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二哥這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雪梨只好自己去問父親了。
不能什麼也不知道啊,哪會有平白打人的事?尤其她這趟回來弄得陣仗這麼大,昨天淨街一直從皇城門口淨到家門口,附近的居民應該多少覺得「這戶人家惹不起」才對,怎麼反倒親爹挨打了?
雪梨就逼着阮柏帶她去,阮柏沒辦法,帶着妹妹往父親的住處去。
屋裏,阮嶺一聽見兒子在外面說「爹,雪梨來看您了」就悶進被子不肯出來了。
雪梨進屋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被子裹了個死死的卷,她看看阮柏,阮柏聳肩動口型跟她說「沒轍」,她一哂,過去拍了拍:「爹,好端端的怎麼讓人打了?讓女兒看看。」
阮嶺還悶在被子裏,回話說:「沒事,我沒事,你跟你哥哥們玩去吧,難得回來一趟。」
雪梨雙手推着晃他:「那我不看您,您看看我唄?八年沒見了,您不想知道我現在長什麼樣嗎?」
阮嶺在被子裏眼淚都要下來了。
哪能是不想呢?昨兒他就拉着高氏問了一晚上,連鼻子眼睛多大都非讓高氏比劃個具體的。末了還不講理地埋怨高氏不會畫畫,要是能畫下來給他看就好了,氣得高氏差點把他從床上踹下去。
然後雪梨又說:「爹,可沒您這麼辦事的。您覺得對不住我還不順着我?還不把我哄開心了?出來,快出來,您女兒現在跟娘差不多高了呢。」
好半天,阮嶺才畏畏縮縮地從被子裏把頭露出來了,一看見雪梨就哭了,緊緊一抱,好生感慨了一番都這麼大了啊,八年啊!
雪梨笑着和阮柏一起安慰他,末了還是阮柏把父親強拽開的,阮柏說雪梨都是大姑娘了您這麼抱着不合適,阮嶺老淚縱橫:「就這一回,以後再不會了。」
就這樣,三人才可算都冷靜下來,開始說今兒早上的事。
雪梨看了看,父親左臉腫了,嘴角還有點血,阮嶺說肚子上還挨了幾拳,後來對方拔刀要刺來着,御令衛正好到了。
「您一點都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來洛安之後,家裏得罪什麼人沒有?」她這麼問,阮嶺一再地搖頭:「沒有,絕沒有。我們知道洛安城裏富貴人家多,平日能多和氣就多和氣,哪敢惹事?」
這就怪了啊……
光天化日的,如果這是搶劫都很奇怪,但又光打人沒要錢。
雪梨又問說:「那打您的人後來怎麼着了?是跑了還是被御令衛抓了?」
「這個……我不知道啊!」阮嶺發蒙地搖搖頭,他那會兒都被打得眼冒金星了,嚇得也不清,光為逃過一劫鬆了口氣來着,沒注意御令衛抓沒抓人。
雪梨想了想,那估計是沒抓着?
畢竟時湛也沒跟她提過這事兒,要是抓着了,總該告訴她一聲吧。
她掂量着,這事還是該跟陛下稟一下。雖然沒鬧出人命來但是很險啊,她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只有問問他該怎麼辦了。
下午,皇帝到柔嘉宮的時候,惠妃正躺在榻上歇着。
見他來,她就要下榻見禮,被他伸手擋了回去。他順勢在榻邊坐下,稍一喟:「朕來看看,不用那麼多禮。」
「謝陛下。」惠妃還是頷首道了聲謝,靠在軟枕上坐着,而後就是一番挺正經的一問一答。
皇帝問腿還疼不疼啊,惠妃說還好,歇着就沒事;皇帝又問御醫看過沒有啊,惠妃說看過了,沒大礙;皇帝又問給開了什麼藥啊,惠妃身邊的蘭心便把方子呈過來給皇帝過目。
說完這番話,兩個人好像就都沒詞了。
屋裏靜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又找話說:「聽說你最近愛讀話本?」
「也沒有……偶爾看看。」惠妃低着頭說。皇帝的目光卻落在她枕邊扣着的書上,一笑,拿過來道:「朕看看,是什麼書。」
「嗯。」惠妃應了一聲,就又沒了聲響。
殿門口,陳冀江抬眸瞧瞧二人,心裏直嘆氣,最後終於是避出去了。
徐世水在外頭候着,見他搖着頭出來,趕緊上前問:「師父,您怎麼也出來了?」
「唉……」陳冀江嘖嘴,指指裏頭,「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麼看着啊,實在彆扭!」
按說惠妃夫人是個挺好的人,滿宮都說她是個挺好的人。明事理守禮數,是個能執掌宮權的主。
可是這「明事理」的人……陳冀江就不明白了,在陛下跟前,她怎麼就這麼木呢!
