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梵唱不知從何處來——
仿佛從遙遠的天際響起,飄渺不定,隱藏着虛無的玄奧;又仿佛響在耳邊,從頭頂的金光灑下來,浩大宏音,神聖清靜;又仿佛是從淨土世界吹來的一縷無垢之音,純粹潔淨,滌盪人心一切慾念雜念。
慕容絕即將彈出的指風停止了。
那道扭曲的光消失了。
一切都靜止了。
仿佛一切都成了虛無。
***
當蕭琰的蓮台內那聲梵唱響起,金色蓮花陡然光華大綻,直衝天空,分別耀起了青、紅、白、黑、黃五色光芒,如彩虹般斜掛天空,落在星空的最高處,架起了一座五色虹橋。
蕭琰有些呆。
……這是什麼?
但她沒空猜度下去,體內真氣鼓盪,瞬間全數往下丹田涌去,真氣化為液,凝成一絲絲水線,就像望不到邊的雨林懸垂在湖泊上方。當她的一縷元神落入湖中,湖水轟的燃燒起來,真液雨林在滿湖的火焰上方滾蒸騰着,煉化着,最終凝成了一顆夜明珠大小的寶丹,如無色琉璃一般,清淨,剔透,可以清晰的看見裏面有一顆星辰在閃爍。
這是……什麼?
蕭琰又呆了。
這是真種,她確定。
洞真的最後一步就是播「真種」。
——她以自身的元精、元神、真氣三者合一,淬鍊出先天真氣種,播下此種,就可以藉助其溝通天地,直接吸納天地中的靈氣而不是元氣,此即先天真氣,這是更凝練、更精純的內氣,最關鍵的是,它是天地生命之氣,可反補自身元精,使體內的元精始終盈滿壯大,所以宗師才能有更長的壽命,當能終止其衰竭,就很可能實現長生不滅了。
蕭琰通讀三藏,當然清楚真種是什麼,道藏的真種是一顆黑白相間的陰陽丹,墨藏的真種是一柄星輝元命劍,佛藏的真種是一顆金光舍利子,但沒哪樣是她這種……呃,琉璃星辰丹?
那也是丹吧。
這算晉階成功……還是沒成功啊?
應該……是成功了。
蕭琰心想,怎麼着她都是種下了真種。
至於真種好壞,這個以後再想。
她可記得外面的形勢不太好——吳王晉階成功沒有?鄭王肅王虎視眈眈,有沒有施暗手?夫子他們有沒有事?
儘管心中着急,蕭琰卻沒有立即睜眼,而是沉靜了心神,才從容睜開,目光平靜,純淨。
迎面就見自家夫子,二曾伯祖蕭遲,風姿如玉、瀟灑無比……的望天。
她扭頭看一圈,所有宗師都在望天?……咦,鄭王肅王哪去了?
她目光落回西面。
因為那裏有一個唯一沒望天——目光專注的看着她。
慕容絕穿着武騎署官服立在松樹下,玄色的衣黑中帶着微紅,卻仍給蕭琰白衣如雪的感覺。
她的眼神漠然如雪,看着蕭琰的目光卻很專注,聲音平靜如冰原,隔着幾十丈距離如同平常說話一般,「晉階後,打一架。」
蕭琰認真道:「好。」心裏卻在遺憾,這一架恐怕要很久以後了。
慕容絕轉身乾脆離去,似乎等在這裏,就是為了說這句話。
周圍的宗師已經望過來,看着蕭琰的目光帶着奇異,驚嘆,狐疑等複雜神色。
蕭遲哈哈一笑,向她一招手。
蕭琰身一閃,便落到她身邊。蕭遲抬手指天,蕭琰仰首望去,但見天空蔚藍如洗,澄淨如藍色寶石,一朵朵白雲潔淨無瑕,澄透得好像一汪清澈的水,能清晰的看見陽光灑下的金光,給人光明溫暖又乾淨的感覺,還有一種純粹的氣息,那是一種讓人心神平靜、雜念止息的純粹。
「這是你晉階後的天象喲。」蕭遲笑哈哈的拍在她肩上,伸臂親熱的攬着她,「不錯啊,小十七,度很好,前途遠大,還有,無垢真經修得不錯,深得個中三昧。」
蕭琰對自己的度是有自信的,也不作謙虛,嗯聲點了下頭,心裏卻在嘀咕:我何時修過《無垢淨光經》了?但一轉念,又不確定了,昭華以前說過,她的功法可能融合了道墨佛三藏武學,說不準母親當初就參考了《無垢淨光經》呢?……而夫子當着眾人這麼說肯定有她的道理,便只呵呵一笑,不做肯定也不做否定,由得人想去。
周遭豎起耳朵聽的宗師們心裏恍然了,原來修習的是佛門無垢真經,難怪顯現的天象氣息神聖純淨。不過,《無垢淨光經》可不是佛門往外傳的大眾功法,那是梵音寺的先天秘典,可以從引氣境一直修到先天境,一向只傳持法僧人,雖然也傳紅塵中的「有緣人」,但這個「有緣」是輕易就能有的?再想到那聲梵唱,宗師們心裏篤定,蕭家這位十七和梵音寺的關係必定不淺——當時,在他們不知道的遙遠地方,一位佛門高僧發出了那聲飄渺玄奧、神聖宏大的梵唱,隔空消弭了一場暗鬥,化解了蕭十七的生死危機,並由此驚走鄭王四位皇族先天,這是什麼樣的高手?難道是度因住持大師親至?
