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河西的桃花慢慢開了,但到四月,才是河西桃花的盛季。
三月二十六是蕭琰的藥課,沈清猗在藥課結束時說,四月去千桃山看桃花。
蕭琰想說練武,被沈清猗涼涼看一眼,便不敢說了,應道:「我回去問問阿母。」
蕭琰回清寧院給母親說了這事。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抬起,看了她一眼。
蕭琰領會到那一眼的意思——你四哥多次邀你不出門,你四嫂邀你一次倒不敢拒絕了?這區別對待當真有趣得緊!
蕭琰語氣弱弱的解釋,「誰讓我被識破了呢。」成了欺瞞有罪了,硬氣不起來。
商清繼續看手中的《劍客行》,纖白的手指翻過一頁,閒閒淡淡道:「若你四哥知曉,又如何?」
蕭琰蹙眉道:「等我入軍了,再告訴四哥吧?」
她聽九堂兄蕭瑢說,七姑母蕭曈當年入軍,五堂叔祖父鬧了好久,後來,是大堂伯祖父看不下去了,揪着他到宗祠內訓了一通,才讓他如喪孝妣似的答應了,送七姑母入軍營的時候,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喊着「寶寶」,當着幾千雙眼,七姑母恨不得去死一死。
蕭琰可不想到時候被兄長一步三回頭的送入軍營!
想起那個場景她就打個噤,太丟人了!下定決心等她參軍木已成舟再告訴兄長。
商清在很多事情上並不代她做決定,聞她此言也無異議,回到先前話題,「說,看桃花。」
蕭琰有些糾結的絞着手指,不知道是期待母親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商清伸手拍了下她的頭,看着北牆上那幅淡墨山水,道:「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出去看看也好,萬物皆有道,閉門苦修是下乘。去吧,春風十里,桃花一斤……回來做幅桃花圖。」
蕭琰燦笑起來,「好。」
次日是文課,蕭琮聽了蕭琰答覆說去,先是笑了兩聲,跟着揶揄道:「看來阿姊比阿兄說話管用。」
蕭琰立即給兄長雙手奉上茶湯,笑嘻嘻道:「母親說要去看看天地,體悟自然,心境才能宏達,不能閉門造車。」
蕭琮接過茶盞笑道:「娘子這話有見地。」算是接受了蕭琰的解釋。
向晚用膳的時候卻對妻子道:「阿琰比較聽你的話。」
「……」蕭四這是在吃醋?
沈清猗唇角微微一牽,忽然覺得心裏平衡了,她這段時間憂心蕭琰動情還不能給蕭琮說,心中憋郁多時,這會但見蕭琮鬱悶心裏瞬間開解了,果然,要別人不痛快,自己才痛快呀。她忍了笑意道:「那是因為你對十七太心軟,故對你有愛而無畏。」
蕭琮一聽,舒服了,樂笑起來。
出遊日子定在四月初八,這日是浴佛節,即佛祖誕生日,許多信徒都要去寺廟參加浴佛齋會,相應的,去賞花的人就少了,不至於那麼熙熙攘攘。
這個日子是安平公主定下的,蕭琮原意是一家人出遊,安平公主道:「十七第一次出遊,聚那麼多人做甚?你們自帶她去玩,以後,有的是一家人同游的時候。」
蕭琮一想也對,於是定了這日三人出遊。
四月初八卯正,城內各坊區響起九道鼓聲,意味着示今日是見陽無大風的晴朗天氣。帝國各州城都設有易象台,由易學家每日推易測天氣,鮮有不中的,坊卒每日按時敲坊鍾或坊鼓既是報時也是預告天氣,城中士庶但聞鐘鼓聲便知今日是颳風下雨還是晴朗,遇到意外天氣的很少。
於是出遊定在巳時,出門不早不晚,正合適。
蕭琰穿着簇新的杏色圓領窄袖缺胯袍,腰束革帶,系秋水刀,頭上戴着黑紗軟幞頭,眉長入鬢,英氣勃勃,因為頭一回出府,她心中着實興奮,笑容燦爛,純淨黑眸越發璀璨,襯着如玉膚色,令人一見便轉不開眼。縱然蕭承忠、端硯等貼身侍從見慣了她的秀色容姿,乍一眼也禁不住失神。
蕭琮也是一陣驚艷,舒眉笑道:「吾家蕭郎好顏色。」
