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皇城和宮城大明宮的鼓樓同時敲響鐘聲,下衙的時刻到了。各級官員和屬吏們三三兩兩齣了官署,或騎馬或坐公共馬車各回各家,也有三五同僚約了去酒樓茶肆伎曲吃酒喝茶做詩賦,也有去戲樓子裏聽說書、看木傀儡戲或新出的話本戲,或去百戲場看雜耍百戲,也有去跑馬場或馬球場、蹴鞠場看賽事的,或去東南西三市轉一轉,也有去斗場的,觀看各種禽鬥獸斗還有人斗……總之,天氣雖然熱,官員們閒娛的樂子還是一樣不落。
魏重潤的尚書省官衙是在皇城內,與北面的舊宮太極宮僅隔了一條橫街,但與新宮大明宮就有比較遠的距離了,魏重潤一般上午在大明宮中朝的政事堂內,下午則回尚書省處政。這日的堂議是在午膳前結束,魏重潤用完宰相堂食後,便出宮回了尚書省——下午宰相各自處政,不會再有堂議,除非特別重要緊急的事務,今日議案雖然懸而未決,但顯然還不具備打破這個規例的資格。申時鐘響後,魏重潤也下衙出了省,出皇城後回了本務坊的宰相官邸。
但他回府後換了身便服,帶上兩名登極境護衛,又策馬出了府。
魏重潤當然不是去遊玩娛樂,他平時除了和同僚必要的應酬外,一般多是微服逛市集了解民情,或者去計然學會處理學務,或者去公利圖書樓閱讀書籍,有時也去裏面的書畫廳觀賞不允許外借的書畫,那裏有皇室貢獻出的名家真跡,也有大唐歷代書畫家臨摹的名畫佳作,當然最多的,是大唐書畫大家們本人的作品,免費贈給公利圖書樓收藏,供公眾觀閱。有時魏重潤也去公利圖書樓的辯書樓,那是另外一座樓,建為一間間的**小廳,用於閱書者交流學問,士農工商各民皆有出入,還有僧侶道士,和持有居留憑歷的外國人,形成了各種交流圈子——魏重潤常去這裏,因為可以聽到不同階層的聲音。
他這會出府的目的地就是圖書樓的辯書樓。
他要去的是帝國最大的公利圖書樓,即世宗皇帝下詔敕建的第一座公利圖書樓,坐落在西城光德坊,西邊隔着一條大街就是有名的長安西市,每日有幾十萬人流來去,和物貴价高的東市相比,西市更加平民化。而且京兆府就在光德坊內,出入辦事的官吏和百姓很多,也就方便了順道去圖書樓看書或查閱資料。——世宗將圖書樓建在這裏是極費苦心的。
魏重潤帶着護衛在圖書樓外下了馬,便有雜役上來將馬牽去馬廄。這是規矩,進圖書樓求取知識要用自己的腳走進去,不能以車馬代步。
魏重潤習慣性的仰望,高高的門樓上懸掛着世宗皇帝的御筆橫匾:天一公利圖書樓。
「天一」取天一生水之意,避火,同時也包含着天下第一座公利圖書樓的意思。而到後來地方上各道陸續建起公利圖書樓後,這座天一圖書樓樓又有了「天下第一大、藏書第一多」的意思,還有足不出戶便可知天下、知世界,這也是天下第一。因為這座圖書樓里還有很多用唐語翻譯的外國書籍,其內容包羅萬象,而且收藏了許多名家遊記,不僅有大唐天南海北的各地勝景,還有探險家們遊歷海外諸國的遊記,有地理、風景、人物、風俗等等,真可謂地理廳中待一月,不知天下那也難。
魏重潤年輕時也喜歡去地理廳,除了那些書籍外,最吸引他目光的就是從空中懸下來的地球儀,機關的操控,緩慢而不停止的由西向東自轉着,站在一個地方不動,就能看清整個世界,讓人震撼又澎湃。站在那顆巨大的星球下面仰望整個世界,頓生一種渺小感。但對他們這些年輕人又激出熱血的奮發感——天地如此之廣,世界如此之大,豈可居於井底而觀天?豈可拘於斗室而不高飛?但當魏重潤做了宰相後,立到下面時,就生出另一種感慨:大唐帝國如此強盛,在整個世界中卻也只是小小一片。這時他禁不住想:年輕學子提起高宗就稱「聖高武」,熱血景仰,應該與這位陛下將大唐的疆土從一匹駿馬擴大到一頭巨象很有關係吧!……這真是,直觀的衝擊,哪個男兒沒有建立功業、馳騁天地的野心?這個東西也很能激起君王的開疆拓土欲/望。從此之後,魏重潤便很少去地理廳,相比那位開拓疆土的鐵血陛下,他更敬仰開啟民智的世宗、改善民生的昭宗。
