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兩人隔房而寢。
今夜無月,唯有星光透進窗內。
蕭琰穿着寢衣立在窗前,推開長窗,望着夜空的星辰,一眨一眨似是無聲的悄語。她的紫府天空中,星辰沒有一眨一眨,平靜的耀亮在天幕上。她的神識落在識海中,清涼的水包圍了她,她仰望着星空,望着東方的青龍,望着南方的朱雀,這都是她的夥伴,可命運卻給她們開了個玩笑,將感情的絲線系了上去,情到深處起波瀾,前路再也不會平靜。
山中夜風大,吹得她寢衣貼伏下去,隨即又盪起來。那寢衣袖口朱錢繡着一圈櫻桃,顆顆紅彤飽滿,隨風飄蕩起,映着星光如紅瑪瑙……那是庭州時她在姊姊房裏吃什錦果酪,突要奇想說寢衣要繡上各種喜歡的果夜夜擁它們入眠,姊姊白眼說你怎麼不抱着果樹入寢,她笑得歪倒,原就是笑話,誰知姊姊竟然默默記下……紅瑪瑙刺痛了她的眼睛。想起那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歲月逝年華,等紅了櫻桃,等綠了芭蕉,合歡仍然沒有開花,等待的人仍然沒有到來……一年又一年,一衫又一衫,可將她等來?
她第一次覺得星光看得人眼痛,微微闔了闔眼,睜眼看向窗外,那裏是後花園,花草之中種着一樹薔薇,粉白色的花瓣在夜色里靜靜的開放。
阿琰看見喜歡的薔薇,就送給我好了。
她心口一澀,閉上了眼睛。
花開將爾作夫人。
君欲否?敢否?
夜風忽而急盪,上等的白疊布料子極柔軟,吹得貼在皮膚上也是熨貼的,她的心卻無法熨帖,只覺得如那薄衫一般,起起落落,無法平靜。
沈清猗披了件外衫立在窗前,卻沒有開窗,只是靜靜的立在窗前,星光透過碧綃紗,將她身影映得朦朧,她的眸子憂鬱,心情也不明朗。
她已將多年積於心中的情意傾出,不再隱忍,純然袒露:她心悅她,思慕她,為她衣帶漸寬終不悔,合歡樹下相思意,歲歲年年,年年歲歲,此情無計可消除,唯死方休,沒有一絲隱藏和偽飾……她將心整個給了她,沒有給自己留一分。
但她還是害怕……事先做了無數思量,多一分少一分,重一分輕一分,從何開始,如何順其自然,如何步步推進,需要解釋什麼,說清楚什麼,輾轉反側再三思量……可臨了面對,還是緊張,還是害怕。緊張自己會失態,害怕自己強烈的情意會嚇跑她,害怕自己不能打動她,害怕她不能體會那些情深輾轉,那些隱忍刻骨,害怕她「不欲」、「不敢」……
她害怕啊!
無數的思量卻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情潮從心底翻湧而起,讓她幾乎無法遏制的去擁抱她……可終究,只是伸出手,道一聲「阿琰」,輾轉心頭纏繞舌尖無數次的兩個字:阿琰,你可知我心悅你,思你若狂?握着她的手時指尖都在顫抖,一顆心上上下下,竟有失了方寸之感……那般的思量周全卻還是在聽到她為慕容絕磨道時心中碎裂,才會在痛怒下說出「你再和誰勾勾搭搭親熱,我就毒死你」的話,這不是她的設想,她還是失態了……
沈清猗不安,想着她會不會當真,又想着她明知自己捨不得……可她真當真了呢?……沈清猗閉眼苦笑,患得患失,她也陷入這種斤斤計較小節的心態了啊。只因為太在乎,就為她失了分寸,失了計量。
沈清猗的手無意識的按在窗台上,手掌抵着硬木窗台,卻不能讓她感到堅實,心中忐忑不定,唯恐還有哪一分做得不好,心中顛來倒去,一顆心浮浮沉沉,竟是比隱忍相思時還要煎熬。
她手微微攥成拳,又收回垂在身邊,食指微微蜷着,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在她掌心刻心時的灼熱。
她凝立在那,眸子凝視着窗外,許久頸子都沒有轉動一下,似乎目光能夠透過窗去,看到隔壁的窗里,但事實上她只能看見碧紗後朦朧的白麗紙……
