳:「同去看看阿杳?」
「……」雪梨滯了一會兒才應「諾」,心下惴惴不安的。
御駕到了悅和宮的時候,淑妃早已在門口候着了。恭敬地施了大禮,一邊請皇帝入殿,一邊說着阿杳近幾個月的事。
淑妃笑說:「五六個月的時候就聽她說『伯伯』什麼的,還道這孩子早慧,後來才發現就是愛咿咿呀呀地跟着旁人學着念叨,大抵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近來才開始正經學着說了。」
小孩子都是這樣,早些的時候會念詞也多半沒什麼意識,就是看別人說着自己覺得好玩也跟着學,將近一歲才能認着人來說。
皇帝聽得一笑,跨過門檻一看正好見阿杳由乳母護着爬到面前,蹲身就到:「學說話了?叫爹。」
阿杳歪頭望望他,顯出幾分陌生的「你是誰」,卻沒有怕生的意思。
「長得真快。」謝昭抱起她,也覺得新奇。此前沒接觸過這麼大的孩子,全然不知幾個月沒見就能長出近三寸出來,抱在手裏也明顯沉了,顛一顛還咧嘴笑,還伸着小手要抓他的鼻子。
雪梨站在幾步外看着,有點無所適從。
謝昭抬頭就看到她蔫蔫的,想起宮裏回話說她好久都沒再來阿杳,知道這裏面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便抱着阿杳走近了,笑向雪梨道:「看見阿杳都不高興了?有心事?」
雪梨神色一木,阿杳可不管這個,伸手就扯她宮絛,拽着上面的流蘇穗子咯咯笑。雪梨心裏矛盾極了,又想陪她玩又不敢,躊躇一會兒後跟她搶穗子:「帝姬……」
謝昭驟然一凜。他看看雪梨又看看阿杳,淡笑着問:「都生分成這樣了?」
雪梨眼眶微紅——這是她這幾個月來最不開心的事了!
可是她沒辦法啊,淑妃把話說得那麼明白,她再如常行事不是自己找不痛快?為這個,她好幾個月都沒來看阿杳,不是不想她,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眼下見他察覺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淑妃就在旁邊呢,她總不好告淑妃一狀。
皇帝稍沉了口氣,笑容斂去:「朕其實聽說了,你只在明軒君要見阿杳的時候來過一次,之後再沒來過,阿杳在柔嘉宮的時候你也沒去看過,是不是?」
淑妃面容僵住,她並不覺得自己那天的話錯了,但是皇帝的這些「聽說」讓她覺得害怕——他在為阮氏盯着宮裏。
雪梨點點頭,囁嚅說:「御膳房事情多……」
「你五天才當一回值。」皇帝一語戳破她。雪梨悶了悶,左右為難,終於如實說:「奴婢和帝姬的身份……」
「誰提醒你身份的事了?」皇帝的目光凌然一掃淑妃,復向雪梨道,「朕都沒嫌棄你,你管別人幹什麼?」
雪梨再怎麼樣也聽得出這話其實不是沖自己發火而是衝着淑妃去的了,覷覷淑妃後收回目光,可算朝阿杳笑了:「阿杳!」
阿杳咯咯一笑。
一言一語就像一記耳光直接抽在了淑妃臉上,她僵了好半晌,見皇帝頭也不回,終於知道不得不為這事賠個罪了。咬牙看看阮氏,又狠不下心在她面前丟這個臉,掂量再三,狠狠地別過頭去,忍而不發。
皇帝自始至終沒聽見淑妃謝罪,離開悅和宮時便臉色不太好。雪梨倒是開心了,壓了幾個月的陰雲散去,又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前後的反差落在謝昭眼裏,直讓他覺得這幾個月太委屈她了。淡看了她的笑容一會兒,他道:「朕給阿杳帶了不少東西回來,你回頭和陳冀江一起送來吧,當面給她看看,看她最喜歡什麼。」
「諾!」雪梨明快一應,心裏正想是不是該讓豆沙縫點穗子多的東西給阿杳抓着玩呢。
謝昭沉了須臾,又說:「也給你帶了些東西……」
他也不知怎麼有點異樣的情緒。好像特別難以啟齒似的,說完就扭過頭去隨手揪路邊枯樹的叉子,又並不清楚自己這是在躲什麼。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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