蕭琰一笑,見兄長今日仍穿了士族傳統的寬袍大袖,頭戴束髻冠,天青色紋羅如雲,清遠飄逸,望之清雅脫俗,不由贊道:「阿兄真高士也。」
蕭琮哈哈大笑。
「兄弟」二人從樓上下來,一邊說話,一邊走到中門候沈清猗。
未幾,沈清猗由侍婢擁隨着從內院迴廊走出來,上身穿着紋羅交領短襦,腰間白紵束八幅繚綾長裙,色如霜雪,上織玉白雲紋,光滑不見紋路,但行走間,卻有天光雲影織於衣上,外面又穿一件輕紗如霧的大袖衫,臂挽輕紗銀絲披帛,人清如雪,又艷若霜梅。
蕭琰不由眼睛一亮,贊道:「姊姊若臨玉河,便是洛水神妃。」
蕭琮眼露欣賞之色,笑着點頭同意。
沈清猗眸光看過來,兄妹二人氣質風采俱是不凡,論容貌卻是少有能與蕭琰相比的,她眸光在蕭琰臉上停了一霎,心中想道:阿琰還是戴上面具為好。
夫妻二人坐肩輿出了承和院,蕭琰健步隨行,左右前後皆有侍衛僕從。行到前府檐子門時落輿換車馬,從東路院的正門出國公府,府前有白石道連接坊牆,坊牆上開着國公府面對大街的宅門,車馬穿過坊宅門,沿着大街往東南城門行去。
出了城門,車馬行快起來。
官道兩邊夾樹,綠蔭濃郁,和煦的暖風帶來花草的清香,怡人心脾。
蕭琰騎在棗紅馬上,望着碧朗高遠的天空,深深呼吸着屬於外面的空氣,心中歡悅滋生,夾馬便往前奔了一陣,一忽兒又馳馬回來,顯出少年人的活潑和初次出門的興奮。
蕭琮和沈清猗沒有騎馬,坐在有減震簧裝置的馬車裏,透過車窗淺綠色的薄紗可以觀賞沿途景色,見到蕭琰策馬撒歡兒的樣子,蕭琰便想起自己病癒後初次出府的心情,眉眼帶着笑道:「阿琰是憋壞了。」
沈清猗哼一聲,「還不肯出來呢。」
蕭琮輕笑,又為十七辯解,「阿琰這個年紀,能有這麼大定力,還是很難得的。」
沈清猗斜他一眼,「蕭恂之,你真是個護短的兄長。」
蕭琮清笑,容色悅悅。
這會兒官道上行人並不多,參加浴佛節的在辰時三四刻便出了城門,去踏青的就多是年輕人了。
蕭琰一忽兒又策馬馳到官道左邊。
沈清猗透過車窗便看見騎馬而過的胡服小娘子、男裝佩刀的英氣娘子、珠釵襦裙的貴婦貴女,從旁經過時都忍不住看向那杏袍佩刀、丰姿神秀的少年郎,儘管銀色面具遮住了少年的容貌,但那神秀風姿足以讓人回頭頻頻。
沈清猗不由失笑,忽然想道,她是不是該慶幸蕭琰是女郎,否則少年時就這般吸引女郎,長大後得操多少心?
忽又想道,若蕭琰着了女裝出行,那吸引的就是無數郎君了。
豈不更得操心?
沈清猗忽然有種要操盡心的感覺。
正自攏眉間,眸光忽然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那雙眸子立時一冷,伸手微掀紗簾細看了幾眼,她回頭道:「我似乎看見三兄文茂了。」
沈蔚沈文茂?
蕭琮輕咦一聲,按說沈三郎來賀州,應該先到國公府拜訪才是,但沒聽蕭榮提起門閽處遞有吳興沈氏的刺帖。
沈清猗淡聲道:「許是看錯了。」
蕭琮卻是知她性子的,看不准不會提,心中便記下了此事,回頭着疾風館的人查,沈三郎來賀州為何事。
車馬行兩刻鐘後,便到了東南城郊的千桃山。
千桃山名為山,其實是一片起伏平緩的丘坡,只因蘭陵蕭氏建城開府後,便在城東南擇地種植了上千株桃樹,每逢桃花盛開時,桃花層疊起伏,猶如山嶺千樹萬花開,遂有名千桃山。
河西因處大河之西,又有霍蘭山南北縱貫千里為屏障,來自東南的春風越過大河,翻過山脈,抵得河西草原已有些遲,所以四月的賀州相當於三月的江南,桃花正是開得奼紫嫣紅的時候。
遊人的車馬到得桃花半林外,均棄車馬就步。桃林中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由僕從擁隨着,在深紅淺緋粉紅芬芳中細語微步,嘻笑漫遊。
三人在侍衛僕從前後擁隨下行入桃花林中,林中偶遇士家遊人,均注目而望。
蕭琮容貌氣質俊逸不凡又有着世家高門的優雅清貴,那氣度自是引人。蕭琰縱然戴着面具也很引人注目。大唐秉承魏晉士族疏狂隨性的風氣,士家多有特立獨行者,只要讓人觀之有姿儀,談吐有風雅,行為灑脫或豪俊英風,都會讓人讚賞。蕭琰雖覆面但風姿儀秀,一路引來的均是欣賞目光,還有貴女們的贊語笑聲。加上沈清猗一身凜冽清絕的風華,三人行在一起,惹來無數傾慕眼光。若非沈清猗戴着白紗帷帽,一眾擁隨看起來又是本地貴家出來的,早有人上來攀談認識了。
