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並沒有出天姥山。
她沒有去見沈清猗。
她明白了對沈清猗的心動從何而來。
明白之後,就對沈清猗入了情。
但是:愛念一起,便是畫地為牢,將心困在心田中。——田不出頭,何得自由?
田要如何出頭?心要如何得自由?
……
她在山風中馳掠着,任山風洗盪自己的心。
她在天姥山中馳掠着,時而駐步停留,或靜靜的立在那裏,或靜靜的坐在那裏,用眼和身心般若靜觀,就像在心境中坐忘觀一樣:這一樣樣景色,就是一幀幀活的畫面,是天地自然的鬼斧神工,它們或壯麗,或秀美,或妖嬈,或清新,或瑰麗,或奇異……詩仙只能在詩中夢遊想像天姥,終其一生都無法真正到達這人間「仙山」、道門聖地,唯有假託那座同名的山脈抒發情致。尋常人不管多麼摯愛山水,那些最幽最絕麗的景色都與他們隔着天塹,唯有武者不停的進取,才能在更高、更遠的路上欣賞到尋常人無法看到的奇麗,那是無法用言語描述、也無法用畫筆描繪出的奇美、絢爛、瑰麗,還有蒼茫、浩大。
她的心舒緩而又自然的跳動着,每一次張馳都有力度,血液在血管里無聲的澎湃,那是對大地的讚嘆,對天空的嚮往,對攀登高峰的渴望:是那樣的,深切、真實!
若將自己的心困於情中,會阻礙她在大道上進取嗎?會阻礙她飛得更高嗎?
她心想:這不對。
不是這樣的。
那放下對沈清猗的情嗎?
一念剛起,她心中就一痛。
悲傷從心底湧起擴散開來,眼前瑰麗景致突然失去了顏色,天地一片岑寂。
蕭琰心中悲慟,掠身而起,疾馳如電,狂風呼呼從耳邊刮過,卻刮不去心中漫開的悲傷,仿佛是琴瑟合鳴時斷弦的嗚鳴悲咽。她風馳電掣一往直前,從千丈懸崖上跳了下去,任那猛烈的風灌入自己的胸肺,卻壓不住那種悲傷的激盪。她落入幽邃深谷,林木蔽日,巨石參差,澗壑灘急險峻,激流浩蕩,如同她的心在感情的河流中激盪。她落在澗水上長嘯一聲出刀,腦海中掠過和沈清猗相處的一幕幕,她的笑意,她的聲音,她的言語,她的溫柔,她的相思,她的隱忍克制,她的默默凝視,清淺卻泛着漣漪的眼神,脈脈的眼神,柔意似水的眼神,纏綿悱惻的眼神,溫柔深情的眼神,熾烈燃燒的眼神,秋水刀劃出情意蘊藉的一刀,劃出柔腸百轉的一刀,劃出溫柔明麗的一刀,劃出熾烈燃燒的一刀,四刀在空中劃出一個「心」字,激流浩蕩的澗水剎那斷流,仿佛心被掏空,袒露出赤紅的胸膛,不,赤色的泥土,那是澗底的河床。
刀意在澗中殘留了很久,澗水激盪着、咆哮着,卻始終沖不進那個「掏空」的地方,就像豎起了一圈無形的牆,隔開了外面的激流浩蕩。
這是「念」字刀法的最後四刀。
蕭琰四刀出,激盪的情緒得到宣洩,心情平靜下來。
她蹙着眉毛,對這四刀並不滿意。
……自己只悟到了這四刀的皮毛。
她沉斂着眸子。
情由心生,念由心起。
有銘心刻骨的情,才有念茲在茲的念。
念,思如流水,盈盈脈脈。
她站在礁石上。
想着沈清猗。
她想愛護她,讓她一生都無苦。
她想輕攬她肩,為她遮風擋雨。
她想執她手,予她一生爛漫。
她想與她烹茶論史,閒品人物。
她想與她音聲合鳴,琴瑟相諧。
她想與她閒看落花,靜看雲起。
她想與她池中采芙蓉,交手互插鬢。
她想與她風雪畫橋西,尋梅折霜枝。
她想與她坐烹茶,臥聽雨。
她想與她千山萬水都共行。
一股強烈的柔情激盪着她全身。
澗水浩蕩奔流,如同她感情河流中奔涌的情意。
蕭琰再次出刀。