蕭琰已過去向申王霍王行禮,申王道「好好努力」,霍王道「戒驕戒躁」,二王便帶着天策書院的宗師振袂而去。蕭琰知道,申王霍王已經盡到了明面上的公義,之後就不會在明面上維護她了,又想起東陽公主、獨孤靜、李英蓁這些人,恐怕也要成陌路了,不由神情微惘。
「聚散本是常事。」蕭涼沉厚穩重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七曾叔祖。」蕭琰向他行了一禮,抬頭見他一臉蒼白的樣子,心中微驚,卻不便在此時相問,因為周圍的宗師已經過來道賀了。
這些宗師有蕭琰認識的,比如慕容家二長老慕容屹,獨孤家的三長老孤獨春暉——在獨孤靜學舍里見過一面,還有兩位是她隨大伯父蕭晀去世家拜訪時見禮的,還有十幾位宗師是蕭琰不認識的,都是各家族的長老,以前她需要行晚輩禮,現在只需行平禮了。
這些宗師們心裏都在感嘆:當世最年輕的宗師啊!比秦國公主還年輕四歲,不知第一天才的名頭是否會易主。當然後面這句話他們不會說出來。
畢竟,除了晉王外,誰都沒有見到李毓禎晉階的過程,也不清楚她晉階前後的天象,沒法比較,只能猜測她和蕭琰的度誰高,至於相差四歲的年齡,這個年齡差太小,除了爭強好勝的年輕人會去認真比計,在宗師眼中不足為道。不過,無論怎麼比,第一、第二總歸是她兩個。
各家族宗師在驚嘆蕭琰天才的同時,也隱隱生出忌憚,在晉階洞真境就已顯現出浩大的天象,又有很強的度,如果不能一擊必殺此人,最好不要結下仇怨,畢竟誰都不想以後多一個強大的敵人。
蕭遲一邊與眾宗師謙虛客套,一邊觀察各人的反應,心裏感到滿意,她此前與申王霍王商議決定不遮掩蕭琰的天象,一是因為鷹嘴岩空曠佈陣更困難,但更重要的就是為了顯露她的天才——蕭琰已經在各個世家的先天宗師那裏掛了名,索性證實她是「天意所鍾」,省得他們心裏猜疑。對武道修行來說,氣運是一個縹緲卻十分強大的殺器,有無數先例表明,即使有着天賦潛力大意志大毅力,氣運不好,也是折戟沉沙的命,雖然武道修行不能過分依賴氣運,但完全不依靠是不可能的。因此沒有哪個武者願意和一個「天意所鍾」的大氣運者作對,因為很可能會削弱自己的氣運,甚至作死自己——命和運是天道的玄奧規則,即使大易者也不敢說自己解讀了命運,有誰敢真的無視命運呢?提前將蕭琰的氣運和強大天賦展現出來,肯定會引致鄭王一派更強烈的殺意,但十七本就在他們的必殺名單上,展不展現都一樣,卻可以讓其他一些人生出忌憚,至少在沒有必殺的仇怨下,不會對十七動心思。
道賀之後,各家族的宗師也沒多留,畢竟吳王身死、皇族的宗師都走了,雖然這是公平的決戰,但各家族終究不便在這時對蕭琰表現出太親熱,隨後個個告辭。不一會,鷹嘴岩下便只余蕭遲三人,還有靖安司清掃收尾的人,他們要清理現場,並計算對環境的破壞,賬單會派到京都的蕭府——賠償由勝方支付,這是慣例。靖安將軍孟可義穿着紫色公服一直立在樹林邊,身為靖安司長官他向來與皇族和各世家的人都保持適當距離,眾人離去才走過來,抱拳向兩位先天行了個武者禮,說道:「蕭二先生、蕭七先生可是要回宗聖觀?」
「不錯。」蕭遲回復道。
