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王走後,蕭琰還想了一陣。
若有人想借劍陣殺她,那便是在之前就算計好了一切,包括尉遲毫的進階,以及他突破時的鼓聲對大周天劍陣的影響。
音道確實厲害,難怪樂武之道的人雖然少,但修煉有成的,都是「大殺器」。比如獨孤靜,雖然不是修的音殺之道,但在群戰中,卻能以音聲治療己方傷者,相當於隨時備了回春丹和回血丹,見效快還無副作用,人人都「打不死」,對陣的敵人能不頭痛?像尉遲毫這種音攻就更厲害了,以她登極境圓滿瀕臨突破的修為,竟然也會被鼓聲感染,何況論論修為都不及她的那些劍士?
那麼尉遲毫……
如果要懷疑,先有疑的就是他。
但兩位尉遲將軍都只忠於聖人。就像慕容家和獨孤家一樣,因為出身鮮卑大族的身份,向來不摻和儲位之爭,只忠於皇帝。蕭琰當然不信聖人對她有殺心,否則不必這麼費心培養她,申王也不會引薦她入天策書院了。退一步講,即使聖人要殺她,也不會動用明顯標記着「皇帝的人」的尉遲毫。
蕭琰起榻在屋內踱了幾步,漸漸走到花架前,目光無意識的盯着蝴蝶蘭美麗的花瓣,心裏想着:殺人總要有動機,殺了她有什麼好處?
從源頭去着眼,才能抽絲剝繭,推測出最可能的幕後主謀。
如果殺死她的目的是激化皇室與蕭氏的矛盾,最好可以挑起長安與河西的內訌——最有嫌疑的,當然是燕周、烏古斯、突厥王庭、大食、歐羅頓這些對大唐包藏禍心的外國。
但這裏是天策書院!
組陣的劍士都是宗室子弟,他們會與外國勾結挑起內亂?
這個可能性太小。
就算再落魄的宗室,也不期望隴西李氏從皇族的寶座上跌落,他們渴望的是在李氏王朝有更大的進身之階,為此有可能內鬥,但鮮少會去勾結外敵,除非腦子進水了。
這麼一排除,主謀者最大的可能還是來自大唐國內。
那麼會是世家嗎?
蕭琰心想,其他甲姓世家未必願意看到蕭氏出一個武道天才,但要暗殺她,這個可能也不大,畢竟一旦被查出,不但要面對僅次於皇族武道力量的蕭氏的刺殺報復,而且那個世家還悍然破壞了「不暗殺子弟」的潛規則,必然被其他世家忌憚,趁機蜂擁而上打壓——除非對方能做到天衣無縫,自信隱在後面查不出來。
世家最慣常用的還是借刀殺人,若捨得出價也可以雇東海刺殺人,不管成功與否都查不到自己頭上。
除了世家,第二個嫌疑對象是齊王。
在齊王眼中,她已經打上了李毓禎一黨的烙印,齊王若想對付她,這並不奇怪。當然這個前提是,齊王對皇位還未死心。
蕭琰心裏思索着齊王這個人,她對齊王的了解只是各種聽聞的匯總,並不具體,只能假設這個前提存在。
若齊王對皇位還有圖謀,那麼殺了她對他的大計有何利益?
她若死在天策書院,不論尉遲毫有沒有嫌疑,都將牽涉在其中,還有慕容絕,也會因為救援不及時而讓蕭氏生出猜疑,策劃者將慕容絕一定會在最後一刻才出手的心性也算計進去了,而于闐尉遲氏和遼東慕容氏都是忠於皇帝的家族,無論劍陣暗算的真相如何,結果都必將分化蕭氏與聖人——即使齊王不能藉機拉攏蕭氏,也能讓蕭氏在未來的皇位爭奪戰中袖手旁觀。
但蕭琰轉念一想,覺得齊王想奪取皇位太難。
在聖人已經確立太子、李毓禎的序位繼承後,齊王想奪位,那就是謀逆,沒有天策書院的支持,又沒有兵權,齊王即使成功引起內亂,又憑何篡位?
憑世家的支持嗎?