刀意溫柔如水,綿密醇厚,又有着生發的喜悅;烈時如火,岩漿迸發,熾烈不可擋,澗水沸騰,天地元氣都似乎燃燒起來;刀意洶湧時激流浩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重浪,如大江大海之狂暴;刀意纏綿時悱惻,如千絲萬縷繞心,纏結不解,煩亂悲苦淒切,黯然消魂,流水悲咽。
比起之前那四刀的刀意,強了何止一兩分。
但蕭琰還是蹙眉。
她在澗水上時而靜立,時而揮刀。夕陽西下,映紅了她在澗中的影子,還有着迷離。她的刀意,柔情似水中也帶着迷離,熾烈如火中也帶着迷離,似有繾綣如絲的情意,纏繞在刀光中,迷離了夕陽晚霞,溫柔了眉彎心上。
蕭琰收刀,笑意淺柔,又輕輕喟嘆立於澗邊。
念是千思萬緒,也是一念起。
她之前以至親之情、至友之情悟出「今」四刀,現在以對沈清猗之情悟出「心」四刀,可是,卻揮不出一念起的連貫一刀。
千思萬念合為一念,才是最強的念。
八刀至情合為一刀,才是最強的至情之刀。
就像她的虛無刀法一樣。
而此際,她心中有情,已經揮不出那無字一刀。
無,是虛無。
心中有情,又如何虛無?
……
山中夏日,玫瑰火紅。
遠遠望見,蕭琰不自禁的掠了過去,倘佯在紅白|粉黃紫的花海中,伸手摘下朵心裏覺得最紅最艷的花,下意識往襟口別,恍然想起自己穿的是圓領衫,哪來的襟口?不由啞然失笑,眼望那朵玫瑰,心中一片柔意,駐立片刻,又嘆息一聲,持花而去。
忽忽十幾日過去,天姥山進入盛夏,山中鬱鬱蔥蔥,更顯茂盛,夏花也開得更火更艷。一串紅串得滿山都紅,繁星花紅得滿山如綴星,鳳凰花紅得如朱雀離火……
蕭琰行行又行行,花紅迷人眼。
玫瑰花已經謝了,石榴花仍開得艷,花瓣嫣紅如胭脂,在烈日下越發如火欲燃,讓她想起沈清猗的眼,想起她的情,秋水刀劃出心字第四刀,熾烈的刀焰燃燒在石榴林上方的天空,濃烈的刀意將幾十樹石榴青果瞬間催紅,開口綻裂,迸出榴籽,如萬千珍珠灑落,又如相思摧人腸淚飛如雨。
蕭琰默立在這雨中。
心中有意,刀中有情。
沈清猗已經入她的心。
這情如何消得?
她伸手接住幾顆榴淚,默默凝視。
想起自己說:我怎會讓你傷心。
她怎能讓她傷心?
怎捨得讓她傷心?
……
進入七月,蕭琰還在山中。
她的心還在迷惘着,不是迷惘情,是迷惘着如何道情兩全。
想起離開時對沈清猗說的,「可能幾天,也可能一月兩月」,如今已經兩月了,她還沒想清楚,心下擔憂沈清猗會多思多慮,忍不住回了翡翠湖,寫了封信,托純陽居的道侍帶去元合庭,信中只有一句:「我在山中向陽開放。」
隨信帶去她在山中摘的向陽花,金黃燦燦大如盤盂,如太陽綻開的笑臉。
小半時辰後那道侍回來,帶了沈清猗的一封回信,信也很短只有一行字:「向陽花永向陽。」
蕭琰微笑,又痴立。
她送花的意思是,這花很溫暖,很有生命力,希望你也如花兒一樣生機勃勃,永遠盎然。
沈清猗回信的意思是,我愛你的心,如向陽花向陽,永遠不變。
蕭琰痴立一陣,將這信箋鄭重收入紫檀信匣中,提着她的寶貝行篋,一個人坐在湖中棧橋上,忽笑忽想,忽喜忽顰,坐了半晌又提着行篋坐到銀杏樹下,窩在藤椅中,取出紫檀信匣,又將裏面的相思詩詞一篇一篇的看,心緒卻與之前不同,柔軟溫暖有情,每一語相思都讓她歡喜傻笑,姊姊原來是這樣的愛我啊,絲絲縷縷都浸的是蜜,甜得讓她看着天上的雲都是棉花糖。
情意涌動時她只想立刻奔到沈清猗身邊,執她手說「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卻終是悵然嘆一聲,躺倒在藤椅上,蹙眉苦臉……這次第,怎一個了得?