要說她在太后那兒受了委屈,陛下來看看,這挺好的不是?可該接茬得接茬啊!就拿這看話本的事來說,您這不是正讀着這本呢麼?陛下開口說好奇是什麼書,您倒是主動給介紹兩句啊!您介紹兩句,這不就有的聊了嗎?
陳冀江覺得這都不是個需要「有意識」才能想到的事,是個人不都這麼聊天嗎?瞧瞧人家阮娘子多靈,陛下夸一句哪個菜做得好吃,她都能笑眼彎彎地說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七來——這不止讓陛下覺得她好啊,周圍的人也都覺得輕鬆啊,而且她自己過得也很自在嘛!
惠妃就偏不,她就真能一句話都不說,讓陛下自己看——天啊那是個長篇的話本啊,這得看多少頁才能大致知道都有什麼內容啊?
惠妃這和陛下的相處方式陳冀江也是服氣!要麼陛下怎麼雖然總說惠妃人好,卻還偏不喜歡惠妃呢,外人看着都累,何況他自己!
然後……屋裏就成了惠妃閉目養神、皇帝硬着頭皮看話本的樣子。
時湛趕來稟事的時候都愣了一下,雖然因為他來,宮女放下了幔帳讓他看不見惠妃吧,但他看看陛下眉頭緊鎖的樣子和他手裏的話本沒法不覺得奇怪:陛下您怎麼看個江湖的故事還看得這麼苦悶?作者文筆太好,把您感動了?
謝昭終於得以把書放下了,舒了口氣,問時湛:「怎麼親自來了,什麼事?」
時湛趕緊把自己從腹誹里抽出來,一抱拳:「陛下,今天早上出了件事。阮娘子的父親出門去買東西,沒走多遠讓人打了,正巧臣和手下的總旗在附近,人沒大礙,打人的也抓着了,但……」
皇帝眉頭稍挑:「怎麼?」
「這人說自己是南宮家的人。臣也查了,確是南宮家一個旁支的族人。」
南宮家?
