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颯颯。
風從懸崖邊吹過來,石桌上的茶盞已經完全涼了,沈清猗坐在石墩上,也覺身下有些發涼。她起身走到懸崖上的亭欄邊,看着腳下深不見底的谷壑。
蕭琮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立。
兩人都沒有說話,看着山崖對面,靜靜的立着。
良久,蕭琮側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按在她扶在木欄上的手背上,感覺手下一片冰涼。他合手握住她,柔和聲音道:「山風太涼了,咱們回房吧。」
沈清猗轉身,順勢抽回了手,清淡的聲音道:「走吧。」
夫妻二人離了懸空亭,往道舍走去。
遠遠侍立的蕭承忠和端硯、白蘇二侍立即跟上,一路無話的回了精舍。
蕭琮吩咐侍書磨墨鋪紙。
侍書很快磨好墨,蕭琮掃了一眼,屋內侍婢都退了出去。
蕭琮提筆在紙上寫道:「有疑。」
他將紙倒轉給坐在條案對面的沈清猗看。
蕭琮說的有疑是指太清掌教讓沈清猗去三清宮的動機。
太清掌教的說辭中或許有三分真——沈清猗在醫道上天賦卓絕是真的,否則當年道玄子不會在她那么小的時候就收她為記名弟子,也不會在已經有盛名的十幾位記名弟子中選擇她為唯一的傳道弟子,但即使太清掌教看中了她的天賦,也絕不是主要因素,道門傳承一千多年,在丹道上出色的弟子何其多,沈清猗就算天賦卓絕,與丹鼎殿浸淫丹道多年的弟子相比又如何?這只可能是其中一個因素,而不是主要原因。
如果這真是道玄子遺書中的留言,而不是太清掌教的託辭,那就更奇怪了——既然看重清猗,為何早年不收入道門中,偏要在逝後相托?
如果這不是道玄子的意思,那太清掌教以此為藉口,背後的真實目的就更讓人猜疑了。
沈清猗垂眸,眼色晦深難明,良久,提筆在那張字紙後寫下一字:「丹。」
蕭琮驚詫的抬眼看她,這意思是……
他提筆在「丹」字前面落下一字:「疑?」
疑丹?——三清宮懷疑孫先生傳了你丹道?
他將紙倒轉過去,眼睛看着她。
沈清猗微微頷首。
蕭琮吸了口氣,若是如此,那就說得通了。
但三清宮有這懷疑也說不通啊,道玄子若真有丹道方面的遺言留下,那也應該是留在那個墨門機關鎖的匣子裏,怎麼會傳給清猗?
他皺了下眉毛,拿過紙寫道:「醫書?」
醫書有丹道的內容?
沈清猗看了他一眼,臉色清冷,眼中掠過一分譏誚,沒有提筆回復。
蕭琮寫出這兩字就覺得汗顏,以道玄子的心智,在不能確定遺物是否能到沈清猗手上,怎麼會將涉及丹道的內容寫在有可能被別人看到的醫書中?——他寫下那兩字就是存了懷疑,懷疑妻子以前得過道玄子指點丹道,蕭琮一念及此,便覺羞愧。
他遲疑了片刻,提筆道:「抱歉。」將紙倒轉過去,眼神歉然的看着妻子。
沈清猗眼眸斂了斂,神色清冷的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道歉。
蕭琮鬆了口氣。
醫書中不可能有丹道的內容,以三清宮掌教的智慧,也不會懷疑醫書有問題,那就是懷疑道玄子以前教過清猗丹道?但是,從常理來講,道玄子不可能將道門的丹道傳給當時只是記名弟子的沈清猗。道門的懷疑又從何而來呢?這是三清宮三位掌教的懷疑,還是太清宮這位掌教的懷疑?如果真是生了懷疑,那是不是說明道玄子與道門三位掌教——或者與太清掌教之間有齟齬,所以在丹道上有所隱瞞,而他們或他認為這個秘密在清猗身上?
蕭琮皺着眉,不管是三位掌教還是一位掌教的意思,清猗若進入三清宮,恐怕都會受制於人,即使顧忌清猗是他們蕭氏的宗媳,但道門的其他手段誰說得清呢?
