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呆坐在榻上抽噎着看父親在面前艱難地扯鬼臉,看過三五個鬼臉之後,他看不下去了,握握父親的手:「丑……」
皇帝:「……」
真是平生第一回被說丑!還好是被親兒子說,而且沒有外人在場。
於是謝昭很「識趣」地不接着變醜了,想了想,下榻打開柜子看看,拿了兩個羊皮卷出來,又躺回榻上攬着阿沅:「你看這個。」
阿沅哭得有點懵:「這是什麼?」
謝昭打開捲軸,裏面有皮子縫出的窄長小兜,每個小兜里有一枚銀鏢。他取了一個出來,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兩丈外晾着的一張畫上。
那是他上午時閒的沒事信手畫的,一張沒什麼特點的山水畫。不過有雲有山有樹有河水,倒是挺適合玩這種東西的。
謝昭便又下榻把那張畫摘了下來,目光尋了一圈後,把一方矮櫃推到了正對床榻七八步遠的地方,拿硯台將畫的邊緣處壓住。
他再躺回榻上時,瞄了瞄,腕上一用力,轉而「鐺」地一聲。
「咦?!」阿沅的沾着眼淚的小臉一下亮了,傻看着那枚正戳在一朵雲上的飛鏢愣了一會兒,鼓掌,「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謝昭一臉滿意,胸有成竹:「投哪兒?」
阿沅清脆道:「樹!」
「鐺。」又一聲,畫上河邊的一顆柳樹被刺穿,銀鏢微光淡淡。
頭一回知道父皇還有這麼一手的阿沅驚呆了:「父皇好厲害!」
「再來一個啊……第二座山的山頭。」謝昭笑說着,話音未落手上的鏢已飛出。
又一聲悶響,不偏不倚地釘在那座山的山頭上!
阿沅開心了!不嚷嚷着要娘也不要魚香了!往父皇懷裏一躺,樂此不疲地繼續指地方讓他扔!
扔到後來,謝昭都困了,眼皮打架地摸下一個銀鏢。
阿沅卻越來越興奮:「最旁邊的那朵雲!」
謝昭抬抬手,「鐺——」,心裏想,這小子怎麼還不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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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摟着魚香睡得死沉死沉的,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都上午了。
蜜棗給她梳着頭,豆沙挑簾進來稟說:「皇次子和小帝姬都給接到紫宸殿去了。」
「啊?」雪梨一愣,從鏡中看看豆沙,「什麼時候?」
「昨晚,您睡了之後。」豆沙在她身後抿笑,「芝麻去打聽了來着,說是陛下陪皇長子玩了好一會兒,但臨睡前皇長子又想起要跟娘子睡的事了。他覺得娘子您準是跟皇次子和小帝姬睡了,陛下為了證明沒有,就讓人把他們也抱過去了。」
雪梨:「……」他不怕自己睡不好啊!
這一點上她十分了解謝昭。幾個孩子在她九格院裏,是各有各的臥房的,有奶娘在他們房裏護着,他不會管。
但是去了紫宸殿,雖然也有兩個側殿,可他絕不會讓孩子睡在側殿裏。每回兩個小的過去玩時犯困,他都讓奶娘直接抱去寢殿哄着睡,紫宸殿的床都被他們尿濕好幾回了……
如果恰好趕上他要午睡也一樣,他堂堂一個皇帝吧……就愣能把孩子往裏一放,自己睡外面擋着,孩子要是半截醒了爬起來折騰他,他既不生氣也不轟人。
父子間親密點是好的,雪梨一直這樣認為——但是昨晚他把三個都弄過去不要緊嗎?早上他還要上朝的啊!
雪梨梳妝完畢之後就匆匆忙忙地往紫宸殿趕了,吩咐豆沙讓廚房把早膳也送到紫宸殿,她直接在那邊用。
一路她都在忍不住想像阿沅阿淙阿泠夜裏一起欺負爹的場景……
踏進紫宸殿內殿,她一眼就看到阿淙阿泠在地上爬。
這倆小東西!明明會走路了,還是愛爬,尤其是看到大人們走路快的時候,在外面都想爬着追人,好幾次都是要俯身摸地愣讓奶娘給拎起來了!