皇帝一時都懵了。南宮家是太后一手扶起來的家族,一說南宮家,他自然而然地會想起太后。但……要說太后找人打雪梨的父親,這太荒謬了,堂堂一國太后,辦這種事那叫丟人。
於是皇帝想了想,告訴時湛:「交給衛忱去審。裏頭的糾葛先不用告訴雪梨,這幾日阮家人若出門,你都差兩個人護着。」
「諾。」時湛抱拳,見皇帝沒了別的吩咐,一揖告退。
待他走遠了,惠妃揭開了幔帳,她靜了靜,小心道:「太后昨兒個……又召了南宮家的姑娘進宮了。」
「朕知道。」皇帝心裏思量着雪梨父親被打的事,稍過了會兒才緩過神,將書還給她,寬慰道,「朕不會娶南宮氏的,這你放心。你歇着吧,朕回紫宸殿了。」
皇帝說完就起身走了,沒給惠妃起身恭送的機會。
出了清馨殿,他停了停腳,側首吩咐陳冀江:「惠妃愛看什麼樣的話本,你常來這邊問着點,喜歡哪類了,差人去給她尋一批回來便是。」
惠妃過得不開心他是知道的,但他也不知道怎麼能讓她心情好。在這些小喜好上順一順她的意倒不難,那就盡力多給她一點吧。
洛安城,阮家。
正等皇帝回信的雪梨聽青梨說周圍又多了好多御令衛,正不解呢,衛忱親自來了。
衛忱跟她說:「聽說你父親的事了。多調了一個百戶所過來,近來你的家人出入都會有人隨着,讓他們不必害怕。」
雪梨都被嚇住了,也不知道他這個「不必害怕」的意思是「再也不會出類似的事了不必害怕」還是說「不必害怕御令衛」。
衛忱跟她交待完這個就走了,跟她說要再去問問她父親事情的經過,出門的時候迎面碰上阮松阮柏,三人撞了個照面,雪梨倒正好給介紹了:「這是我大哥二哥。這是我……乾哥哥。」
然後衛忱也還是沒多話,掃了二人一眼就走了。阮松阮柏馬上進了屋,一臉驚悚地問雪梨:「那就是你乾哥哥啊?」
「對啊。」雪梨點點頭,阮柏打了個哆嗦:「我說呢!當時御令衛來村子裏查案,為首的人進了家門,拎了咱爹就要揍,得虧他手下攔得快。」
雪梨:「……」
好吧,她也不意外了。據說來洛安之後,陛下都想拎着她爹揍來着。
她爹怎麼這麼招揍啊!
總之全家上下一時人心惶惶的,她這一方小院裏的人更緊張。雪梨聽豆沙說,福貴給立了條新規矩,讓彭啟鍾彭啟鈺全天候在門口守着,自家人可以直接進來沒問題,家裏的下人想進來都得先搜身。
雪梨聽得都想笑:「咱不至於。再說,我爹是在外頭被外人打的,跟家裏頭沒關係,你們搜家裏的下人幹什麼?」
「這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啊!」豆沙眉頭緊鎖着,「您瞧御令衛那陣勢,看着就不像小事。您在宮裏又有那麼多人盯着,萬一這事是哪個大人物指使的、其實是沖您來的怎麼辦?收買個府里的下人多容易啊,咱小心點沒錯。」
好吧好吧。
聽她這麼說,雪梨也不跟她爭了。她知道他們比她過得更不容易,她要真出點什麼事,他們十有八|九全得被發落了,不怪他們緊張成這樣。
她便拿了點碎銀出來給豆沙,跟她說:「拿去給那兄弟倆。全天盯着多累?讓他們輪着來吧,有一個人守着也就行了,這點錢算我謝他們倆的。」
豆沙就拿着銀子去了。錢和話都帶到,然後她又去找福貴。
她問福貴:「你覺得這到底怎麼回事?咱小心歸小心,可一點都不知情也不是個事,誰知道這麼防着管不管用?」
福貴被她問得直撓頭:「這你可難着我了,除了這麼防還能怎麼着?想打聽也沒處打聽啊,不止咱不知道,府里上下也沒個能說得清楚的不是?」
豆沙就說:「這不是還有御令衛嗎?兩個百戶所啊!弄得這麼大陣仗肯定是有隱情,他們總該知道點什麼。」
福貴想想,她這話是有道理的,心下又掂量一番,悶頭出去了。
雪梨把院子裏的宦官都交給他管之後,他心虛來着,特沒底氣地找陳冀江請教過。陳冀江也沒說別的,就告訴他:「不就是管個人嘛?你能把每個人都用到點子上,就算到位了。」
然後他一直衝着這個努力來着,比如彭啟鍾彭啟鈺老實敦厚,就讓他們干點不用動腦子但必須認真的活;張隨才會看人眼色,偶爾要跟六尚局打個交道什麼的就都交給他;戴旭勇呢,總能把吩咐下來的事辦得很好,所以許多時候福貴都讓他直接聽雪梨的吩咐去,也算用盡其長處。
