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謝晗在兩刻後到了紫宸殿。入殿後七王一揖,道兩句慶生的話,皇帝隨意應着,然後兄弟倆一同入席。
氣氛很融洽,又因沒什么正事而顯得格外輕鬆,但從雪梨進殿開始,七王就覺得有點兒怪……
陳冀江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眸站着,假裝這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
其實侍膳不是雪梨的活,大半年下來了她都沒這個時辰在內殿裏待着過。但剛才她突然拽住他,猶猶豫豫地塞了點銀子給他說:「大人,今兒能不能讓我去殿裏呀……」
陳冀江倒不是貪她這點銀子,他心下掂量着,雖則不知道她有什麼事吧,但剛才陛下即便看着怒氣沖沖的,卻吩咐把她那幅剪紙裱起來掛寢殿裏——這說明陛下喜歡啊!
那讓她進去侍膳應該也沒什麼大礙,沒準兒陛下還樂意她在旁邊呢?
於是陳冀江就這麼應下來了。可眼下這情狀吧……嘖,又讓他有點摸不清楚。
面前的菜陛下從來都是自己夾,七殿下也是這樣的習慣。若想吃遠些夠不到的,有專門的宦官會幫着夾過來,雪梨站在旁邊傻看着沒事幹,倒明顯幾度欲言又止。
陳冀江心裏納悶她到底想說什麼,謝晗坐的地方恰好在她對面,也好奇她有什麼事。
皇帝吃着菜,裝不知道,順手夾了個宮保蝦球擱到七王碟子裏:「吃菜。」
「哦……」七王怔怔,一邊覺得皇兄好像跟雪梨賭氣呢,一邊又覺得不會——皇兄他跟個宮女賭什麼氣啊?!
雪梨自己也彆扭,她就想趕緊把話說了,可看皇帝專心用膳不理她,她實在沒機會開口啊!
門口人影一晃,雪梨抬眸看過去,是有宮女來奉湯。頓時眼睛一亮,很乖巧地迎過去幫忙。
湯分了兩盅,是冬瓜蝦仁湯,因是七王后點的所以上得遲了些。雪梨端過去,先穩穩地放了一盞在皇帝手邊,怯怯道:「陛下……」
皇帝吃了塊雞丁沒理她。
雪梨沮喪地把另一盞上給七王,謝晗瞅瞅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雪梨,你到底有什麼事啊?」
沒想到他會這麼冷不丁地問出來,原本盼着趕緊給她個機會開口的雪梨突然不知道怎麼說了。
皇帝也抬眼看向她,神色淡淡的,同樣帶着詢問。
雪梨:「……」
「說吧。」皇帝形容未變,只稍挑了下眉頭。語中一頓,又添了點「利誘」,「朕今天生辰,心情好,你想要什麼朕應你就是。」
雪梨把剛才端湯的托盤攏在懷裏,手指在上面劃了劃,道:「那、那剛才的事……陛下恕奴婢無罪,行不行?」
謝昭稍一怔,面無波瀾:「朕好像也沒怪你什麼?」
雪梨呢喃:「陛下扣了奴婢一個月的點心呢……」
一個月啊,好久呢。鹹的甜的外加果脯蜜餞甚至水果、飲品都可以歸到「點心」里,她當時被他彈額頭彈得蒙神沒反應過來,一反應過來就傻了。
這就相當於接下來一個月她都只有正餐可吃呀……
雪梨躊躇再三還是覺得這事真痛苦,一邊不敢開口跟皇帝提要求,一邊心裏又有個聲音一直說「求着試試嘛」——然後再想想陛下好像挺喜歡她那剪紙的,那個聲音就佔了上峰了!
所以她就這麼來內殿侍膳了,等了半天終於得着機會把這話說了。說完立刻垂首低眉順眼變得很乖,誠心祈禱陛下別跟她計較。
她又不是故意不給他的,她是覺得拿不出手嘛!
