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風流 第十六章師生

    冬去春至,春日又將盡,很快到了暮春三月。

    這月二十二,是蕭琰上藥課的日子。

    藥課的地方在內院樓下的西次閣,是沈清猗平日在西閣會見管事們的歇便之處,一般不用來見客,很是清靜。

    蕭琰這月必須辨識六十種藥物,並熟記藥理效用。

    相當於每天熟記兩種藥,這對蕭琰來說很輕鬆。

    沈清猗對她的進度要求並不嚴格——沒有把蕭琰當成正經傳人來教。

    蕭琰卻對自己要求嚴格,將近三個月下來,已讀完前面三卷本草集,並記誦在心。

    「這是石蓮,味酸、性涼,功用祛風除濕,活血通絡,解毒消腫。」

    「這是赤芍,」蕭琰笑着看了眼條幾後的赤芍,指着几上擺着的成藥切片道,「性苦,微寒。功用行瘀、止痛、涼血、消腫。可治跌扑損傷、瘀滯脅痛、閉經、痛經、崩帶淋濁……」

    赤芍臉頰忽的紅了起來,直到蕭琰往下辨識後面的藥,她臉上的熱度才消去了。

    就算赤芍是四個大侍女中性子最活潑的,但當一個美郎君對着她說「閉經、痛經、崩帶」什麼的,還是讓人有些發窘呀——尤其她的名就是從那藥名來的。

    青葙、菘藍都抿唇悶笑。

    赤芍瞪圓眼:等着吧,你們也是藥。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青葙和菘藍?

    赤芍期盼的眸子跟着蕭琰轉動。

    蕭琰對此渾然不覺。

    沈清猗看在眼裏淡然,這是藥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但她心中頗有些驚訝,沒想到蕭琰竟能辨識完全,藥性藥理功用都記誦無誤,顯然是下過苦功的,似乎還有餘裕,寒幽的眸子就帶了兩分訝異看過去,「十七還能辨識多少?」

    蕭琰老實道:「一至三卷都讀完了。」

    沈清猗揚了下眉,「前三卷共計三百二十一種藥,全都記住了?」她張口即統出藥數,顯見對這本草集是爛熟於心。

    蕭琰微微流露出赧色,道:「產地、形狀、藥性、功用都記誦下來了,不過,只在藥房辨識了前面二百一十種,後面的還沒來及辨識,只是照書上的描述記了個囫圇,可能會出錯。」

    「果真如此,那也不錯了。」

    沈清猗很少贊人,這會贊起人來,唇角浮起一抹淺笑,素來寒清的面容變得柔和起來,在穿過窗牖的春陽煦照下,泛起和融的光澤。

    蕭琰眼睛霎了一下。

    「阿嫂還是多笑笑好看。」她忍不住說道。

    沈清猗微怔,倒沒想到蕭琰會贊她容貌,但被這個丰神秀異的少年郎讚美並不令人討厭。

    蕭十七的目光很純淨。

    沈清猗心底泛起愉悅,神色卻依舊淡然。

    她側首吩咐兩個侍女:「青葙,赤芍,你們先去將藥房的人清一下。」

    二婢應聲而去。

    藥房不在主宅樓院內,而是前院之外往西北約三百步,是一個圍起的小院。院外四周栽着黃桷,濃蔭圍着小院,院中天井卻是敞蕩蕩的,不被綠蔭所遮,方便出日頭時曬藥。

    樓院和藥房之間有曲廊連通,方便雨雪天取藥,曲廊兩側是花圃,景色美麗。主僕一行六人沿着曲廊而行,行走前只有衣裙細微的窸窣聲,而絲履踩在木廊上靜無聲音。

    藥房內的人已經清了,幾名藥廝都待在煎藥的灶房裏,隨行的兩名二等婢女采菽、采苓守在藥房外。房內除了青葙、菘藍、赤芍三個大侍女外,再無其他仆廝。蕭琰便摘了臉上的面具,離得近的菘藍上前欲接,卻被稍遠的赤芍快一步接過去。

    菘藍眸子閃了一下,默默退後一步。

    藥房很大,黑漆銅錮的五層藥櫃足有三排,圍立在屋內東西北三面。蕭琰面南站着,對着藥房門,背對貼有藥名標籤的三面藥櫃。青葙、菘藍、赤芍各負責一面櫃,按沈清猗伸手遙指處,輪流從藥櫃中取出藥材,上前給蕭琰辨認,辨一樣放回一樣。

    連續準確無誤的辨識了一百二十種藥,後面辨識的時間就長了些,時不時還會出錯。

    沈清猗在一邊糾正,心裏為蕭琰的用功驚訝。

    蕭琰也暗自驚嘆沈清猗記性之強。

    考較她的一百二十種沒有按書上的記載順序來,但的確都是二卷所載,顯然她這位四嫂連藥物記載的順序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說蕭琰是新近強背而記得,那沈清猗時隔多年仍記得半分不差,可見何等的用心了。