是以,當這位宰相接到李毓禎提交的兩份議案時,他心中極為高興,這都是有利於改善民生的啊,儘管知道這位殿下不可能出於「愛民如子」的情懷,但她能有帝王的責任心,關注民生並付諸行動,魏重潤就很滿意了。
他下馬後沒有直接入大門,而是在門樓外的照壁前先長揖一禮。
照壁是用光亮鑒人的黑色雲滇石鑲成,上面是世宗親筆的敕文,一年前新髹了金,光采耀目,正楷筆體蒼勁又樸實,寫的是普通百姓都能懂的大白話:
「朕希望:我的每一個子民,都能自由的讀書,識字,擁有得到知識的權利。因為知識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它能讓我們聰明、智慧,脫離無知、愚昧;它能讓我們不再貧窮,變得富有;它能讓我們脫離疾病,擁有健康;它能讓我們脫離弱小,變得強大;它能讓我們脫離低劣,成為受人尊敬的高尚人。知識就是陽光,不論貴賤、男女、膚色、族別,它都平等的灑在我們身上。在知識面前,我們是平等的。但只有懷着一顆誠敬的心,不怕辛苦,不怕他人的嘲笑,努力向學,謙虛求教的人,才能得到知識的回報。」
這段敕文鐫刻在每一座公利圖書樓的照壁上,每一個進入圖書樓閱書的人,首先看到的就是這段「任何人都有權利讀書」的聖言,它像火炬一樣,照亮了很多人的心。這些人,不僅僅是大唐的人。
魏重潤即使已經讀過許多遍,每次站到它下面時,他還是會一字一句的讀出來。他永遠記得,當年那個衣着寒酸薄底鞋子磨破的少年,靠着雙腳走了一百里路,站到州里那座圖書樓的照壁下時,是怎樣的熱淚盈眶!他沒有錢,但只要踏進前方那道門,就有無數冊書籍供他閱讀汲取,那些寶貴的知識,不需要他掏錢,只需要一顆誠敬、不畏艱苦的心,而這些,恰恰是他不缺乏的。
世宗給他們敞開的,何止是一扇大門,而是一個綴滿明珠寶玉的殿堂。
魏重潤每次誦讀時都在心裏告誡:不要忘了以前,那個貧窮的,只能喝粥勒緊褲帶苦讀的少年。
魏重潤進了大門後就去了辯書樓,上到二樓一間門楣題着「洞香春」的小廳,門邊有鍍銅方牌銘字註明:計然學辯室。
這是專供計然學討論交流的地方。
計然學不是大唐新興學派,而是先秦諸子百家之一,專攻貨殖之務,上升到國家經濟,春秋時的陶朱公范蠡、齊相管仲,戰國時的魏相白圭、秦相蔡澤,都是有名的計然家。但至西漢時,因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被斥為「談利不義」的計然學便陷入了低谷,亂世期間因恢復經濟曾有冒頭,但始終為士族輕鄙,到了大唐有所改善,但也是托於「范、管、白」的先賢之策下,沒有誰敢說自己是計然學派。直到大唐高宗時代,因為這位陛下頻繁的戰爭需要強大的財政支持,那些有計然之才的官員們被紛紛發掘重用,計然學才開始重新顯於世前。而至昭宗時,這位皇帝陛下就是有名的計然大家,被載入史冊的「昭宣變法」就是許多計然家的心血,在這位陛下的大力扶持下,計然學派迎來了春天萌生之後的火熱夏天,儼然與儒、道、墨、兵、法、易這幾家顯學一樣,成為年輕人青睞的第七顯學了。因為科舉增設了計然科,而戶部、太府寺,和地方的轉運司、戶曹等官員,都必須通曉計然學才能入職,而戶部太府寺的長貳官和諸道轉運使,十之七八都是計然科進士出身。