謝昭從她開口求恕無罪開始就估摸着她是反應過來點心的事了,但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想笑。
凝神深吸口氣,他繃住笑,平淡喝着湯:「要俸祿還是要點心?」
雪梨:「點心!」在宮裏吃住無憂,俸祿扣了就扣了,可他若下旨不給她吃點心,她拿俸祿都買不到。
想得可明白了!
謝昭繃不住笑了一聲,轉而又正色:「行吧,不跟你計較。點心你照吃,這個月俸祿扣一半。」
陳冀江在旁邊使勁翻了個白眼:從來沒聽過罰俸祿還只罰半個月的!
晚膳用過之後就剩了點零散的事,主要的一部分是嬪妃也要來給陛下慶個生、表表心意。
這個好應付,看出陛下沒心思多見,陳冀江直接就拿主意了:從四品以下的,基本都是陛下登基後採選進來的,惠妃淑妃全權做的主,陛下從來沒怎麼上過心,讓她們在外面磕個頭打發走就得。
正四品到正三品按律算「二十七世婦」這一級有四個人,是那次採選的時候太后留的人,同樣讓她們在外面磕個頭,然後請到側殿上好茶請她們「稍候」,過一刻再去賠笑說「不好意思啊四位娘子,陛下不想見人了」,她們也說不出什麼來。
位在九嬪的兩個比較「不好說」——這是當年陛下剛長成時,尚寢局按規矩送去教人事的大宮女,兩個都比陛下還大幾歲。陛下剛登基那會兒宮裏上下都以為這兩位肯定撈不着什麼好名分,無非就是在後宮養着而已,結果陛下直接給封了九嬪,對人還挺客氣。
於是想到這二位的時候,陳冀江略苦思了一下,才說:「她們若來,就進去回個話吧,陛下見就見。不見的話,也請到側殿喝茶去。」
再往上數,位列從一品四妃的就一個,也是最難纏的——麗妃。不過,嘿嘿,麗妃娘娘被陛下打發到行宮伺候太后去了,陳冀江想着挺鬆快!
排在三夫人的惠妃和淑妃就不用說了,必須進去回話去,陛下也會給面子見見,不用他操心。
晚膳撤下去不到一刻,人就陸續到了。多少也都備了禮,但和朝臣宗親備的明顯不一樣,朝臣多愛備些貴重的珍品,嬪妃嘛,針線活居多,都想顯得自己賢惠。
仍舊是徐世水在門口迎着,面上滿是笑意地應說「一定一定!臣一定讓陛下知道娘子的心意!」——其實嘛,呵呵,哪有那個工夫。
位在九嬪的兩位是半刻後來的,皇帝沒說要見,但賞了些東西過去。
惠妃淑妃比這二位更遲半刻,是結伴同來的。陳冀江親自給迎進去,兩個人妝容都端莊得很,盈盈下拜問了聖安,起身,分別退到兩邊落座。
眼看兩個人互相遞了個眼色,謝昭輕咳了一聲,主動問:「惠妃有事?」
惠妃頷首,微微笑着,「是,臣妾今天才聽說三個多月前御令衛失了位千戶大人,陛下悲痛,下旨按親王禮葬的。」
是說陸勇。
謝昭沒有否認,點了頭:「是有這事,喪儀禮部已辦了。」
惠妃也點點頭:「臣妾知道死者為尊大,也不過問朝中的事。只是臣妾想知道,這位千戶大人的遺孀,陛下的意思是……」
「夫家追諡為王,她自當是該按王妃禮待。」謝昭喟嘆,交代完了又說,「朕此前想召她入宮一見的,但她回話說喪期事多,朕就沒催。現在百日熱孝也過了,改天讓她進宮來拜見你。」
這個謝昭也不好擋。不管陸夫人緩沒緩過來,規矩擱在這兒,她總得進來給掌鳳印的人磕個頭。
他只道惠妃是來提醒他這禮數上的事的,說至此就覺得話到了。正端茶來飲,惠妃抿唇輕哂:「陛下,臣妾覺得賜這位陸夫人王妃的位子並不合適。」