孟可義向蕭琰點頭致意,一臉誠懇的說道:「蕭騎都剛剛晉階,近段時間要注意安全。明日起,慕容中郎將會率隊駐入宗聖觀,希望不會打擾三位宗師。」
他稱蕭琰為「蕭騎都」,是稱呼她的武勛官階,以此表明了靖安司的態度:保護對帝國有功勳的官員,這是靖安司的職責。當然得到這種待遇的官員必定是對帝國安全有重要意義,蕭琰的生死關係到蕭氏和皇室剛剛緩和的關係是否會被破壞並向反方向激化,靖安司自是要提高到國家安全的程度。
蕭琰聽到慕容絕的名字心裏有些高興,先認真的感謝了孟可義,「有勞孟將軍。」卻又猶豫了一下,「嗯……其他幾個署的宗師不方便麼?」
靖安司的武騎署當然不只一個,慕容絕是武騎第十五署的中郎將,第一至第十四署的中郎將都是晉階已久的洞真境宗師,聽說武騎第一、二署的中郎將還是洞真境大圓滿的宗師。蕭琰當然不是嫌棄慕容絕才晉階不久,而是擔心這件事會給她帶來麻煩,便想換一位宗師帶隊。
她心想暫住宗聖觀這段時間應該是安全的,有兩位曾祖在,只要鄭王一派的先天心存顧忌不出手,來多少洞真境都不用擔心,靖安司派誰過來都一樣,但她不願意慕容絕涉入其中,畢竟兩人在天策書院的交往不是秘密,如果再來保護她的安全,恐怕就會遭到皇族武者的敵視。
孟可義將她的猶豫看在眼中,神色卻不動的說道:「其他署都有職任在身,最近只有慕容中郎將比較有空。」說着揖手向北面皇宮一禮,莊嚴肅穆道,「一切為了帝國。」
蕭琰默然了,都上升到國家了,她還能替慕容絕說什麼?
***
蕭琰隨兩位曾祖去了終南山北麓中部的宗聖觀。
因為吳王戰死之故——雖然是死於晉階失敗,但終究是因為和蕭琰決戰而死——她已經不能回天策書院了,行李當然有安葉禧收拾後帶出來,而她也不方便回長安城內的蕭府,因為剛晉階還需要穩固境界,住在終南山是最方便的。
終南山上寺廟道觀很多,道觀中以宗聖觀為最大,也最有名。一千八百年前道教之祖老子就是在這裏的觀星樓台著《道德經》傳弟子尹喜,而後尹喜建樓台為觀,成為天下道林張本之地,但在戰國之後就衰落了,直到五百年前被道門領袖三清宮統轄,將之作為俗世傳法的道觀扶持,漸漸恢復盛況,到大唐太宗時代,已經是道教文法第一觀了,每日都有上千信眾到觀中上香敬拜神仙、捐獻香油錢,也有從各地和各國來的法師絡繹不絕求取經學,被稱為「樓觀台」的說經台上每月逢三、六、九日都有講經會,講經辯經,還有國內許多知名居士入住觀中,與高道和中外道友一起探討經學,所以道觀的建築規模很宏大,除了供奉神仙的大殿和說經台宏大外,供人住的客舍廂房就有上千間之多,並且沿山林地勢修了不少幽靜的**小院,供重要客人居留,蕭遲和蕭涼就是住在觀內隔着田峪的一座幽僻小院中。
三人自是沒有從道觀山門入,而是從田峪峽谷越過,回到綠樹竹林環繞中的三田舍,這才細說起晉階時發生的事。
蕭琰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當時竟這麼兇險。
她最驚訝的還是那聲梵唱,心想難道當時自己在紫府聽到的梵唱不是蓮台發出,而是真真實實發生在外界的?或者說,那其實是兩道梵唱?