    蕭琰心想,學什麼都是如此——用心才能出類拔萃。

    「不錯,十七下了功夫。」沈清猗寒冽的聲音道,「需要注意,青草藥與曬乾炮製好的成藥又有不同,即使成藥辨識無誤,見到青草藥也未必辨識準確。十七以後若有機會,多在野外見識見識。」

    因為蕭琰的用心,沈清猗指點起來便多了幾分真意。

    但她這話若是其他世家子弟聽了,多半不以為然,像他們這樣的高門子弟,哪會親自去采草藥。

    蕭琰卻認真謝道:「多謝阿嫂提點。」記在心裏。

    一個用心的教,一個用心的學,時間過得極快。

    青葙提醒說「申正三刻了」,兩人才驚覺時辰過去。

    蕭琰不由嘆氣,「又要等到下月初六啊。」

    沈清猗寒眸睨她一眼,「貪多嚼不爛。」

    「喏,謹遵老師教諭。」蕭琰一本正經行禮。

    沈清猗往門口走去,又回過眸子,「還不把臉藏了走人?」

    蕭琰愕然,什麼叫臉藏了走人?伸手接過赤芍遞來的面具,邊戴邊嘆氣,「可憐天生麗質難自棄呀。」

    赤芍撲聲笑出。

    沈清猗腳步滯了下,也不禁嘴角一勾,寒冽的眸子泛起一絲柔和。

    ***

    四月、五月過去,到了六月。

    六月初六的藥課考較,蕭琰將七卷七百三十種藥物辨識完全,只差了野地採集的辨認,這卻是眼下無法學的。

    她笑嘻嘻的道:「阿嫂,我這辨藥算是過關了吧?」

    沈清猗神色淡淡,「成藥辨識,尚可。」

    蕭琰嘟噥:「要求真嚴。」跟着雀躍道,「那可以學習用藥了吧?」

    沈清猗看她一眼,「聽你四哥說,你課業很重,學醫的事不急。」

    蕭琰振振有詞道:「先賢曰,日積跬步,方成千里。學習不能懈怠。」

    「哦,學習不能懈怠?」沈清猗抬起一邊眉毛。

    蕭琰咳了聲,「那個,文課也很用心……嗯,詩賦不太好。」說着咕嚨句,「我又不做李太白、杜子美。」

    「那十七要做什麼?懸壺救人?」沈清猗語氣帶出嘲意。

    蕭琰一怔,垂首,半晌不語。

    沈清猗微生懊惱,她嘲諷蕭十七做什麼。


    正想把話岔開,卻見蕭琰抬頭,眼眸澄淨湛然,仿佛雨水清洗過的碧空,聲音坦然誠摯,「阿琰學醫,為母為己。」

    沈清猗臉色倏沉。

    蕭琰對生母只能稱「姨」,否則就是亂了嫡庶,重則家杖,輕則罰跪抄《孝經》。

    沈清猗的聲音寒如冰雪,「稚子無禮,回頭抄《曲禮》三遍!」

    她寒眸一掃,目光凜冽。

    菘藍、赤芍都噤然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她們什麼都沒聽見。

    蕭琰看着沈清猗的寒冽眼睛,忽的大袖一展,低首行禮,「阿琰謹遵阿嫂教誨!」

    她抬起頭,那雙眸子卻是粲然,明亮得躍人心底。

    沈清猗為她做了遮掩。

    ——稚子說的話,怎能較真呢!

    她一雙晶瑩粲然的眸子彎了起來,笑嘻嘻的接着先前的話道:「阿嫂,我可以學用藥了吧?」

    沈清猗冷哼她一聲,「脈不辨,病不識,何以用藥?」

    蕭琰隨即捋起寬袖,右手食中二指搭在左手腕脈上,煞有介事的,「這麼切?」

    沈清猗轉身就走,「先將《脈數集》記熟了。」

    赤芍同情的看她一眼,將一個黑漆匣子捧給她,「十七郎君,少夫人說,下月考較。」

    蕭琰捧着匣子張了張嘴,苦着臉出了承和院。

    過了兩日即初九,是蕭琰去承和院上文課的日子。原定是逢十的休沐日,但從蕭琮病好後,正月中誥敕下來正式冊為世子,他和蕭氏的伯叔兄弟們的來往就多了,每逢休沐日,便有堂兄堂弟上門來飲酒吟詩,談文論經的,樓下廳堂槅門一關,往往酉時才見人出來。為了不耽擱蕭琰的課業,蕭琮便將逢十的文課日子改為逢九。