「娘!」阿泠奶聲奶氣地一叫,衝着她爬得很利索。她一把將阿泠抱起來,給她撣撣手,問她,「哥哥呢?」
阿泠一指在地上坐着的阿淙:「那……」
「不是這個哥哥,大哥哥呢?」雪梨耐心問她,「大哥哥呢?父皇呢?」
「哦……」阿泠低頭想了想,指寢殿,「裏面!」
雪梨也猜到在寢殿,但她就是想逗着他們多說說話。聽阿泠答了她就滿意了,讓奶娘抱上阿淙,一起進了寢殿。
進去一瞧,謝昭竟然正在教阿沅練字?
阿沅三歲了,給他挑老師的事已經正式提了起來。但是之前他並沒有真正練過字,眼下被父皇把着手一筆一划的寫,身子不老實地扭來扭去,明顯坐不住。
謝昭沒為這個不高興——別說他一個正淘氣的男孩子,就是那麼乖的阿杳,剛開始練字的時候也一百個不樂意,為這個說他沒必要;雪梨近來看了也沒生他的氣,過去瞧了瞧,笑道:「練字啦?寫得不錯!」
可父母不生氣沒事,阿沅一見娘來,立刻擺開了要求助的架勢,嘴一扁:「娘……我不想練!」
謝昭一彈他額頭:「這事求你娘沒用,讀書寫字是必須學的,你看你姐姐現在學得多好?你願意什麼都不會嗎?」
小阿沅鼓鼓嘴,不吭聲了。
他還是想和姐姐一樣能讀書會寫字的。現下他只能別人玩才開心,可是姐姐很多時候能自己在屋裏看書,還看得高高興興的。娘說那叫「自得其樂」——這個詞聽起來好厲害!
好像不學就做不到?阿沅默默告訴自己還是好好學吧,不然……他不想學不要緊,但萬一以後弟弟妹妹也學得很好呢?他們都自己在屋裏看書,不就只剩他一個人啦?
阿沅心情很複雜,於是雖然不情不願,但也不反抗了。
雪梨把阿淙阿泠放在榻上,阿淙指着阿沅:「我也要!」
雪梨:「噗……」
這真有點輪迴的感覺啊!當年阿杳不肯好好寫字,阿沅饒有興味地要抓筆瞎畫;眼下輪到阿沅該寫字又不想寫了,阿淙又興致勃□□來。
雪梨微笑着摸摸阿淙的頭:「別急啊,再過兩年就該你了。」
阿淙還認真地點了點頭,雪梨心說到時候可別讓我看見你不樂意哦!
謝昭把着阿沅的手寫了兩頁大字,雪梨帶着阿淙阿泠咿咿呀呀地念了幾句童謠。過了會兒小廚房就給雪梨把早膳送來了,跟着一起過來的還有阿杳。
正好阿沅放下筆了、阿淙阿泠也不學說話了,四個孩子這麼一聚就格外熱鬧。雪梨咬着豆沙包,背後阿沅的腳步聲伴隨喊聲:「姐姐站住!姐姐你站住!」
喝一口粥,阿杳:「你來啊你來啊!」
再吃個蒸餃,阿淙:「餵……哥哥!」
夾一筷子鹹菜,阿泠摔了一跤:「哇……」
本來氣氛頗肅穆的寢殿鬧翻了,謝昭笑看着不管,從雪梨的瓷匙里搶過一片糍粑悠哉哉吃。
吃着吃着再一抬頭,差點咬了舌頭:「阿沅別動!砸着你!」
雪梨猛地回頭一看……
膽子真大!抱着劍架的支柱就要爬!上面的寶劍明顯分量不輕,旁邊的奶娘臉都嚇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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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的疫病在三月底時絕了蹤跡,而宮外的疫情則一直倒秋末才終於煙消雲散。
雪梨掐指一算,才知孝期都已經兩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一切恢復如常。
哎……這兩年裏宮中眾人都穿得清清素素的,包括偶爾進來的外命婦身上也見不到半點濃重的顏色。她上一回「濃妝艷抹」,還是衛忱和子嫻昏禮那日,眼下他們的孩子可都滿月了!
十月中旬生的,是個女孩,取名叫衛槿。
孩子降生後,在外面打殺慣了的衛忱突然就不愛走動了。子嫻平安生產的當日,雪梨聽說他在紫宸殿軟磨硬泡的了一個上午,硬是告了五個月的假!
御令衛指揮使這種要職啊!五個月的假!
看到皇帝鐵青的面色的時候,雪梨就知道他現下有多想直接隔了衛忱的職,讓他捲鋪蓋走人!
