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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回自己的房間沐浴更衣,讓婢女將洗過後還濕漉漉的長髮用綰帶束起來,便往內院行去。
樓上正房的槅扇門開着,蕭琰走進去,在屏風坐障後自個脫了錦履,赤芍給她遞了熱巾子拭手。
閒息間的長榻上已經擱着十幾匹益錦,大紅、金紅、朱紫、金橘色、孔雀綠、寶石藍紫金雲紋,還有五色錦,七色錦都是如水般光滑的錦面,紋路光澤,色彩鮮妍,看得蕭琰眨眼不止。
「太艷了吧?」她目光溜來溜去,很是犯愁。
因母親喜歡素淨的顏色,蕭琰受母親影響,也多是着淺色的衣裳,像今年入秋時做的那件翠綠裘,就是她衣櫥里最鮮艷的服色了。
沈清猗半倚着憑几坐在矮榻上,饒有興致的看着她眸子溜來溜去就是拿不定主意,聞言唇角一勾,「十七放心,再亮的顏色也蓋不過你天然的顏色,任選哪色錦,穿你身上只會昳麗不會流於艷俗。」
白蘇和菘藍都低頭忍笑,但也覺得少夫人說的是實話,十七郎君無論穿哪色,都是「人襯衣裳」美姿容啊!
蕭琰被調笑得無語,與沈清猗走得近了,便漸漸知曉她這位四嫂性子的確清冷,但興致來了也會調笑人,這種時候千萬莫要反駁,否則吃虧的肯定是自己,她笑嘻嘻的轉移話題,「阿嫂選了哪樣?」
沈清猗素指點了點那匹七色八花紋錦,語氣有些促狹,「十七要挑這色麼?」
蕭琰噎了下,有些耍賴的坐到榻上,「阿嫂你幫我選吧,呃,你剛說的那色就算了。」
沈清猗右手支頤瞅了她一會,伸手指了指最下面一匹棗紅色的小團花錦,「這色如何?」
「好。」蕭琰鬆口氣,這個比五色八花錦好多了,不假思索的點頭,又補充道,「阿嫂說好,自然是好的。」
沈清猗忽的笑了笑,又伸指點了下,「那一色如何?」
那是匹雲白色的錦,卻用金線織着大朵的菊瓣,雅致又吉祥,確實是匹好錦。
蕭琰咳了聲,「還好。」她不喜歡衣服上繡大朵的花,「若那花小點就好了。」她忍不住又咕嚨了句。
沈清猗只當沒聽見,寒幽眸底掠過一抹興致,「十七中意,那就挑這兩色。」看見蕭琰垮下去的臉色時,她眸底興致更濃,「十七有意見?」
「沒意見。」穿就穿吧,不就是幾朵大菊花麼。
「那就這樣,」沈清猗直接拿了主意,「棗紅團花那色做件水獺里錦面裘,雲白菊紋那色做件白狐里鶴氅,再各做兩件大袖服,十七覺得如何?」
「呃,好。」
遇上這般強勢的嫂子,她能有意見麼?
蕭琰心裏嘀咕着。
但心中卻無半點不豫。
她知道,沈清猗對她是真心關護。
像她四嫂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能得她真心關護的怕是少之又少,蕭琰很知足。
母親說,對自己好的人要感恩。
所以,像偶爾被調笑捉弄一下這樣的小事,也就不用計較了吧。
***
入了十月,天氣已寒冷。
初九這日是文課,申正三刻,蕭琰正準備從承和院回景苑時,沈清猗派菘藍過來叫人,說繡樓已將新衣做好了,請她過去試衣,看是否合身,不合身就讓小繡房拿回去改。
國公府有錦繡樓,專司府中各位主子的衣裳活計。安平公主愛子心切,又挑了幾個手藝精細的繡娘子分到承和院,住在主宅樓院西邊的小閣樓里,與內院隔一條巷子,有西角門相通,稱為小繡房。
蕭琰隨着菘藍到了內院樓上的東廂。這裏專門有一間房是給四位大侍女和四位二等婢女做針線用,院內兩位主子的內衫、手巾、襪子之類貼身用物不會托給小繡房,由她們親手做,又各有分工,做內衫的只做內衫,做手巾的就不會去做襪子,世家門第越高,在這些事上分得越細。