    蕭琰過來時,蕭琮正與沈清猗對坐長榻上對弈。

    「阿嫂也在呀。」蕭琰一邊走過去,一邊笑,「阿兄阿嫂好興致。」

    蕭琮抬頭對她笑道:「今日手癢,便扯着你阿嫂手談一局。」

    沈清猗拈着黑棋正躊躇,頓時不着痕跡的鬆了下眉,道:「十七來了,先課業吧。」

    蕭琮呵呵笑道:「清猗是要認輸嗎?」

    蕭琰掃了眼,棋至中盤,黑子已顯敗象。

    沈清猗淡然道:「四郎棋力精妙,清猗不如。」

    蕭琮抬眼溫煦一笑,說道:「以前盡日待在榻上,除了看書便只能琢磨棋譜。說也奇怪,打譜時反能忘了身上不適,連咳聲都許久不起。這般琢磨久了,便有了些心得。說起來,還是因為閒余日子比清猗多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蕭琮就是這般,謙謙如君子,連安慰話也說得讓人舒服。

    「我便是有這般閒日,怕也不如四郎。」她在沈氏時一心苦研醫技,琴棋書畫之道雖未落下,終不比醫術上心,與蕭琮對弈少有贏的,便要擲棋認輸。

    「等等!」蕭琰忽然叫道,「阿嫂還沒輸。」

    她抬眸看着沈清猗,眸子明亮熠熠。

    沈清猗挑起眉。

    蕭琮咦了一聲。

    蕭琮雖知蕭琰學過棋,卻未和她對弈過,一時興趣來了,「難道阿琰還有妙手?」

    沈清猗寒冽眸子微閃,便將手中棋子遞過去。蕭琰接手,兩人指尖微觸即分。

    蕭琰只覺一抹雪涼透入,仿如指間的墨玉棋子般清涼又細膩。她腦中這點浮想翩然而過,指間棋子已斷然落在棋枰中盤上。

    蕭琮咦一聲,抬眼看她,「阿琰不要左下角了?」

    蕭琰眨了眨眼,翹起嘴角,「阿兄想要就拿去吧。」

    蕭琮狐疑的再看去,未幾便沉下眼來,抬頭驚詫的看了蕭琰一眼,持棋沉吟着。

    沈清猗往裏移去,讓蕭琰坐在她那位置。

    蕭琰聞到她身上的清雅幽香,不似薰香,倒似是景苑裡冬日的白梅一般,天然的冷潔。

    她不由笑問:「阿嫂這是用的什麼香?像是白梅一樣。」

    「十七鼻子倒靈。」沈清猗看着棋枰,邊道,「這是瑞香齋新出的白梅露,聽說是採摘初冬第一場雪後的白梅花瓣用雪瓮了,再蒸汁而得。十七喜歡的話,回頭讓白蘇拿給你一瓶。」

    蕭琰趕緊搖頭,她可不敢用女郎用的香,想了想,道:「有沒有蘭香的?」

    沈清猗微訝抬眸,「十七喜歡蘭花?」

    蕭琰笑嘻嘻的,向她擠了下眼。

    沈清猗立時瞭然,這是給商娘子問的。

    蕭十七果然有孝心。

    她冷冽聲音變得溫和,道:「回頭便着人去瑞香齋問問,若有就叫他們送來。」

    「謝阿嫂。」蕭琰眸子笑成彎月。

    正說着,便聽「咯」一聲,蕭琮終於抬手落子。

    白子並未趁勢吃掉左下角的黑子,而是落在中盤上,應着蕭琰那一手。

    沈清猗此時也已看出,蕭琰方才下的那一子,正是唯一能造成白子勝負變化的地方。

    但在她落下那一子之前,白子的佈局看起來卻是沒有破綻的。

    沒想到蕭十七在弈道上眼力竟是如此敏銳。

    沈清猗眼底掠過驚詫。

    蕭琰跟着又下了一手。

    又經過三手之後,蕭琮的形勢竟是很明顯的敗壞了。

    跟着三手下去,白子完全敗北,蕭琮仍睜着眼不敢相信。

    半晌,他抬眸,一向溫潤的眼睛陡然迸射出異樣的光彩,哈哈笑道:「好!阿琰,我們再來一局!」

    「阿兄,今日的課業……」蕭琰有些遲疑。

    蕭琮這會卻是不介意她課業了,大袖一揮,「無妨,一個下午不打緊。來,來,阿琰,咱們再下一局。」說着,又叫司墨拿筆取紙來,趕緊把棋局錄下。

    跟着,又下了一局。

    蕭琮仍然敗北。

    「阿琰,再來!」他眼眸灼灼,興致昂揚,溫潤如玉般的臉龐上泛起紅暈。

    又連下三局。

    蕭琮二敗一勝。

    他哈哈仰笑着,神色極其歡悅,「好,好!阿琰棋力如此了得,好極,好極!」

    沈清猗深深看了蕭琰一眼。

    蕭十七還有什麼沒顯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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