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軍出動三萬軍隊攻城,採用圍三闕一的戰術,包圍東、北、西三面城,留出南城不攻,給了吐蕃人「守不下去還可從南門逃出」的希望,便沒了那種逼到絕路、誓死守城的氣概。而且,因之前邏些軍連續六日攻城不止,守城的青唐軍民都很疲憊了,與此相反,河西軍卻是吃得好,睡得香,精神養得足足的,這城上城下一看,士氣就不一樣。
決定戰鬥勝負的,頭一樁就是士氣。河西軍還未開打前,就已佔了上風。如今這拋石車的「冰雹」和弩機箭雨一下,城上的士氣更是頹墮。河西軍投射了兩輪石彈一輪箭雨,騎兵開始出動,邊馳馬邊往城上拋枝箭枝,掩護步兵攻城。
穿着皮甲的步兵喊着「嘿喲!嘿喲」的號子推拉拽着巢車前進,後面的步兵推,前方和左右的步兵用長繩拉拽,每架巢車要出動一百步卒,因為很高很重,比那曲城的城牆還高一丈,這種雄偉的高度讓守兵臉上都籠上了陰影,還未近城,就覺得胸口像有石壓一樣。
事實上攻城的巢車只有九架,每面城下三架,並不多,主要是威懾——這個目的達到了。步兵前進的速度並不快,配合着「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將這種威懾慢慢的放大、延長,使守兵心中的恐懼一點點蔓延開來,最終籠罩整個身心。
守兵慌亂的往巢車下面射箭,想擋住這個龐然巨物的前進,但他們被河西軍的騎兵拋射箭枝壓制住,而且還有拋石車的輪番投石,雖然填石、投石的速度慢,間隔時間長,但每一輪石彈如冰雹般的下來,對士氣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在這種壓力下,格桑達瑪只能下令騎兵出擊,否則城上的守兵很可能會被唐軍的攻城威勢壓垮。
青唐軍的騎兵從南門衝出城——其他三面城門都對着唐軍的大型弩機,出城就會被射——分三支攻向三面攻城唐軍的後背。
河西軍早有準備,鼓點聲疾響,馳出三支騎兵迎戰。
蕭琰的騎兵團在北城外,配合驍騎軍一個營,阻擊襲北面的騎兵。她身後二百名騎兵緊緊跟隨她,如游龍般在吐蕃騎兵陣中穿插盤旋,紅底青色的大雁旗幟已經成了吐蕃騎兵的噩夢,旗之所至,如利刀割帛,將他們撕裂。很多吐蕃兵其實並沒有與這支大雁騎對上,但不知怎麼的,他們的隊伍就亂了。驍騎軍衝進被扯裂的陣中,馬槊揮舞,奪去他們或戰馬的性命。
「啊……真是神之手指呀。」北面城外的指揮望樓上,蕭昡身邊的一位幕僚捋須讚嘆道。
蕭昡呵呵笑,「還是少年郎,需要磨礪。」嘴裏說着謙虛的話,但那語氣神態表情,讓周圍的僚屬都側目,要不要這麼得意啊!還有僚屬心裏淚流,這樣的兒子都需要「磨礪」,那他們的兒子只能抽打了。
聽探馬回報騎兵出擊不利,格桑達瑪在城樓內轉圈。因為連續幾晚都沒睡好,他的眼裏佈滿了血絲,「德貢大上師還是不出手嗎?」
只要在戰場上殺了河西大都督,河西軍就會不戰而敗。
親兵侍衛長顧不得抹汗,「大上師說,梵因寺住持很可能在唐軍中。……他們一戰,可能會引發遠山雪崩,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出手。」
格桑達瑪暴躁無比,「現在就是萬不得已了!」
左右僚屬面面相覷。
格桑達瑪的謀主桑日頓珠心想,德貢大上師顧忌的應該不僅僅是梵音寺住持,更忌憚的是那位住持身後的「聖僧」——梵因。梵因寺的歷代聖僧都名梵因。這代梵因不知是從何時起接替的,誰知道活了多少年呢?沒準是老祖級的人物。雖說後天之上只有先天,但先天也是分層次的吧?想必修煉年月越久,武道修為越精深。而德貢大上師據說才六十多歲,這個年齡在吐蕃絕對是高壽了,但與那個不知道年歲的梵因寺聖僧相比……沒準人家已是百歲「神僧」了,這勝負不敢期望啊。唐人有句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德貢大上師沒準就是這樣想的。只要他在,僧門就在,如果大上師戰敗死了,那吐蕃僧門就完了,至少也是一蹶不振。
桑日頓珠想到這裏,便對青唐王道:「佛僧與大王雖是一榮俱榮,卻不是一死俱死。」
這話點醒了格桑達瑪,讓他眼神一凜。
另一位幕僚跟着道:「大王不能將希望全放在大昭寺上。佛門有佛門的考量,未必會為了大王拼死力搏。」
又一位萬戶領主道:「大王要早做打算呀。唐人擅攻堅城,咱們多日困守,城牆已破損,越守下去,死的人越多。我青唐勇士,是高原上的鷹,這牆裏不是咱們的戰場啊。」
格桑達瑪信任的妻弟也勸他,「大王,還是棄城吧。羌塘這麼遼闊,往西盡可以有地方去。只要有部族有人口,養個十幾年,咱們又能捲土重來。何必在這那曲城內困死?只要有大王在,咱們青唐就在。」
格桑達瑪臉色青白不定,時而躊躇,時而眼冒凶光,心中難決。
此時出城的吐蕃騎兵已經被唐軍三面騎兵殺得損傷過半,不得不退回南門。
攻城的步兵也已經逼近城下,從巢車橫架踏板到城垛上,一個接一個躍上城頭,與守兵肉搏廝殺。唐軍個個如虎似狼,而城上的守兵卻士氣低落,全靠着一股韌勁支撐着,但這股韌勁不知道何時就會崩斷,到那時或許就會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般,崩塌下去。
眼見情況危急,僚屬們又紛紛勸說起來:「大王,不能猶豫了!」「再拖下去就遲了!」「大王,快下決斷吧!」
還是桑日頓珠一句話擊中格桑達瑪心坎,「唐軍大舉進攻,邏些那邊肯定不輕鬆,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與大王難兄難弟了。大王若早據了西邊,以後復興,就佔了優勢。」
他說的「西邊」是指象雄。青唐和邏些都在吐蕃偏東部,它們的西邊是更廣闊的高原,佔了吐蕃大半的地方。從那曲西去一千里,翻過聳立在羌塘草原上的大羌雪山,就是象雄的地域。因為地形和氣候比不上東部,部族和人口要少得多,還有很多地方是無人區,對於躲避唐軍卻是極有利的。
格桑達瑪一向認為自己比兄長強,所以同他爭位,當然更看不起他那兩個侄子——如果他的青唐守不住,難道那兩個慫貨還能守住邏些?哼,遲早要逃!要麼南去雅隆,要麼西去象雄。他若先去了象雄,無論丹巴、俄松去雅隆或象雄,他都先了一步,以後復國也是他的勢大。總不成他在這邊和唐軍死磕,最後便宜了兩個慫貨侄子吧!