繡娘子並不在東廂房內,蕭琰便摘了面具。
「解下外袍試試,」沈清猗招手道,「讓菘藍給你記下尺寸,回頭讓繡娘子改。」
菘藍上前,給她解外袍。
屋裏置了炭盆,很暖和。
平日在前院服侍蕭琰解衣除履的都是端硯等四名侍廝,菘藍頭一回離蕭琰這麼近。
許是離得太近了,菘藍無由的緊張,只覺蕭琰淺淺的呼吸浮在耳邊,眼目所及處是精緻細膩如凝脂的肌膚,肯定比新衣裏面的水獺毛還滑,鼻樑下面菱形唇瓣丹紅妍澤,似乎比女郎的唇還柔軟芬芳
菘藍解衣的指尖顫了下,微有些慌亂的垂下眼睫,心裏自嘲平日老是取笑赤芍那丫頭花痴,誰曾想自個也不比她強多少。
她這般心思恍惚,微抖的指尖幾次都沒解開博帶。
這種專用來束士族寬衣的博帶有帶索玉鈎,很繁複,要按順序依次解,菘藍一急就更易出錯,一時背心都滲出汗來。
蕭琰印象中,四嫂身邊這位大侍女一直都很穩重安靜的樣子,這會卻好像有些發窘,她便輕輕笑了聲。
菘藍心中更窘,清麗臉龐霎時胭紅一片,仿佛層層鋪染的晚霞,妍麗秀媚。
蕭琰眼神一亮,不吝惜的贊了聲:「原來菘藍也有妍度啊。」
妍度是美麗的容顏。
菘藍心口噎了下,這話說的好歹她們四人是國公府大主管精心從府中挑選出來,貎秀心慧手巧都是其他婢女不及,敢情在這位十七郎君眼中卻是無妍色的。
真打擊人啊。
菘藍心裏苦憋着。
誰讓這位郎君妍色太好!
她心裏惱怒着,臉龐上不知是因為氣惱還是窘意,愈發嫣紅如霞了。
蕭琰瞅着她便生起好玩的心性。她平日在清寧院沒有同齡的兄弟姊妹玩耍,雖說聰穎多慧又有悟性天分,但在人情世故上卻純如白帛。想起母親的動作,便伸手拍了拍菘藍的頭頂表示安撫。母親總是拍她的頭,她早想找人試一試了。果然,很有安撫人的感覺啊。她不由輕聲笑出,又輕摸了兩下,很是溫柔聲氣的,「不急,慢些來。」
菘藍被她撫頭的動作窘呆了,怔在那裏,臉漲得通紅。
沈清猗差點將一口茶湯噴出,伸手擱下茶碗,只覺眼角突突兩跳。
這算是調戲?
蕭琰一臉純摯柔善。
沈清猗無語的擱下茶盞,瞥了眼窘迫無措的侍女,這可是她精心培育的屬從,可不能給蕭十七調走了心。
縱是無心也可惱!
「十七,過來。」
她語氣淡淡的。
蕭琰和菘藍卻同時寒了一下。
菘藍蹭蹭退後幾步,垂手斂眉低首,又回復到穩重的沉靜模樣。
蕭琰眨了下眼,這可變得真快。
她不敢磨蹭,笑着走前去,「阿嫂。」
沈清猗從小榻上起身,雪色的雙織夾綿錦襪踩在地氈上,微微低頭看着蕭琰。
她比蕭琰年長四歲,又正是柳枝抽條拔身材的年紀,高出蕭琰一頭有餘。
帶着些居高臨下,寒眸微帶薄責的盯着她。
蕭琰一臉無辜,眼上的睫毛撲扇了兩下。
沈清猗想起蝴蝶撲花。
那股薄怒便如薄雪遇到陽光般,一下消融了。
沈清猗瞪了她一眼,就仿佛是長姊對着頑皮又可愛的弟弟做錯了事,那種無可奈何又夾雜着疼寵的態度。
蕭琰心思純白,仰着臉笑了起來。
沈清猗目光柔和下來,伸手前去,仿佛冰雪雕成的手指靈巧挑了幾下,就解開了蕭琰腰間的博帶。她伸手往上,繼續解外袍前襟的衽帶,蕭琰這才反應過來,立時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擋道:「哪敢勞煩阿嫂,我自己來吧。」說着指尖觸到沈清猗的手背,竟是涼如冰雪。
她咦了一聲,想也沒想就將那隻冰雪之手握住,面上自然流露關心,「屋裏置了火盆,阿嫂的手怎麼這般涼?」
沈清猗淡淡道:「小時氣血不足。」大了也沒人給她調養,沈府中除了母親外,又有誰真心關護她?