魏重潤就是長治朝有名的計然大家,並且身兼帝國計然學會的社長,也是昭宗創辦的《計然學刊》的第七任總編,還身兼國子學太學的《計然學》經學博士之職,他主講的計然大課,每次都是水泄不通,窗牖下屋廊上都站滿了人。但許多遺憾魏相授課太少的學子們不知道,這位政務繁忙的宰相每月都會抽一個時辰到「洞香春」坐一坐。
洞香春這個名取自計然學鼻祖之一、魏相白圭建立的安邑洞香春之名,那裏曾經一度是戰國士人薈萃辯學論政的中心。而辯書樓的這間洞香春只是計然學新進者交流的地方,「門內人」不來這裏,嫌這裏交流的問題太膚淺,多是聚在計然學會。但魏重潤喜歡來這裏,因為這裏沒有門檻,誰都可以進,這裏的年輕人好為人師,即使商人、作坊主拿着借閱的書籍請教,也有年輕士子耐心講解……是的,這裏有襴衫士子,也有穿着絲綢長袍的商人和作坊主,還有穿着短衫的匠戶和農戶,魏重潤就曾經為一位擁有三十畝田地的農戶解決過如何分種作物才能獲得最大收益的問題……魏重潤喜歡的,就是在知識面前沒有階層,人人都可以學,而不是被出身或財富壟斷的高貴。
不過魏重潤今天來這裏,不是為了提攜新進、交流知識,而是為了「偶遇」一個人。
這個人,沒有任何官身,卻是一位「大人物」。
他與魏重潤有着相同的癖好,喜歡到這種學問粗淺的辯學室里轉一轉,而且各個辯學室他都會去轉一轉,尤其喜歡接觸那些一臉忐忑的匠戶農戶,主動上前為他們解答問題。魏重潤在洞香春與他偶遇時,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沒作稱呼,只是沉默的交流,而此後都有了默契,凡是魏重潤固定來的這個時辰,那個人都會來到這裏,兩個人在紙上討論學問,交流看法。
今日魏重潤照例是穿了件普通的絲綢襴衫,戴着垂腳幞頭,右肩上挎着普通的青布書囊,內裝紙筆,看起來就是進入圖書樓讀書的普通文士打扮,除了氣度不類普通人——但進入圖書樓的閱讀者中,不乏達官貴人、學問大家和風流才子,個個都有通身氣度,魏重潤在其中並不突兀,再者來這裏的人都是為了讀書求知識,要麼是觀賞名家書畫,沒有誰多去關注別人;即使有認識魏重潤的,也知道這位宰相來這裏是讀書的,不會不識相的趨上前去行禮。
他進入辯學室的時候,那位已經到了。
辯學室的陳設都是一樣的,最前面是一張半人高的講台,下面是成弧形排列的杉木桌和四腿方凳,既有可以容十人圍坐討論的長桌,也有供四人交流的方桌和兩人交流的小桌——那人就坐在靠東牆的一張小桌旁,一眼注目的就是他的頭髮:剃得很短,是那種被上流人蔑稱的「平頭」,不能束髻,當然更不能戴士人象徵的冠。他上身依然是一件對襟豎排布扣的粗布短衫,腰扎布帶,下身是燈籠褲打綁腿,似乎要經常要走長路的樣子,腳上是一雙千層底圓口黑面布鞋,走路輕便,耐磨。看起來就是關隴一帶出來的農戶,因為缺水,鄉里人頭髮都剪得短,男人剃平頭的很多:省得洗頭髮費水,而不洗就要長虱子,癢得難耐,干農活都要受影響。
——但農戶沒有他的從容,坐在這種書香浸染的地方,就像在自家院裏一樣。
他粗眉長方臉,容貌有些普通,面色黧黑,擱在桌上的手也很粗糙,仿佛經常干粗活的樣子,但給人很有力量的感覺。身材不是很高,也不魁梧,但坐在那裏給人一種沉默的山嶽的感覺。
這就是墨平,墨家兼愛社的社長,一位沉默又堅定的墨者。
墨平並不姓墨,他原姓程,他的兒女也姓程,但每一任兼愛社的社長無論原來姓什麼,擔任社長後都會改姓墨,以示繼承墨家「兼相愛,交相利」的宗旨、不忘墨者之志。從兼愛社立社迄今八百年,每任社長都有特色,但「樸實,沉厚」似乎是他們共同的特質。而這一任的社長還多了個顯著的特點——寡言,這一點尤其表現在對待上位者的時候。