但有幾個世家能支持齊王?
聖人已經完全確立了太子和李毓禎的序位繼承,齊王難道還能給出足夠的利益讓這些世家願意謀逆的罪名支持他?那得要多大的利益?如崔氏、裴氏、謝氏、王氏、張氏這些居於甲姓世家前列的,恐怕得封疆裂土才能打動吧?
蕭琰心裏輕嗤一聲,伸指撫着蝴蝶蘭華麗的花瓣,搖了搖頭。
齊王想謀逆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若從這個結論反推,齊王不甘心也只得認命。
但人的野心欲.望,又豈會這麼容易消退下去?
齊王會是明知不可為便收手的智者,還是孤注一擲、奮起一搏的梟雄?
蕭琰純黑的眼眸掠過一道寒芒,無論齊王是哪種,她總得提防他。
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她出了讌息室,往書房去,磨墨鋪紙,先給父親寫信,敘述此事並提及自己的懷疑。墨干後將信折好裝入函中,與之前積累的信一起,用火漆封口戳印,放入設置墨家機關鎖的信匣中。正好明日就是二月三十,月末最後一天,按例蕭頌伯父會遣蕭季思過來收她要寄的家信。
蕭琰又給母親寫信。以阿娘的消息靈通度,估計生在劍陣巷的事情瞞不過她,還是預先交待得好。但她只是詳述了此事的經過,並未提及自己的懷疑。以阿娘的智慧,只會比自己想得更深入。再者,齊王是母親的兄長,自己的懷疑沒有證據,就不要在母親面前提了。至於尉遲毫有沒有嫌疑,不需要她提,申王和聖人肯定會查個明白。
蕭琰寫完這封信,猶豫了一下,決定這件事就不告訴沈清猗了。
此時沈清猗正在廣州。
京城的頒賞諭旨和授官諭旨抵達揚州後,沈綸當即將揚州治疫的後續事務交付給揚州刺史,又將淮南東道的公務暫付給駐紮在外的兩位觀察副使,便帶着太醫署的醫師和道門藥師,以及揚州治疫的部分大夫南下泉州。不到兩日又在路上接到了朝廷驛傳的第二份急令,說廣州也爆了劇烈疫情,令沈綸分兩路救援。沈綸便自己率領一部分人員繼續前往泉州,另一路則由太醫丞胡汝鄰為負責人,率領一半醫師和藥師轉道往廣州。其中道門的藥師一部分由至和、至桓率領前往泉州,另一部分則由道瀟子率領,前往廣州,沈清猗便在去廣州的人員中。
廣州居於沿海十幾個市舶司城市之,雖然昭宗時期泉州市舶司成為後起之秀,勢頭逼人,但廣州仍然佔據龍頭位置,州城的繁華和人戶之眾不遜於揚州,僅官府設置的蕃坊,就有過三十萬戶蕃商,其中有西洋來的大食和波斯商人,也有來自南洋的滿剌加、三佛齊和林邑、暹羅、細蘭等國的商人,每日進出海港的蕃商不計其數,而瘟疫就是從蕃坊中爆並傳開的。
沈清猗一行抵達廣州時,廣州四城已經封鎖,但因為個中的一些原因,當城門封鎖時已經有一部分士庶百姓逃了出去,雖然嶺南東道觀察使會同本道防禦使立即向境內諸州刺史和幾個折衝府下咨文封鎖幹道捉拿逃逸者,但嶺南山多林密,小道秘徑極多,逃離的百姓很難全部堵住,這就埋下了瘟疫向外擴散的隱患。
然而觀察使衙門和廣州刺史府已經顧不得外面的隱患了,因為廣州城內的疫情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了:全城有三分之二的坊區都出現了疫情,短短几日內疫民已經三四萬人,而且每日都在增加中,包括官府的官吏和廣州折衝府的府兵都隔離了一半,看守隔離區的人手嚴重不足,不得不從潮、惠、連等州的折衝府調兵入城。但府兵們寧願上戰場也不願意去疫地去,即使防禦使衙門下達了調兵令,不得違抗,折衝府也以設立防疫關卡守御本州為由,只派遣了二三十員兵丁過來,還是挑揀的那些平日不服從命令的桀驁傢伙或偷懶耍滑的人物,自然心懷怨言。廣州城在兵力單薄的情況下,依靠軍士弓.弩射殺了幾百人才震住暴動的人群,但在血腥鎮壓下面卻是洶湧的暗潮,無論是關押隔離的百姓,還是負責看守的府兵衙役,心裏都懷着恐懼或怨憤,絕望的死氣已經在蔓延,當絕望到極點時,就有可能如山洪沖堤般摧毀一切。