她眉間凝出冷意,便待抽手。
卻被蕭琰緊握住,隨之雙手覆上,將她手掌合攏在掌心,「我血氣足,借給阿嫂一些。」
沈清猗怔了一下,便覺冰涼右手被攏在一團溫暖中。
這種溫暖,不是手爐的那種炙暖,不帶干火的燥意,而是自然的溫暖。
她不由貪慕起這種溫暖。
蕭琮和她都是氣血不足,一到秋冬晚上,被內必定要放暖袋,床褥和錦被也必然要用暖袋燙過一遍,否則睡一晚上都是冰涼的。
沈清猗的心緒有些發散了。
就在她怔神這會,恍覺冰涼如雪的右手已經暖熱起來。
蕭琰從小練武,氣血旺盛,雙手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也是溫暖的,合掌摩挲幾下熱意就起來了。她微微低頭,小心又輕柔的摩挲着沈清猗的掌心掌背,白玉般的臉龐上流露出認真的表情。
「好了,右手熱了。換左手。」蕭琰輕輕放下她右手,又伸手拿起她垂在身側的左手,合在掌心摩挲着。
菘藍低着頭,只當沒看見。
再說,這也沒什麼,十七郎君還未「束髮」,十五之前都是「童」,不講肌膚不相親。
「阿嫂精擅醫道,首先調理好自個才是。自個都不治好,怎麼治別人」蕭琰嘴裏絮叨叨叨着,就好像是對自己的姊姊一樣。
沈清猗神色有些怔忡。
她母親只生了她一個,沈府倒是有十八.九個異母同胞,卻只是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而已,那血也是冰冷的,只能冷心冷腸。所謂血脈親人,不過是同住一座大宅中的陌生人罷了,更甚者,連陌生人還不如。
她曾經盼望有個弟弟,或者妹妹若是有個值得關顧的人,或許心裏就不會冷下去。
她看着蕭琰。
這個少年是那樣的純淨,就像冬日裏的初雪,純白無垢。
沈清猗心底泛起一陣漣漪,微微的漾動着。
那雙寒澈如雪的眼眸不知何時柔和下來,仿佛早春的煦陽照在山中的積雪上,雖然還沒有融化,卻已沾染了春陽的薄薄暖意。
蕭琰手指摸着劍蘭的蝕刻,目光望着那飛鷹銳利的雙目,勁展的雙翅,鐵鈎似的腳爪,她心中仿似捲起浪潮,湧起一股立於地、頂於天的豪情。
或許,所有的蕭氏子弟,無論男女,頭一回跪坐在這肅穆宏大的宗祠廣場上時,都會油然生出這樣的豪情。
這就是蘭陵蕭氏。
蕭琰心想,她喜歡這個家族,因為它的「魂魄」是那樣的切合她的心。
不一會,廣場上有了簌簌的腳步聲。
少頃,東面的錦墊上就有人跪下,是蕭璋和妻子孫雲昕(xin),後面跪着他們的四個兒女。
蕭璋目光掠過跪在前面的蕭琮和沈清猗,落在蕭琰身上,神色頓時驚.變。
蕭琰跪着的位置正對着沈清猗的身後,那是嫡三子的位置,她身上的玄色祭服的鑲邊和腰帶的顏色均是朱紅,這是嫡出的色,庶出是淺緋。
蕭璋的眼色陰霾,轉瞬驚怒隱在心裏,深深看了蕭琰臉上的銀色面具一眼,便面向祠門端然而坐。
孫雲昕心中也甚是驚詫,帶着驕矜的眼色落在蕭琰玄服的朱紅襟邊上,彎細的眉便挑了起來,盯在蕭琰的臉上帶着審視的打量。
蕭琰微微側頭看去。
孫雲昕與蕭琰晶瑩璀璨的眸光對上,目光頓時滯了一下,倏地迴轉頭去,端然看着宗祠的大門,心口咚咚急跳了兩聲,那層隱隱浮現的敵意霎然沉了下去,一時間只想着一雙眼睛已是如此動人,不知那面具下的容貌又是如何。
蕭琰心想這位二嫂長得還可以,不過與姊姊相比差遠了,眸光落在沈清猗纖細卻挺直的背上,轉眼收回,心忖這般候着也是無事,便默念着太上玉清經,半闔眼眸打坐,周遭的一切漸離她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