但之前到底都是些衣食住行上的小事,現在這個牽扯得有點大。他一路往後院去一路都還在琢磨,到了房門前仍又掂量了一陣子,才抬手敲門。
過來開門的是屋裏年紀最小的紅糖,紅糖朝她一福:「福貴哥哥。」
福貴看看屋裏,杏仁和蜜棗都在前頭呢,就紅糖和芝麻在,倒是正好。
福貴往桌邊一坐,瞧瞧芝麻:「芝麻啊,娘子她爹被打了的事,你也聽說了吧?」
芝麻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問這個,束手束腳地站在旁邊,點頭說知道了。
福貴也點點頭:「我跟你豆沙姐姐盤算着,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不行。院子裏你最靈、最會交朋友,尋個機會,看能不能跟御令衛問出點什麼來吧。你也想在娘子跟前多露露臉不是?這事辦好了,娘子一準兒記住你。」
芝麻驚了一跳。
福貴笑了笑,就改了別的話題:「今年又是新宮女進宮的年份。徐大人跟我說了,咱這院子裏還得再添幾個小的進來。到時候院子裏住不下了,就得撥一部分挪到後頭單住去,到時候這上下之別可就真分出來了……」
「我去!」芝麻立刻應了,向福貴深深一福,咬咬牙說,「我、我盡力問……還勞哥哥跟豆沙姐姐提我兩句,以後這種差事我都可以試試的!」
過了兩天,謝昭就聽說雪梨身邊的人在拐彎抹角地跟御令衛打聽這事了。
來稟話的人是這麼說的:「她身邊的一個宮女,叫芝麻,這兩天總給守在那邊的御令衛送吃的送酒,自也免不了聊上幾句,她就總似不經意地提一句比如『哎,這事到底怎麼着了?』或者『到底為什麼差這麼多人來護着』之類的話。乍一聽不像故意打聽,但是吧……」
謝昭挑眉,心說這個呆梨子現在辦事越發地靈了。
這麼「隨口打聽」是很容易問出自己想問的事情的,對方沒防心便會「隨口一答」。這也就是御令衛天天接觸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件,要不就是潛到哪處秘查,對這種小伎倆太熟悉了,換了旁人就算沒把話透出去,估計也不會這麼警覺地直接稟到他這兒來。
皇帝思量着笑笑,那御令衛詢問說:「陛下,那是還一點都不透給阮娘子,還是讓她知道點信兒?」
「順其自然吧。」他隨意道。
她有本事打聽到就讓她知道好了,也不用瞞得太刻意。
那御令衛便領命告了退,皇帝以手支頤琢磨了片刻,吩咐陳冀江備馬。
「陛下是要……出宮走走?」陳冀江問道。
「是。」謝昭點頭,也沒多解釋要去哪兒。
陳冀江即刻就去了。這可不是光備個馬就得了的,該安排的暗中保護的人也要安排上。太后那邊也得瞞住,若陛下回來後她聽說了這事無妨,這會兒聽說了就是麻煩。
兩刻後,謝昭策馬出宮。
他一路疾馳着都在想雪梨,想着想着,突然有點兒生氣。
她想知道這裏頭的事情無妨,怎麼不直接問他呢?還拐着彎地找御令衛打聽,真是膽子大了,都敢跟他玩心眼了!
而且他還很有種被她疏遠了的失落感!
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啊?是覺得他會怪她還是怎麼樣?跟他還玩這種心思,這是還沒完全把他當自己人看啊?
謝昭想得直咬牙,一路疾馳到阮家門口,一勒馬,守在門前的御令衛就驚了:「陛……」
「免了。」謝昭輕撫着馬鬃朝院子裏看看,「不必驚動旁人,把她叫出來就行了。」
「諾。」御令衛一應,剛要進去傳話,皇帝又說,「去附近包個酒樓,朕今晚不回宮了。」
御令衛又應聲「諾」,抬眸瞧瞧陛下的神色,隱約覺出陛下似乎心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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