嶺南東道觀察使崔延陵累得病不能理事,兩位觀察副使一人染疫暴卒,一人必須駐守城外,不能讓三位行政長2官都困在疫城裏,於是廣州疫情的重任都壓在了廣州刺史虞廷芳的身上。
崔延陵尚未病的時候,身為甲姓博陵崔氏的家主,還能震得住場面,但乙姓出身的虞廷芳在威懾力方面就不及崔延陵了,尤其是城中有不少的甲姓戚屬,暗地裏攪風攪雨,給虞廷芳施加壓力,威逼放「康健士人」出城,虞廷芳怎敢放人?誰知道疫病的潛伏期有多久,這些目前康健的權貴是不是真的沒有帶疫?更關鍵的是,放出一人就等於開了口子,怎麼壓伏得了城中人心?本就暴躁欲起的暗潮很可能就會如山洪般「轟」的傾瀉。虞廷芳寧可頂住壓力,得罪城中所有權貴,也不敢放開這個口子。但他能橫下心當鐵門槓,卻抵不住手下人的蠢蠢欲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人串通城門官夜裏偷摸出去,那時引的後果就不堪設想。
虞廷芳在這內外壓力下,短短几日內頭就白了一半,瘦了十幾斤下去,恨不得也如崔延陵般累得躺下去。但他再累也得撐着,一躺下去,廣州就完了,人群衝出去嶺南道也就完了,甚至禍害到鄰近道……這後果虞氏擔不起!
虞廷芳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用吊籃給駐守城外的觀察副使宋繼登去了密信:出去一人,射殺一人,勿論出身。
當沈清猗一行抵達廣州城外時,便見營帳一座連一座,整個嶺南東道三分之二的府兵都調集在這裏,還有臨時徵調的僮丁,手持弓.弩來回巡弋,封鎖了廣州城。而城下已經染了血,暗紅的血漬讓城外的官兵都也如城頭上的官兵一樣,沉抑得如同壓了石頭。宋繼登在城外也如虞廷芳般,飽受壓力:這前面的人還只是派出來試水的,身份不貴重,殺了也就殺了,但若虞廷芳壓不住,城內權貴聯合起來暴動,打開城門衝出來,他真能橫下心全部射殺嗎?無論殺或放,他的仕途都是毀滅。
宋繼登擱在枕邊的密匣中已經鎖了一摞紙條,都是城中權貴遞出來的:隴西李、蘭陵蕭、清河崔、河東裴、陳郡謝、吳郡張、京兆杜、范陽盧、琅琊王……除了博陵崔氏因為崔延陵的緣故沒有遞條外,二十二家甲姓,包括皇族宗室在內,就像二十二座大山,壓在了他頭上。他急切盼望着朝廷接到呈報後立刻派有分量的使臣過來,責任和壓力,都有人分擔。
所以揚州一行人帶着謄抄的詔旨和沈綸的簽令過來,簡直是天降甘霖,救人水火,宋繼登和虞廷芳都忍不住飈淚了,心裏直道天不棄我也。
雖然欽命使臣沈綸沒有親赴廣州,來者最高官職只是太醫丞,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瘟疫有治了!——什麼重要的大臣也不及這個。
這個好消息立即被刺史府敲鑼打鼓的告知城內四方,被絕望和死氣籠罩的廣州城頓時拂入春風,重新滋生出了生機,人們瀕臨崩潰的堤防又重新築起了大壩,暴動的危機暫時消解了。
但好景不長,沒幾日,廣州地震……
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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