皇帝一怔,心頭甫一躥火卻又壓了下去。
惠妃說出這話倒也不難理解。朝中的事她不知道,但內外命婦現在統歸她管,平白多了一個,還上來就是王妃,是有些不合規矩。
他沉了口氣,解釋道:「這事惠妃按朕的意思辦吧。陸勇和朕相識多年,與兄弟無二,現在人沒了,朕也做不了別的,只能多照顧他的家人一些,朕心裏有數。」
「情分上再與兄弟無二,身份上也是君臣之別。」惠妃平穩道,口中添了三分肅穆,「陛下這麼做未免損了皇家的顏面吧。且不說陛下的叔伯兄弟是什麼身份,就是列位王妃,也都是名門貴女。臣妾打聽過了,陸何氏不過一個商賈之女,陛下一句話封她一個王妃容易,她自己可擔得起麼?」
「……惠妃。」謝昭深吸一口氣制止了她的話,這話實在讓他不舒服了。
他以為她要說陸勇的妻子商賈之女不知宮中禮數,來日逢了宮宴大概多有尷尬。他都準備好了告訴她不必強求陸何氏參宴,她說出的話卻是覺得以她的出身擔不起。
「御令衛的事你不懂。」他道,手扶着額頭想了想,遂站起身。
惠妃淑妃也忙起了身,謝昭走到惠妃面前,默了一會兒,平心靜氣:「這事就按朕的意思辦。陸家不用你操心什麼,日後的宮宴也不用她進宮。」
「陛下?!」惠妃覺得更不合適了。
「過幾天朕會召她進宮來見一見。」他微頷首,「你若覺得心裏不舒服,就不讓她去見你了,在紫宸殿喝盞茶就讓她回去。」
惠妃皺眉望着他,眼底不滿分明。他避開她的目光沒理,偏首道了句「朕要睡了」就朝着寢殿去,宮人立刻識趣地恭請惠妃淑妃離開。
陳冀江略忖度,一塊兒出去送了,心裏想着方才的事,直嘖嘴。
踏出紫宸殿的大門,惠妃的臉色終是有點掛不住了,請淑妃先走,帶她下了長階,一嘆:「勞陳大人勸勸,陛下這麼隨着性子不是個事兒。」
陳冀江心裏都噎得慌。
是,惠妃夫人您的禮數是頂好的,宮裏誰到了您跟前都只有聽訓的份兒,可是……且不說您連陛下一塊兒訓這事是不是本身就欠考慮吧,就算這事確是陛下的不是,可您沒瞧出來陛下是真為這個難過得很麼?
陳冀江默了片刻還是沒應出那聲「諾」來,一欠身,委婉道:「臣知道夫人是念着禮辦事,夫人容臣說句冒犯的話——陛下也是人,是人就都有心裏難過的時候。」
惠妃眉心一蹙,打量着他:「大人什麼意思?」
「臣沒什麼意思,臣只是想說,在這不好過的坎兒上,旁人可以拿着禮數苛刻要求,但親近的人,許還是多念着情分為好。」
多大點事?按親王禮葬的都葬了,多個按王妃禮相待的又有什麼大不了?皇帝很少做什麼出格的事,眼下這麼「肆意妄為」一回,可見是心裏太難熬。就這麼一回,縱容他一回又怎麼了?
惠妃面容沉沉,凝望着暮色靜神良久,復又側頭淡言道:「你可別念着情分,忘了本分。」
陳冀江躬身不言,惠妃無奈地搖搖頭,搭上宮女的手,緩步往長階下走。
陳冀江垂着眸,直至她走遠了才抬起頭來,定了定神,立刻招呼旁邊的宦官上前:「聽着,這幾天盯着點柔嘉宮,尤其當心書信往來。」
「書信往來?」那宦官微愕,不解,「大人您的意思……」
「笨!」陳冀江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今兒這事但凡惠妃夫人跟太后稟一句,陛下就又得窩火,到時候你兜着?!」 御膳房的小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