他心裏沉沉的,只覺沈清猗這一去危險極大。
他眼色晦深,諸般思緒浮浮沉沉,最終都歸於幽暗。抬眸看着沈清猗,清雅的眉間有着堅毅之色,提筆緩緩寫道:「道門勢雖大,蕭氏卻也不懼。孫先生之事,道門終是欠蕭氏一個人情,其他的,不要也就不要了。」他沉着眸,寫下最後一句:「你是我的妻子。」縱然利益再大,他也不能用自己的妻子去交換利益,這是他的底線。
他將字紙緩緩推過去,唇邊帶着清淡的笑。
沈清猗久久凝視,神色動容。
一個人的真實品性,往往是在生死之地或巨大的誘惑面前體現出來。蕭琮所表現出來的,是身為丈夫的擔當。作為蕭氏的世子,他已經做到了他能夠做到的極致,盡到了丈夫維護妻子的責任。
沈清猗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筆寫道:「父親會同意?」
蕭琮回她道:「我會說服他。」
沈清猗忖着眉沉思良久,落筆道:「有即是有,沒有即是沒有。若對方存疑,拒絕恐怕更有疑心,由道門將這疑心作大就是個隱患。倒不如坦坦然然的去了,明明白白的給人看清楚,釋疑了,也就沒後患了。」
她將已經寫滿的字紙遞給蕭琮,又另抽一張寫道:「況且,這只是我們的猜測,或者是另外的原因,比如疫症陷入難關?孫師留下的三卷醫書中專有一卷,是寫疫症瘟疾。這三卷醫書,必是要拿去三清宮,由他們抄一份。」
書在哪裏就可以抄,重要的是人。蕭琮領會到她的意思,三清宮想要的,是她這個人。
沈清猗寫道:「丹道與醫道兩者目的不同,既殊途也不同歸,兩者雖然都從藥理起,但差異還是很大的,精于丹道的未必精於醫道,何況疫癘之疾與丹道相去又遠,用丹藥或許可以遏制、延緩病情,但代價太大。」
——有幾個平民能用得起這些加入了昂貴藥材的丹藥呢?三清宮也沒可能給萬千人都提供這樣的丹藥,即使提供了這一次,下一次呢?莫說道門負擔不起,就是大唐帝國也沒法負擔。這就跟軍隊配備陌刀一樣,陌刀的確是利器,但為何只配給重甲步兵?因為造價太高,全面配備大唐承擔不起。治病也是這樣的,貴藥不可能惠及普通庶民,但染疫疾最多的,恰恰是這些占人口最多的庶民。
「三清宮要成就此事,必然在民間找了成名的醫者,積聚在一起研究,就算遇到難關,需要我加入成為一份助力,但也不是非我不可。」沈清猗緩緩寫道,「更可能是相比其他有天賦的醫者,我的身份更重要。道門在河西和安西的勢力應該是不及佛門吧?」
她將紙遞過去。
蕭琮看後,微微點頭。
佛門本就是從西域傳入中原,以前西域的各小國,許多都是舉國信仰佛教,即使後來襖教、景教、摩尼教、大食教等拉去了一部分信民,但佛教在河西道和安西府的信眾還是最多的,基本上歸化的胡族都信仰佛教,儘管有一部分人同時信仰其他教,但佛教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還是最重的。
這也是蕭氏歷代家主表現出崇佛的原因,河西要安穩,蕭氏就不能與佛門表現出對立。
而道門在西部的傳教是從高宗武皇帝征服西域後才開始,相比佛教已經晚了幾百年,雖然在中原勢大,在西部的信眾和勢力卻遠不及佛門。
道門若要在西部趕追佛門,必得藉助本地的勢力,在河西道,有什麼勢力能比蕭氏更大呢?