他看見魏重潤過來只是點了點頭,粗糙的大手就將一張寫滿計然學問題的土紙推過去。
這是最便宜的紙,一文錢一刀,物價上漲也沒影響它,幾十年不變,魏重潤窮的時候都是用這種紙,做了宰相也沒嫌棄,他書囊中裝的就是土紙,伸手取出一疊裁好的方箋,自筆盒拿出削尖的石墨芯硬筆,在一張空白紙上解答起來。
片刻,將紙推過去。
墨平看了一會,提起石墨硬筆在空白紙上寫了幾句,又推過去。
……
兩人這般沉默往來。
辯學室里雖然在交流,但聲音都不大,如果不是全室討論同一個話題,各張桌子討論的聲音都會有意的壓低,而更多的是通過紙上筆墨的往來——計然學最讓初學者頭疼的,其實是那些各種計算投入產出的函數公式,因為入門書籍會將計然學的道理講得很淺顯,還有實例講解幫助人理解,但是函數公式即使有推導過程,沒有紮實算學基礎的人也是兩眼抓瞎。
但這兩位沒有討論計然學函數,如果有人看見他們紙上交流的問題,即使是計然學會的資深會員都要瞠目,那是在計然學書籍中完全沒有的觀點,還有啟人深思的,讓人一震的論點,而他們筆尖下的犀利辯駁更加精彩……這兩隻硬筆在昨晚也被主人寫書稿時使用過,忠實而又沉默的筆尖知道,土紙上的一些文字就是主人書稿的內容。
兩人筆尖沉默的往來,一個時辰就過去了。魏重潤收拾紙筆,當先起身,拱手離去。墨平繼續坐了一陣,將那些對答紙再一一看過,疊好收起來,放入書囊中,也起身離去。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但該說的,想說的,都已經說了。
***
帝國宰相和墨家兼愛社的社長在辯學室定期相會的事,對於有消息網的人來說不是秘密。
但這不能成為魏重潤的政敵攻擊他的話柄,御史也不會上彈章參他結黨。大唐律法中有「結黨營私」罪,但重點是「營私」,不是「結黨」。太宗說有利益就有朋黨,皇帝能消除利益麼?不能,那還禁什麼?所以呢,只要不被靖安司和御史台揪住你結黨「營私」「圖謀不法」,或者結黨匪類、作奸犯科之輩,朝廷不會幹涉帝國臣民私人交誼的自由——當然,結交外國重要人物除外,官員必須向靖安司報備。
很多人都想知道魏太宰與墨家首領談了什麼——沒有幾個人相信這兩人真是做學問交流。但事實上,這兩位確實在探討學問——墨平同樣是位出色的計然學家,只不過人們說起他時,總是因「墨家首領」而掩去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輝。
雖然很多人想知道這兩位在談什麼,而這交流的內容必然兩人對答的土紙中,但沒有人去打那些土紙的主意,這兩位出行暗中必是有宗師保護的,沒有宗師實力的誰敢去攔路行搶?就算有宗師實力的,也得考慮打不打得過,動手會不會暴露路數,事後被查出身份等等,總之得不償失,不值得冒險。
總之,帝國宰相和墨社長的相會一直平靜,風波不起。
這日墨平照例很平靜的回了家,路上沒有任何風波。
他的家就在西城,距離圖書樓僅一個坊,是簡樸的兩進院子,院裏栽着十幾棵大榆樹。這種樹在北方很常見,但難解難伐,能成家具的很少,被木匠稱為「榆木疙瘩」,後來成了俗語,形容人頑固不開竅。但兼愛社墨者的家裏都栽着這種樹,似乎是一種共同特色。
院中最老的一棵大榆樹已經有上百年了,樹蔭濃密,即使炎炎夏日在下面也很陰涼。此時樹下的涼榻上就坐了一位穿着夏布袍子的老人,搖着把白布包邊的大蒲扇,看見墨平就吆喝一聲,「哎喲你再不回來,我可要坐出繭了。」
墨平看見他,點了點頭表示招呼,「家裏有人生病?」
他出門的時候,家裏人都很健康。
太醫令大國手上門,有何貴幹?