她吁嘆蹙眉,時起時坐,時走時立,儼然被情所困的樣子。
道陽子從外回來,見之微微一笑,心道,這孩子悟性果然極高,身不入紅塵,心入紅塵,身不入欲,心入欲,這麼快就深入界中了。
蕭琰不重肉|欲,唯有情動,才能真正入她的色|欲界。
色|欲界,聲色肉|欲只是表層,真正讓人深陷不出的,是情是執。多少洞真境宗師止步於先天,就是困在心魔上。人都有弱點,沒有情也有執,想不通的,悟不透的,晉階時就成為心魔,輕者晉階失敗,重者入魔而死。
蕭琰現在就陷於情執中,她不願放下,就成執。
道陽子白袍飄然的走過去,揮袖瀟灑的坐在另一邊的藤椅上,笑悠悠道:「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恭喜恭賀,你已上鈎。」
情愛的事兒啊就是你情我願,不願者不上鈎,心甘情願者咬着絲也會上。
蕭琰這會愁腸百轉,心情糾結,也不由得失笑。
上前向道君行了一禮,恭敬請教道:「無念惑於情,不知何得自由,還請道君指點。」
道陽子揮手讓道侍上清茶,說道:「雲在青天水在瓶。」
蕭琰看看天,看看水,看看瓶……呃沒瓶,是玻璃杯……道陽子一揮袖子喝她:「立在這做甚?看水去!」
蕭琰眨了下眼,呆了一會,向道君行了一禮,聽話的去湖邊看水,看着湖中清澈能見游魚的水,靜思不語。
她問道君,如何歷色|欲界?道君說:「看花去!」
她問道君,如何破色|欲界?道君說:「看水去!」
看花當然不是看花,看水也不是看水。
「看花」是入花花紅塵,看明白自己的情和欲。
「看水」是看什麼呢?
水……是清澈,清靜?
***
天姥山有萬馬渡,萬馬渡上有靈檀崖。
蕭琰坐在靈檀崖上方,望着崖壁上千姿百態的檀樹。這些都是千年樹齡的古檀,植根於石罅內,有的已經心空脫皮,或者軀幹洞開,卻依然鬱鬱蔥蔥;有的只剩枯瘦的彎彎樹幹,卻又發出新枝;有的樹幹上癭瘤密聚如病體,形貌猙獰卻仍有生命力。無論怎樣的姿態,都有一種特質,那就是與天爭命,與地爭命,與石爭命。
崖上刻着七個拙勁的字:長生石上種真魂。
真魂……什麼是真魂?
因為有這真魂,才能種在長生石得長生嗎?
她想起母親說的:修行,就是修真。
修真修真,何為修真?
去偽存真,才是真道。
修行,就是修持己身,修的是「真我」。
洞真境,就是洞見真我,認清自己。
不洞見真我,如何回歸無色?人生下來本是一片純淨,自然契合天道——大道至簡;但人世紅塵就是大染缸,將人的本真染色,又層層包裹,人在紅塵中沉浮,要如何看清自己的本真呢?
蕭琰靜靜凝視着這些千年古檀,心裏想道,她也是天地間的一粒種子,慢慢的發芽、抽條、長葉、開花、結果,經歷歲月,變成大樹。……而在這些成長的歲月里,她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多了什麼?少了什麼?哪些離了她的本真?
這些檀樹生於天地,經歷風吹雨打,經歷雷擊電劈,沒有靈智,唯一的欲就是生存。這就是它們的本心,它們的真魂:生存的意念。真魂不滅,任外間風雨,也能長存。
她要找到自己的真魂,唯真魂不拘於肉|體,不拘於心田,不拘於七情六慾。
人為萬物之靈,卻沒有這些草木能堅持本心。
只因人太有靈,機詐太過,沒有這些草木單一、質樸,又如何看清本真呢?