那聲梵唱的威力更讓她驚震,臉上流露出的表情都有些呆,「……然後,一切都消弭了?鄭王肅王他們就這麼嚇走了?」那可是四大先天啊。
蕭涼感受最深刻,肅穆的道:「那一瞬,一切成了虛無,無論是鄭王他們的神念攻擊,還是我們的神念屏障,都成了虛無。只有一個感覺:空。無邊無盡的空,神聖浩大的空。」
蕭琰忽然想起母親刻的那一個「空」字,那種無邊浩大的空,不由得心生神往。
蕭涼客觀說道:「鄭王四人當然不會因為一聲梵唱嚇走,只是清楚,破壞你晉階已不可能,索性退去。」
蕭遲冷笑說道:「這群老朽真是越活越回去,沒想到真箇不要麵皮,竟對後輩晉階下手。」暗忖自己對這幫老朽的不要臉還是低估了,若不然,怎麼着都要堅持在龍首原決戰,好讓蕭琰突破時能趕去天策書院晉階,那裏的晉階石室埋設有防護陣法,就不會有鷹嘴岩那樣的危險了。不過,行險後的結果是不錯的,一則少欠天策書院一份人情,二則,逼得梵音寺出手表明態度——不枉她行此險招。
蕭琰好奇的問道:「那位高僧是梵音寺哪一位大師啊?」能讓鄭王四位皇族先天都顧忌的,肯定是梵音寺的先天高手而且還很有地位。
心想:莫非是度因住持大師?——其實梵音寺里她就認識這一位。
蕭涼看了堂姊一眼:說,還是不說?
蕭遲哈哈道:「至少是度因住持那個級數。」
蕭琰沒聽出這句話中的隱意,高興的說:「真的是度因大師?」她在吐蕃王宮見過這位住持大師,對他印象很好。但又覺得疑惑,「度因大師對我很好,這是為什麼?」以前送她清心琉璃石,現在又為她化解危機,難道她就是和尚們打謁語時最愛說的「施主,你跟我們佛門有緣」的那種有緣人?
她心裏的想法在臉上表露出來,蕭涼性情穩重,忍笑不語,蕭遲卻哈哈的笑出來,向她擠了一下眼,說道:「墨尊跟梵因聖僧有很深的交情,梵音寺大概是看在這個情份上。」
蕭琰「哦」,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啊。
蕭涼對堂姊的睜眼說瞎話挺無語,心道:墨尊跟聖梵因「很有交情」——這話沒錯,但那是以前,後來坑了聖僧……再好的交情也成仇了吧?
「這段時間你什麼也別想,先穩定境界再說。」蕭遲笑悠悠的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臉,一臉高興又遺憾的表情,「你怎麼就姓蕭呢。」
蕭涼聽不下去了,拉起蕭琰就走,要不是姓蕭,他這堂姊可不會忌諱對晚輩下手。
屋子裏傳出蕭遲的哈哈大笑。
***
縱然是七月炎夏未去,山上的夜也是涼的。蕭琰用了晚食,在院外的翠竹林中散步,輕涼的山風吹在她臉上,帶着草木的氣息,讓人感覺到寧靜自然,卻吹不走她心裏的一些愁緒。
吳王身死讓她覺得悵然,這是一個真正的武者,雖然執着到瘋狂的地步,對她也懷着強烈的殺意,但他行事光明,有武者的磊落,決死一戰而求突破,也有武者的大無畏,即使作為敵人,也是讓人尊重的敵人。何況,他還是阿娘的親兄長。當時,蕭琰最後一剎是留了情的,否則,那一刀的刀意會直接將吳王的雙腕斬斷,就算成功晉階洞真境,也長不回來了。——但吳王還是死了。
她心想,聖人外祖父應該很難過,雖然吳王是反對他的兒子,死了還是難過的。阿娘應該在宮裏吧,陪着聖人……最能安慰聖人的,應該就是阿娘了。可偏偏,導致吳王身死的,就是阿娘的女兒。這關係,怎麼理啊?
蕭琰心裏嘆一聲。
離開長安前應該見不到阿娘了,這次離開,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了。
竹葉簌簌輕聲,仿佛她心裏的悵然和離愁,不濃重,卻縈繞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