沈清猗拿過紙寫道:「道門是看中了我的身份。」
——蘭陵蕭氏宗媳的身份。
她當然不能代表蘭陵蕭氏,也不具有決策權,但她是蕭琮的妻子,未來的蕭氏主母,與道門的關係緊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代表了蕭氏。
蕭琮思之再三,深覺妻子這個推測比起「疑丹」更合理。
利益往來從來是雙向的,蕭氏要從道門得利,道門也要從蕭氏這裏得利,僅僅是回報蕭氏歸還道玄子遺骨遺物的恩情,對於道門來說,太簡單,更重要的是借這個機會將蕭氏拉上道門的船,讓雙方用利益聯結在一起。
這才是道門的盤算。
所以才會對沈清猗表露出最大的善意——通過沈清猗,婉轉表達給蕭氏。
蕭琮想通了這一點,對沈清猗去道門的安危不擔憂了,道門若有意與蕭氏聯合,怎會對他妻子不利?
但他對沈清猗去道門還是猶豫的。
這一去,至少一年,而一年內疫疾之藥能不能研製出來還是兩說,若是兩年,三年?以他的境況,是必須要有個孩子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時間,他等不起。
但這對沈清猗卻是不公平的。
他與魏景壽已經有口頭之議,國公府那邊應該已經送出庚貼了,他巡軍回府後,魏子靜就要嫁入國公府。且不提有可能生出個庶長子,就算只有庶女,沒有庶長子,承和院的家務也需要有人管,時日長了,恐怕僕婢們就只知道有魏娘子而不知有夫人了。就算之前母親移交給清猗的內務仍然歸回母親管着,但父親必定會提出讓魏子靜跟在母親身邊協助,長此以往,恐怕國公府和賀州士家都只知道有魏娘子而不知有世子夫人了。
如果魏子靜是個愚笨的,蕭琮還沒那麼擔心,偏生是個聰慧的。
聰慧的人往往有手段,蕭琮很擔心待沈清猗回來時,魏子靜在親族和友眷中已經擁有了太多的人脈和良好的聲望,加上魏氏一門的助力,蕭琮即使想偏幫妻子,也不能偏幫到哪裏去。而清猗那邊的娘家,她是不會藉助的。
蕭琮並不想後院有太多女人,女人多了是非多,如果他的一妻一媵在生育上不出問題,他這一生只打算有這兩個女人,如果這兩個女人出現內鬥,哪一個都不是好相與的……蕭琮單是想想那個場面都覺得不寒而慄。
尤其他這個妻子,心性冷,手段厲害,魏子靜真惹怒了她,那下場恐怕不會好。到時候收拾爛攤子面對魏家的人,還不得是他?
蕭琮想想這種不美好的未來都覺得頭痛,提筆在紙上寫道:「道門既有求於蕭氏,利益聯合還有其他方式,你不必去三清宮。」
作者有話要說:解釋一下:蕭琰為何將寫了葵水的信附在給蕭琮的信中——
因為在外人看來,她是沈清猗的小叔,單獨給嫂子寫一封信那肯定是不合適的,所以必定要將信附在給蕭琮的信中。當然她完全可以在信紙背上寫「姊姊啟」之類的字,但她不能保證兄長會不會因為好奇而看(蕭琮這種想法就跟母親看女兒的日記覺得不是侵犯私隱一樣),所以蕭琰乾脆不寫。而蕭琮在看過這一封讓他尷尬的信後,以後附着的信就不會再看。
女人與女人之間還是有不方便男人看的悄悄話的,蕭琰並不希望她與沈清猗之間的私信也被兄長閱看,並不是因為她與沈清猗之間有什麼私情,純粹是個人私隱的意識。所以她是借葵水這封信給出一個暗示性的提醒。
蕭琮明白了蕭琰的暗示,所以他對沈清猗說,讓蕭琰以後單獨給她寫信,不要圖省事,這並不是真的要蕭琰單獨寫信,而是讓沈清猗告訴蕭琰,讓她以後在信紙背上寫明是給沈清猗的信——他不會再看。蕭琮既然做出了承諾就不會違背(就好像一個母親如果答應了女兒「我不會不經你的同意看你的日記」,就算日記擺在母親的面前,她也會控制住不去看的,因為看了,就破壞了女兒對她的信任)。沈清猗明白蕭琰這個頑皮又聰明的暗示和蕭琮表達的意思,所以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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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蟲子請指出來哈~
明天又要去看牙齒,唉……據說還要去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