「他來勁!」謝昭氣不打一處來,「非說要讓子嫻安心坐月子,他得替她帶孩子?他一個正三品官,用得着親自帶孩子?!」
——但甭管怎麼說吧,這假他到底是准了。於是雪梨也沒正經多勸,環着他的脖子就說:「息怒息怒!等孩子百日的時候,我去親自看看,看他是真帶孩子呢還是欺君呢?」
謝昭氣結,板着臉把她往下拽:「不許去!」
「讓我去嘛……」雪梨嬉皮笑臉地跟他磨,「我還想順便再回家看看,阿淙阿泠都快兩歲了,我爹娘還沒見過呢。我這回一趟就全忙完了多好?免得道賀和回家還得分開。」
她這主要是想家了。謝昭摸得清這個意思,自不好再賭氣攔着,點頭讓陳冀江安排各項事宜去。
是以元月十四的時候,雪梨帶着四個孩子一起出宮了。可以現在家裏住十天,然後給衛槿過百日去。
正好阿杳的生辰在元月十六,一聽說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要給她過生辰,她覺得可興奮了——自己都說不清有什麼可興奮的,總之就是覺得肯定比在宮裏過生辰有趣!
雪梨上次回家的時候,阿沅才一歲、阿杳四歲。眼下阿杳都七歲了,一下馬車,阮松就驚呼:「這是小帝姬?都這麼大了!」
阿杳望着舅舅搖搖頭:「不是,我是大帝姬!」然後她一指奶娘抱着的阿泠,「阿泠才是小帝姬!」
眾人一陣笑,迎他們進去。雪梨照例先見到了母親,有四年沒見了,高氏抱住女兒就不想撒手,直弄得雪梨臉紅:「娘……!」
「怎麼的?娘抱你會兒還不行了?」高氏一橫她。
雪梨鼓嘴:「都有四個孩子叫我娘了!」
「有八個孩子叫你娘你也是我女兒!」
「好好好……您抱!」雪梨認輸,主動湊過去摟住母親,母女倆親密了會兒才聊起來,雪梨得知大哥的兒子和二哥的長子次子都去私塾念書了,二哥的女兒則先跟着青梨學,高氏問她洛安城裏的女兒一般都怎麼教。
雪梨算了算,二哥的女兒今年九歲,便說:「嗯……先跟着青梨學也行,畢竟年紀還小。再過兩年給她請個傅母來吧,傅母畢竟學問更多些。」
女孩也是需要有學問的——雪梨自己進宮早,宮裏教什麼她就學什麼,自己自然而然地能讀書認字,便沒太在意這一點,後來才知道民間的許多女孩子都是不識字的。
她自覺家裏不會虧待女兒,但還是有心多提醒母親一下:「女兒也得好好教。您瞧阿杳,哪兒比男孩子差了?陛下親口說的,兒子女兒都不能看輕了,阿泠還隨皇子從的族譜呢。」
「是是是,這是一定的。」高氏連連點頭,很是贊同她的話。接着便讓家中下人把阮松阮柏的孩子都叫過來見見,小聊幾句之後孩子們就一起玩去了。
除了阿淙阿泠還有大哥二哥這兩年新添的三孩子太小以外,其餘六個迅速打成了一片,到了用晚膳的時候誰也不肯回自己的住處去用,雪梨就索性把他們全留下了。
用完膳就讓小孩子各回各處休息,阿杳和表兄表姐則又玩了一會兒。晚上時年紀最長的阮舉出主意說要去東市看燈,說燈會今天已經開始了——雪梨這才不得不把阿杳扣下了,讓他們叫上酸梅烏梅一起去。
如此這般開開心心地玩了五六天,阿杳的七歲生辰過得很愉快,酸梅烏梅更時常來稟說大哥二哥家的孩子要叫她們出去玩,問她準不準。她覺得這倆姑娘從前被規矩束得太死,幾次都同意了。最後一次,她們回來的時候跟她說了些在路上看到的事情。
酸梅說:「衛大人帶着大隊人馬朝城外去了,好幾個和護咱們來的時大人官服一樣……似是千戶?後面隨着的不下二百人,我和烏梅看了好久,人才走完。」
衛忱不是告了五個月的假嗎?
