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荔枝冰糖雪梨,她們也是頭一回做,好在做法簡單,上手就來也不會做壞。
微黃的銀耳在水中泡發,撕碎煮透後成了微稠的一鍋,顏色幾是一體的,輕晃才能看出片片縷縷的痕跡——這個樣子總讓雪梨覺得莫名地有食慾,好像看一眼就能嘗到那種軟糯似的,是以好幾次給自己做銀耳百合都差點直接停在這一步,好想加上冰糖直接吃!
今天也是強忍着才沒給自己先盛一碗出來放着。
子嫻和汀賢已將荔枝剝殼去核,雪梨扔了一顆進去,想了想又撈出來了。動手把圓滾滾的荔枝肉一個個順着紋理撕開,每個都撕成四五瓣,放進去就像一片片小白花瓣一樣。
這樣味道比較容易煮出來,吃着也方便!
雪梨同樣是切好的,切成小方丁,每一塊都一樣大,靠核偏酸的部分一概不要,保證味道清甜。
冰糖就只好按着十分的甜味來加了,她們並不那麼了解使節團眾人的口味。好在這種冰鎮後食用的甜點總是做甜一些也不會招人煩,一口吃下去甜味和涼意一起往心裏浸還是很舒服的!
這東西做好後顏色清淡——銀耳、雪梨和荔枝肉嘛,除了透明就是白。雪梨小躊躇了一下是不是該添點花瓣什麼的提提色,想想還是算了,加了別的東西就多少會改變味道,再說,正值炎夏,這麼一碗清清爽爽地端上去沒準恰合眼緣。
夕陽漸落時,晚膳從膳間中端了出來。
衛忱早半刻差人來傳了話,說不送去各人房中了,全都上到正廳去,他們還有事要議。
這很正常,使節團來大齊本也不為遊玩,白日裏少不了去宮中或者與各官員議相關的事,沒議完就邊吃邊繼續嘛。
方司膳便安排好人去了,囑咐雪梨說:「你有話要說沒事,但可瞧着點分寸,若那邊議着緊要事你插不上話就算了。」
這道理雪梨自己也懂。皇帝差她來不過是為撐一口氣,這「一口氣」當然沒有實實在在的政事重要。
正廳中坐得滿滿,雪梨瞧了一眼,戚柯與衛忱的席位是並列的,在最前頭,一左一右。她略躊躇後還是退到了衛忱這一側——感覺站在自己人身後比較有底氣!
宮女們先端了配菜來擺好,米線要遲些上,免得他們聊幾句就直接放涼了煮不熟東西。
這種米線衛忱其實也是頭一回吃,好在早先就知道雪梨的想法,目光掃過眼前琳琅滿目的配菜,從容不迫地就問了一句:「怎麼想起上米線了?」
他也是怕一會兒聊起政事顧不上這些,索性先給個機會讓她把該說的話說了。
雪梨在旁一福:「陛下吩咐奴婢來招待使節團,不能怠慢了。這道米線是陛下平日喜歡的東西,想來各位大人也會喜歡。」
衛忱:「……」她說她要「狐假虎威」,原是要「假」在陛下頭上啊?!
他淡應了聲「哦」,隔了幾席外,一戚柯人輕笑:「這東西我見過,非自己動手往裏倒不可,要吩咐旁人加哪樣就來不及了——都說你們大齊宮裏規矩嚴明,陛下九五之尊,用膳必有宮人在旁服侍妥帖,這位女官在此說這番瞎話糊弄人,是等着看我們信了讓旁人看我們的笑話呢,還是另有什麼別的意圖?」
他對宮裏的規矩好了解啊……
雪梨大嘆出使這種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幹,字裏行間說得輕巧,不知私底下花了多少功夫來了解大齊——若派她去羅烏她肯定傻了,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懂!只會做個烤土豆!