皇甫安存翻了下白眼,「老朋友就不能來看看你?」說着哈哈一聲,「當然是有事的。」
在墨平面前別耍花槍。
……
兩人在樹下喝茶。
墨者的家裏都沒有奴僕,墨平家裏只有一個做漿洗並幫廚的僱工,煎茶待客的事向來是墨平的妻子在做,煎好茶就裝在一個提梁大陶壺裏,兩個陶碗,放在竹榻小几上——墨平的大兒子程兼站在旁邊倒茶。
皇甫安存喝着墨家的茶,外面一文錢一碗的粗茶,他喝着也沒嫌口的樣子,似乎跟自家喝的三十兩一餅的上等茶沒什麼兩樣——當然是不一樣的,只不過在他心中,茶水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要說的事。
這位太醫令從屁.股底下抽了份手札出來。
程兼有種不忍直視的感覺。
墨平粗黑的眉也動了動。
他們墨家推崇簡禮沒錯,但不是推崇粗俗——這真是五百年杏林世家出來的家主?
太醫令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動作,用手拍了拍札子,「太厚了,我兒子抄了老半天,放我袖袋裏都嫌沉,挎個書囊吧又嫌累贅……到了你這就趕緊拿出來壓着了。呵呵,別嫌棄了,乾淨得很,快點看。」
墨平接過來,翻開後看見題目,那兩道粗黑的眉毛就揚了揚。
他慢慢的看下去。
他讀書的習慣一向很慢,不是那種讀書快的人,一目十行都能瀏覽,他是一字一字的看。看過之後,再回頭一字一字的看;然後再回頭,如是三遍,才算看完一本書。
皇甫安存知道他的習慣,也不催他,和一旁程兼扯着閒篇兒。
墨平心裏默默咀嚼着一些札中的文句:
「公利疾預衛生不是朝廷施予百姓的福利,而是國家的財富。」
「由於可預防的疾病而死亡的帝國百姓估計每年達二百萬人,其中能夠預防的疾病的病例數約佔三分之一,按人均製造財富計算,這是國家巨大的財富損失。」
墨平想起魏重潤和他交流的「國富論」書稿中,就有類似的觀點,當然他不是從醫療角度來說,而是單純論人口的平均經濟價值。
「十文錢的預防,勝過一兩金的治療。」
「病從口入,飲用水污染,糞便污染是罪魁禍首。改良水井,修建公溷,至少能減少四成的幼兒因腹瀉痢疾時疫而死。」
墨平微微點頭,他們墨者縣裏鄉村走得多,當然知道六七歲以下的孩子死得最多的就是腹瀉和痢疾。如果每個縣、每個村都建立這樣的衛生保健站,有專門培訓的醫工負責水井清毒,監督糞便處理,能做簡單的傷口清毒和急救處理,因為拉肚子和破傷風而死的孩子就不會再有。他們墨者在外行走,每人都要背一個醫箱,碰上了就能救一個。但天下縣村這麼多,他們兼愛社的人員縱然越來越多,又如何能跟國家的力量相比呢?