雪梨蹙蹙眉:「沒打聽一下是幹什麼去了?」
「沒打聽着,周圍的百姓哪知道這個……」烏梅說着想了想,「但這麼多人,肯定是要緊事吧?我們也不知有險沒有,想着您跟衛夫人交好,就先來稟您一聲。」
雪梨心裏還真有點不安生,轉念琢磨琢磨,又冷靜了些——御令衛處理的大事多了去了。這回是讓她的人撞上了覺得陣仗大,但她們看不見的時候,衛忱帶着「大隊人馬」出城的時候只怕也不少。
她定了口氣,叫來福貴:「你讓張隨才走一趟,去衛府。別跟子嫻瞎打聽,就告訴她若需要人陪便來傳個話,我在宮外呢。」
「諾。」福貴應下便去了。雪梨掂量掂量:這樣應該沒事,御令衛的事她不摻合,但好姐妹如果需要人陪,她還是可以施一下援手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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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皇帝緊捏着手中奏章牙關緊咬,額上一層冷汗。
是惠妃呈進來的,很厚的一本,先大致說了知道雪梨在查賬的事情,也知道由此造成的皇長子染病等兇險,而後洋洋灑灑數頁皆是告罪的言辭,說是自己從前執掌宮權時疏於管理,才導致雪梨接了這個爛攤子、導致皇長子命懸一線。
奏章的最後處,惠妃請旨賜死。
他當時就驚得心中驟顫,忙一看落款,竟是月余前就呈進來的。
惠妃那個性子……
謝昭十分清楚惠妃在責任的事上總是很在意,不是她的錯她不會擔,但只要是和她有關的錯處,她總要一板一眼地謝罪的。
她一個多月前呈進來的東西他現在才想起來看,他一時很擔心惠妃會誤以為他這是怪罪她到懶得理會了,自己一死了之。
謝昭一邊往那方面想一邊又告訴自己並不會,雖則惠妃出宮只帶了兩個隨嫁的宮女走,但她修行的地方一直是有一個百戶所的御令衛守着的,先前沒少進宮回話。
然而再接着想……他旋即又意識到,那邊的御令衛上一回來稟事,還是兩個多月前。
如果她並不是無事,而是想了什麼法子讓他們並不知道她出了事……
謝昭氣息滯住。他縱使對惠妃沒有那樣的感情,也並不想這麼早就給她收屍。
他今年二十八歲,惠妃二十六,還年輕呢。再說她……
謝昭搖一搖頭,心裏寄希望於他此前聽到的回稟,希望那些事能讓她捨不得死。
為惠妃修行而建的寺院在洛安城外,離皇宮並不近。一個半時辰之後衛忱才折返過來,一揖:「陛下。」
皇帝屏息:「活着嗎?」
「惠妃夫人安好,但是……」衛忱眉頭微鎖,「但是很奇怪,她似乎一心求死,臣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只說害皇長子遭險罪無可恕,求陛下成全。」
還好,看來她至少還想着嬪妃不能自戕的事,只能等他點頭。
謝昭心下稍安,便沉吟起來,愈想愈覺得惠妃這事提得古怪。
她在外面修行,雖然名義上位份還留着,其實說是已在紅塵之外也不是不可以,她怎麼會突然上趕着往宮中之事上湊?
他差衛忱去這一趟,主要便是讓衛忱安撫一番,告訴惠妃那些事不怪她——他相信衛忱是能把話說到位的,但惠妃依舊一意求死?
不應該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也就是說,惠妃油鹽不進?」
「是這個感覺。」衛忱頷首,「話說得很硬,還說陛下不怪罪是陛下仁德,但是她的錯就是她的錯,請陛下秉公處置。」
皇帝眉頭緊鎖,心底將聽說的事、可能的事全過了個來回,大致有了幾樣猜測,而後緩緩道:「去傳個話,就說朕要想想再做決定,讓她安心多活兩天。」
衛忱一怔:「陛下?」
皇帝輕笑:「讓你的人把那山給朕封了,將朕要問罪的消息傳開。明日下午,朕會抽空去一趟。」
「諾。」衛忱抱拳應下,皇帝又道:「去告訴雪梨一聲,免得那個呆梨又胡思亂想吃飛醋。」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拿扔飛鏢哄阿沅
阿沅:好厲害好厲害!父皇你這麼厲害,娘知道嗎!
皇帝尷尬地別過頭:太知道了……第一次正面相對的時候,她就被飛鏢嚇哭了……眼淚鼻涕哭我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