雪梨一壁想着,一壁正了正色:「大人說得是,宮中豈止是用膳的規矩多,菜還多呢。若陛下無特意吩咐,一頓飯按規矩備下來,涼菜、熱菜、湯羹、點心加起來一共百道,無論陛下能吃幾道,都要這麼送去。是以陛下時常會着意點些簡單的東西,本身可以省不少人力物力,而且這種吃哪樣煮哪樣的米線里,不吃的可以壓根不動,原樣端回去還可以做些別的……」
「篤」,衛忱手中的酒盞在案面上輕一磕。
——她到底還是不懂這些事的。在外人面前透出半點「窮酸」的味道都不好,尤其是大國對小國。
雪梨被那一聲輕磕擊得心顫,咬咬牙,頷首續道:「大人您可能不知道,這每頓百餘道菜雖然看着奢侈,但依大齊現在的盛世,其實是不差這幾樣食材的,若真要省什麼也不會是從陛下的餐桌上省。陛下這麼做,無非是體恤宮人忙碌辛苦罷了。」
她眨眨眼,稍抬起頭,明眸看向方才說話的那人,又說:「奴婢原是在尚食局做事的,那會兒覺得宮裏可可怕了,出一點錯都逃不過重責。到了御膳房之後反倒覺得沒那麼怕,失手犯的一些小錯,陛下一笑也就過去了——奴婢思來想去,大概是越在高位者越不拘小節吧,因為心裏知道自己尊貴,無需用苛待下人來證明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反倒要日日在這些小事上計較,用『精益求精』來強調自己的是有權有勢的,生怕旁人忘了?」
她說得快語如珠,一席話鋒芒畢現,針對的是什麼事不能更明顯,直說得旁邊的宮人頭都不敢抬。席間好幾個羅烏人明顯面色發沉,強忍怒意而不發的樣子實在不好看,可偏她剛說完那話,這會兒把怒意「發」出來只會更不好看。
她倒挺會讓人吃啞巴虧。
衛忱手中轉着酒盞思忖着,心覺這口氣她撐得差不多了,短一吁:「女官話太多了,傳膳吧。」
「諾。」雪梨屈膝一福,宮娥們很快魚貫而入,將一隻只盛着米線的石鍋端了進來。
衛忱自如地挑了幾樣倒進去,筷子在石鍋中稍挑了挑,待得不冒泡了恰好全熟。雪梨懸着心看着,使節團里有的人應付得來有的人應付不來,好在應付不來的人也沒找茬,她甚至看到近處一人放菜的順序不對,兩片牛肉放得太晚以至於沒怎麼熟,他也還是忍了,什麼都沒說。
還好還好……
雪梨心裏竊喜,感覺替子嫻汀賢都出了口氣,堵得他們有苦說不出好痛快!
半晌沒人說話,尤其聽不見說晚膳好不好。這就算這關過去了,雪梨率先一福,旁的宮女也隨之一福,而後心安理得地便退出去了,把這一方正廳留給他們議正事。
剛踏出門檻手就被一握,雪梨抬頭就看到子嫻臉都白了,手心裏也全是汗,使勁拽她:「你膽子忒大了!」
雪梨吐舌頭:「長痛不如短痛。」先把話說到了然後讓他們以後都乖乖吃飯別找茬不是很好嘛!
當然,話雖這麼說,她心裏還是虛的慌的。正廳晚膳一撤她就跑去打聽去了,找不到衛忱就拽着另一個當時在座的御令衛問東問西,那御令衛被她問得直笑,連聲告訴她「都挺好都挺好,他們什麼都沒說,戚柯最後還夸那道荔枝雪梨來着。」
這就好!
雪梨徹底放心,當晚睡了個特別踏實的覺。次日又不用她當第一班值,於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到膳間該是着手準備午膳的時候,雪梨洗完手正看膳單呢,一典記女官行色匆匆地進來了:「雪梨!」
「嗯?」雪梨抬頭一應,對方反應了一下又改口叫她「女官」了,她趕緊說別別別還是叫雪梨吧,然後那典記道:「衛大人這兩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司膳女官怕出事,讓我跟你說一聲。他不是你乾哥哥嗎,你得空去看看?」
雪梨一聽,甩甩還都是水都雙手就跑了。
她知道是怎麼回事,是因為陸大人。
衛忱明顯為這個難受到極處了,她從昨天就看出來了——只隔了一夜而已,昨天見他時生生嚇了她一跳。而且不止是氣色,他都不像從前那樣愛說笑了,和她說起話來也死氣沉沉的,半句逗她的玩笑都沒了,雪梨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只是昨天為備膳的事懸着心,她也沒顧上多問這個,今天一聽……似是更嚴重了!
到了衛忱住的地方,猶是御令衛領着她進去,猶是到了東側的那間書房,但剛要抬手敲門,門剛好開了。
雪梨抬頭一看,衛忱臉上的倦色明顯比昨日還可怕。一點血色都沒有,眼下的烏青清晰得嚇人。
她驚得屏息:「大人……」
衛忱目光一頓:「有事?」
雪梨一時都反應不過來了。
「若是不急的話,我先進宮一趟。」衛忱說着,手上抄起旁邊木架上架着的繡春刀,隨手往腰間一別,提步就往外去。
「衛大人!」雪梨愣了一瞬之後才想起來攔他,拎着裙子快跑過去擋在他面前,「大人您吃些東西再去吧……聽尚食局的姐姐說大人都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
衛忱稍沉了口氣:「遲些再說。」
他說罷便繞開她繼續往外走了,分明渾身無力,踏過地面的靴子都顯得浮了。雪梨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好像比面容更疲憊,陽光下反射出的飛魚服的銀光都顯得黯淡,籠罩在他身上,似乎帶着千斤的重量,壓得他直不起身來。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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