賀州的風氣比長安更開放,女郎貴婦出行都少有遮面的,若有帷帽遮面的,多半是江南來的,或不想被人知曉身份,如果本地的貴人娘子戴帷帽,那就是表達「請勿打擾」之意。
因為沈清猗戴着帷帽表達的拒絕打擾之意,三人一路賞花都很清靜。
蕭琰竄行在桃花林中,一忽兒見人,一忽兒不見人。蕭琮初時還叫她兩聲,後來見蕭承仁跟着,便對沈清猗笑一句「成出籠的鳥兒了」,由得她去了。
一忽兒,蕭琰從側林中竄出,一拳震在夫妻二人前方的桃樹幹上,頓時桃花繽紛而落。少年哈哈歡笑,張臂旋轉,桃花瓣瓣,落在她白銀色的面具和杏色的衣袍上,又彈指去花,落到兄嫂二人衣上。
蕭琮、沈清猗不由好笑。
沈清猗嗔道:「這哪是出籠鳥,是脫韁馬。」
蕭琮哈哈大笑,吟句贊道:「桃花春風笑銀面,翩舞英姿絕玉塵。」
沈清猗清然而笑,一句回之:「狂風顛撲摧花手,野蹄踐泥踏花香。」
眾侍婢噗聲笑出,一眾侍衛也忍笑不禁。
蕭琰立即跳過來向蕭琮告狀,「阿兄,阿嫂調笑我。」在外面時她稱沈清猗為嫂。
沈清猗唇角微勾,「我如何調笑你了?」
蕭琰一下噎了,她能說自己就是那「摧花手」和「野蹄」嗎?哼哼聲將手中接的桃花瓣彈到沈清猗裙下的重台履前,笑嘻嘻道:「阿嫂也是踏香了。」說着竄進桃花深處跑遠了,遠遠的笑聲傳來。
沈清猗手指彈落披帛上一瓣桃花,恰恰落在蕭琮的雲台履前。
這要踩過去就是「野蹄踏花香」了。
「……」蕭琮能說自己妻子睚眥必報麼?
***
一路且行且停,漸到桃林深處。
林中丘坡高處有一座三層的桃花亭,亭子修得軒闊,每層可容納百人。像這樣的桃花亭千桃山上散着十幾處,這處醉雲亭卻是視野最好的。
蕭承信和端硯領着十幾個僕婢早已在三樓賞花最好的東面樓欄佔了處地,石桌鋪上錦緞圍子,錦緞圍石墩再鋪藺草團墊,桌上各以琉璃盤擺上瓜果點心,並各色茶盞,起爐沏入泉水,文火煎茶。
蕭琰最先竄到亭下。
抬眼見亭匾書「醉雲亭」三個狂草,與這桃花的粉媚嬌艷看似風格不合,卻別有一股林下風流的疏狂雅致,端詳一會贊聲:「好字!」
蕭琮和沈清猗隨後從桃林下面上來。
蕭琮解說道:「這是藏真和尚所題。」
「難怪了!千花欲人醉,這醉書寫得好。」蕭琰笑道。
大唐二草聖,張伯高與藏真,人稱一顛一醉,俱是草書中的癲狂風流人物,藏真就是那「一醉」,以醉後草書著稱。
蕭琰又見兩側楹聯以醉後狂草書下「江南四月芳菲盡,河西桃花始盛開」,不由哈哈笑道:「白學士這詩用在此處甚妙,改得也甚妙啊!」
白樂天的原詩是「江南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那「山寺」所指的大林寺正是藏真為僧的寺廟,藏真又有「桃花僧」的雅號,他將「山寺」改為「河西」,便讓人聯想到他從山寺來,遂桃花在河西始盛開,桃花僧與桃花相映成趣,內中意味可讓人妙想無窮。
沈清猗卻對這個出入妓樓的桃花僧不待見,瞥了蕭琰一眼,「還不走?」
蕭琰立即換了口風道:「其實還是顏魯公和柳少師的字更有風骨。」
一眾貼身侍從都低頭憋笑:十七郎君遇上少夫人,那就是見風轉舵了。
蕭琮捂唇咳笑一聲,順着蕭琰的話道:「顏筋柳骨,自是有風骨。」
眾侍從又心道:世子遇上十七郎君,那就是言行必護了。
所以,十七郎君更懼世子夫人呀。
作者有話要說:備註:
唐朝的坊是建有坊牆的,每天晚上關閉坊門,每天早上定時開坊門。晚上如果錯過了晚上入坊的時間,恭喜你,你今晚落不了家了,在外睡酒店吧。——本文在這個設定上有差異,坊牆和閉坊制是打破的(除了個別坊區保留),因為這樣才更有利於商業流通和繁茂,在後文中會慢慢顯露出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