想到這裏,格桑達瑪立刻不猶豫了,吩咐左右各回各部,趕緊收拾東西跑路。
這跑路當然不能跑得大張旗鼓,城頭上還需要人抵擋唐軍,能跟他走的當然是親信部屬,那些老弱病殘的就丟了,還有一部分勇士也要心痛捨棄,總不能指望那些老弱病殘抵擋住唐軍的攻城和追擊。
那曲城裏的領主們早在兩日前守城危急時就存了跑路的心思,暗地裏都收拾了行裝悄悄裝車,格桑達瑪的妻子兒女們也不例外,只是瞞着他一人。棄城的命令下達後,很快一隊隊馬車就在各家親兵的護衛下,往南城馳去。
格桑達瑪去南城扎嘎寺見德貢大上師,勸說僧門一起西去象雄。
缽教可是從古早的象雄王國起源的,比他們吐蕃王朝的歷史還久遠,他若去象雄,就要防着缽教的刺殺,扯上僧門一起,就多了一個護身符。如果僧門不和他同進退,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改信缽教。
他們吐蕃人原就是信缽教的,只因從松贊干布起開始倡佛,經過數代贊普扶持,與缽教勢力對抗,佛教才在吐蕃興盛起來。如果因時勢所逼要改信缽教,那也是「幡然悔悟」回歸祖宗信仰,有改信的說頭。只不過,要讓缽教接納他們,需要付出更多利益罷了。
格桑達瑪最終沒有說動德貢大上師,他拒絕了西去之議。
格桑達瑪失望的走了。德貢大上師的徒弟不解,「師傅為何拒絕青唐王呢?」西去不好嗎?總比重新扶持一個勢力好。
德貢大上師眼也不抬的吩咐旁邊一直瞑目似睡的護寺法師:「讓所有僧人從地道出城。」那護寺法師睜開眼皮,向他合什一禮,起身便去。德貢大上師這才看向自己的徒弟,聲音冷淡的道:「你當他們走得了麼?」
曲吉一凜,「師傅是說……」
他心裏抹冷汗,難怪師傅不肯應青唐王,原來是料定他走不脫。
德貢大上師冷笑一聲,「佛不渡無信者。」格桑達瑪若真箇信佛虔誠,就該痛哭涕零的請求不要拋棄他們,哪會聽了拒絕便失望的離去?分明已存了異志。這等首鼠兩端之徒,佛門可不庇護他們。如此也好,讓他們吸引唐軍的注意力,給佛門做出最後的貢獻。
扎嘎寺的僧侶們從地道里悄悄撤走了。
唐軍已經攻入城內,用吐蕃語大喊:「青唐王棄城逃走了!」「萬戶千戶都逃走了!」「留下來的人被放棄了!」
人心頓時大亂,許多人沒了抵抗意志,聽見唐軍用吐蕃語喊「棄戈不殺」,就紛紛拋了刀劍矛。他們都是被放棄的人了,還為領主搏命做什麼?
但城內投降的吐蕃人並不知曉,棄城而走的青唐王和部族領主們在逃出三十里後,就遭到了唐軍的埋伏,全軍皆歿!
「這裏,以後就是河西道的青唐了。」蕭昡站在那曲的城頭上,望着遠處皚皚的雪山,沉毅的面容下掩蓋着雄心萬丈。
他身邊一位幕僚拱手賀道:「恭喜大都督,青唐王和青唐各部大領主一死,收服青唐就沒了後患啦。」
眾僚屬都紛紛道賀。
蕭昡哈哈一笑,手指南方,氣勢慨然道:「打到念青才叫青唐啊。」
眾僚屬又紛紛道:「我軍南下,不出數日就可打到念青唐古拉山!」「再往南去,直下德慶!」「拿下邏些也不是不可能啊!」
蕭昡哈哈大笑。
顧邃心道:最多打下德慶。拿下邏些,那是與晉陽公主搶功麼?
搶功倒還是其次,最主要是拿下了還得吐出去,又不能將邏些城的財物搬走,否則河西軍事後就要賠大了。沒有利,還要花費兵力去打,這種事誰干?
反正梁國公不會去干。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邏些」是唐朝時吐蕃語的音譯,讀音其實應該是「拉撒」,所以後世才有「拉薩」這個諧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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