看水去!
……
她在崖上坐了七天七夜,大雨嘩嘩落下,啪啪打在古檀上。
崖下萬馬渡是一深澗,澗中儘是圓溜溜的石頭,百斤上萬斤不等,數以萬計浩浩蕩蕩,從山谷自上而下,連綿四五里。大雨落下不一會,便聽轟轟聲音,只見山洪奔瀉,衝擊巨石,白浪飛濺,聲若千軍吶喊,形如萬馬奔騰。蕭琰沒有為這氣勢磅礴所震,沒有為這巍巍壯觀驚嘆,而是看着巨石上濺起的白浪水花,是那樣的清淨不染。那萬馬奔騰的水,無論什麼姿勢,什麼形狀,都還是水……只是水。
母親說:光是光,水是水。
你要清楚明白自己是誰。
蕭琰想着自己。
她從母體裏孕育,帶着先天的純淨呱呱墜地,然後從一個嬰兒生出意識,變成有七情六慾的孩童,變成有目標奮發向上的少年,再變成經歷親情分離、體味人生複雜、品嘗友情愛情糾纏的半大成人,再變成一個冷靜理智、無懼艱險的成人——她的心變得成熟,她的意志變得堅強,她的思想變得睿智,那麼她是否還記得,自己的當初:我是誰?我想要什麼?
我修行,是為了什麼?
小時候她修武道,是為了強大,擁有力量,保護母親,這是對母親的愛。
後來知道真相,原來母親是那樣的強大,無需自己保護,那時自己修武道的目的是什麼呢?那是想和母親比肩,和母親同行,不讓母親在大道上獨行,這還是對母親的愛。
隨着她的武道提升,越來越喜歡那種攀登險峰看風景的壯闊,喜歡那種鷹擊長空的自由,喜歡那種求索規則、領悟天地自然的歡悅,這是她的情,她的欲。
怎麼可能沒情沒欲呢?
她修行武道,不是為了長生。倘若得道,自能長生。她的道,就是要有情有義的活着。愛她所愛的人,護她想護的人。
生命應該是自由而喜悅的。心是自由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心想要去做的,當然由衷而歡喜。
所以情不是困她的心,這是她心之所向。
雲在青天水在瓶。
瓶中之水,就如人的心一樣,只要保持清淨不染,無論裝在什麼瓶中,都能隨方就圓,能剛能柔,能大能小,就像青天的白雲一樣,自由自在。
只要是心是自由的,又怎麼會被困呢?
畫地為牢,守的是情啊。
因為這情只能給這一人,只能為她而守。情在心中方寸,這方寸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這方寸是堅固長堤,情涌如大江大河,也只為你而流,不會溢出向外。
她的心依然是翱翔自由的,心之所向為道,那就盡道;心之所向為愛,那就盡愛;心之所向為義,那就盡義。
不負情義不負道,這就是她的道。
蕭琰長身而起,清嘯一聲,跨步而出,落向萬馬奔騰的深澗,秋水刀刀光筆直,每一刀落下,將圓滾滾的巨石切成橫平豎直的豆腐方塊,落在奔騰的洪流中,因為「正直」,反而比圓溜溜的更穩,沉落到水底難以被水流沖走。正而直,這就是她追求的。心正,坦誠行直道。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收烏雲散,金光萬道,湛藍青天澄淨通透。
蕭琰長笑一聲,騰身而起,登上凌天峰頂,極目眺望:重巒疊嶂的盡頭,良田頃頃稻將黃,綠柳紅桃掩村落,雞犬聲聲隱可聞,平緩的坡田,遠接霧氣繚繞的雲峰。她心中通透,舒眉而笑,「仙山之中有人間,世外也是在紅塵。」
身在紅塵,情在人間,心在物外。
則道、情兩全也。
她朗笑振衣下山,先去了翡翠湖,敬謝呂道君指點之恩。
道陽子哈哈笑,「雖未出界,心已通,道不遠矣。——去罷!」
蕭琰叩首三記,退身離去。
再上神農峰時,她心中平靜喜悅。
猶如「遠人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