他已經明白了……
尚書令和他討論的是公利,國家之富和民生之利。
也是這份《上醫療論事疏》。
皇甫安存見他合上札子,知道他看完了,立即道:「老墨,你知道,宰相們考慮的,可不是公利。當然,更不是民利——他們可沒把自己看作民。」
「士農工商,都是民。」墨平語調平而慢的說道。
「呵呵。」皇甫安存搖着蒲扇,好像在搖着頭,臉上有着嘲弄之色。
「在世族心中,他們是士,可不是民。」
當年高祖皇帝欲廢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制,開立科舉取士,遭到世族宰相的反對,說:「陛下是與士治天下,不是與民治天下。」——這個士,就是那些按門第高低分享特權、世代擔任重要官職的門閥之族,也即士族譜上的世家們。
士族不認為他們是民,庶族才是民。
「而今,非以前。」墨平還是緩慢又平靜的語調。
世宗一推行改革,擴大科舉,越來越多的寒門子弟入舉為官,進入士的階層……經過一百五六十年的發展,士的階層早已壯大。在廣大讀書人心中——士,即讀書人。
當然不是讀了一本書就是士,但凡是入了官府士籍的讀書人,以及還是農工商籍但入了學校學籍的學子,都是士。這個士的範圍就廣大了,遠遠不是當初的「士族」。
皇甫安存卻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彎了彎,「這是士。」
屈下這根手指,兩手攤平,伸直其他九根手指,「這是民。」
帝國上億的人口,讀書人這個「士」能佔多少?最多一根手指。剩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民」——庶民。
「民利,在宰相們心中,那就是庶民之利。與他們何相干?」
士族認為他們是皇帝的臣,同時也是與皇帝治天下,統治庶民的卿大夫;至於那些後進的寒門下士,那是他們統治庶民的執行者,扔點骨頭給他們是可以的,畢竟要給人一個上升通道——有了這個青雲之路的希望,庶民中的那些優秀分子就被籠絡了,不會因為前路無望生出傾天覆地的造反心思,而他們升上來後,為了自己新生的利益,同樣要鎮壓下面的民。
至於底層的庶民過得如何,世家是不會關心的,只要安分的種田,安分的做工,為他們的田地和工場、礦山等產業創造利益,那就是良民。至於餓死凍死病死?那是少數,帝國這麼多人口,世家不擔心沒有勞動力——「只有沒田種的民,沒有無人種的田;只有沒活乾的工,沒有無人幹的活。」皇甫安存慢慢說着民間流傳的這句俗語,「所以那什麼公利疾預衛生體制,與世家何干?」
世家的人得了病,那肯定是有錢請醫治的,肯定是有錢吃得起藥的;世家住的地方,肯定是環境最乾淨的;世家喝的水,肯定是沒有污染的;世家的五穀輪迴之地,肯定是沒有髒亂差,不會有糞便污染的危險的……
那些疾病預防和衛生措施對大唐帝國的庶民當然是健康和生命的保障,但對世家有什麼用呢?
世家宰相們很誠懇的說:「體制龐大,耗費國家財政甚巨,須得慎重考慮,從長計議啊。」
皇甫安存拿腔捏調的複述了政事堂上午堂議的結果,當然不說他的消息渠道,搖着大蒲扇翻着白眼笑,「所以說,沒有為公利的宰相,也沒有為民利的宰相,只有為利的宰相。」
他說的宰相,當然是指世家那幾位宰相。
「魏相一人,獨木難支——哦不,再加一個邵相,那也是兩木不成林。」皇甫安存又搖着頭,斜眼看着這位有着帝國最大的庶民擁眾群的墨家社長。
墨平拿過耕鋤做過匠工的粗糙大手在札子上拍了一下,沉厚樸實的聲音道:「好!利民,利國。」
他說好就是好,不浮誇,也不掩飾隱藏,平平淡淡,真真實實。
而利民又在利國之前。
足見民在他心中更重。
皇甫安存心裏落下塊石頭,哈哈一笑,一巴掌重重拍腿上,道:「好!——就知道你老墨是真士。」
墨家之士,俠士,為義趨也,墨士,為道趨也,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皇甫安存知道,墨平一旦認同沈至元的上疏,就算千難萬險,也會認真去做,就像院中的老榆樹一樣,榆木疙瘩,頑固,不改變。
……
程兼代父親送太醫令,回頭入屋關上門,走到院中大榆樹下,對父親道:「皇甫伯父的目的,四分為公利,六分為私利。」
他不說「應該是」「大概是」,以作謙虛或迴轉之地,因父親從小教育:不矯飾,不偽飾,一即一,二即二,說錯了也是小事;矯飾,偽飾,才是大事。他心中認為太醫令是為了這個大體制有利於以醫道傳家的皇甫氏大展拳腳,建立功績,讓家族更上一層樓,所以才極力支持,並親自過來遊說父親,以圖墨家支持。當然作為一個有醫德的醫者,太醫令對看不起病的百姓是有慈悲憐憫心的,真心希望朝廷能實施這個疾病預防和衛生體制,幫助這些百姓。所以程兼說:四分為公,六分為私。
墨平道:「公心未必出善果,私心未必無善利。」
有好心的未必辦成好事;心懷私心的,其結果未必不能有利他人。
墨者做事,重心重意,但更重結果。
不論構建這個體制的沈至元用心是否純善,也不論魏重潤、皇甫安存這些支持者用心為何,有幾分是自公心民利,但只要結果有利於天下普通民眾,那就去做!
他們墨者不怕被人利用,只要被利用得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