但她知道,蕭琰就在那窗邊,和她立在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一樣……她熟悉她的一切細節,暗夜裏曾經無數次「臨摹」她的細節,感覺自己就是她的一部分,這樣她就近在自己身邊了……現在,她的確在自己身邊,近到一牆之隔,近到自己的心跳她都能聽見。
沈清猗忐忑的心中又雜揉着歡喜。
她知道了她的心。
她就在她的身邊。
她正想着她。
不是妹妹對姊姊的那種想,而是她想要的那種想。
沈清猗嘴角不由溫柔,眸里也溢出柔情,憂鬱又繾綣……
她微微閉上眼睛,站久了腿不知覺間麻木,微一動就是麻透了的虛軟顫抖,一手猝然撐在窗台上。
蕭琰僅和她一牆之隔,不需要神識感知,只憑敏銳的耳力就能清晰聽見她的呼吸之聲,深深淺淺,夾着心緒不寧的紊亂,雙腿忽然顫抖、一手猝然撐着窗台的聲音……蕭琰的心又被那根線牽痛,終是忍不住神識傳音過去:【還不睡?】頓了下聲音故作輕鬆,【明天可得有青眼圈了。】
沈清猗輕笑,低柔聲音道:「你不在,我心不安。」
蕭琰沉默了一會,說:【好。】
分了一縷神念過去,入窗後掀起一點涼風,拂在她的烏髮上。
沈清猗伸出手掌,似要感受她的存在,掌心便有微風輕拂過。她手指蜷曲,那樣子似是握着她,輕移步子到了榻前,脫下對襟外衫露出裏面雪白的寢衣,擁衾躺下,那隻手擱在榻邊,依然保持五指蜷曲微微合攏的樣子,似乎蕭琰就坐在榻前,她這樣握着她的手,才安心闔眼。
蕭琰閉了閉眼,眼中衝上了濕意。
待聽得她呼吸悠長緩慢,已經入睡去,蕭琰披了一件外衫,着了木屐出屋,緩緩步下台階,走向院中移栽的那棵福榕樹。
這是棵年輕的樹,細長的枝條上長葉如碧。她抬頭望着樹冠,想像沈清猗每日望着樹上等待合歡花開,卻是清風吹落碧葉幾片……一年一年,碧落知何許?何時合歡花才開放?何時心悅的人才可知我情?……
這種暗沉隱忍的愛比張揚熱烈的愛更讓蕭琰動容。
張揚熱烈的愛誰不嚮往呢?誰願意暗沉隱忍默默思戀呢?人人都想敞亮在陽光下,可不是每一份感情都有那樣的幸運可以說出口。
愛一個人不容易,暗戀一個人更不容易,暗戀一個不能去戀的人更更不容易,躑躅不能前,相思入骨卻難棄,輾轉反覆,多少籌謀,多少計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錯,一步也不敢錯……
這樣的情太沉重,因為她用盡了全部力氣,不僅僅是她的情,還有她的命,她的人生。
她是蕭氏的世子媳,將來是蕭氏的主母,她一生都可以安享尊榮富貴,過着歲月靜好的日子,雖然和四哥沒有熱烈的愛情,卻能夫妻相敬相重,攜手相伴一生,親情雋永,還會有可愛的又出色的孩子,將來繼承蕭氏的一切……
可她的人生卻為了這份情而改變。
她離開蕭氏進入道門,苦心孤詣走上另一條漫長沒有盡頭卻也兇險可能夭折的道。
她知道,她的姊姊不慕富貴,不戀權勢,也不慕長生,對藥道雖有探索興趣卻不執着,若非為了情,她不會去走丹道——大道三千,沒有對道的熱忱,沒有對道的強烈求取心,哪一條道都不會成功。她因情,執道。
深愛一個人,可以為之付出全部的感情,但不一定為之改變人生。
李毓禎愛她,不會改變她自己的劍道。
蕭琰愛上誰,也不會因此改了自己的大道。
因為這是她們的信仰,她們的追求。
唯沈清猗,執着的是情。
她在合歡樹下慢慢走着,仿佛能看到沈清猗在黃昏圍着這樹慢走,一步一寸相思……昏鴉盡,思斷腸花,相思摧人老。
唯執於情的,絕烈。
她的情,就是她的命。
獨繭抽絲,縱相思不能得,絲盡方可休。
……春蠶到死絲方盡。
她的命,融在情中。
蕭琰慢慢又走上迴廊,沿着長廊慢慢走着,想像沈清猗在這迴廊上獨自徘徊,孤月伴影倚朱闌,縱有萬頃情意千斛相思,更與何人說?……可與何人說?……雁字來回,恨雲中錦書不能寄。
蕭琰慢慢走着,直到天邊一線魚肚白。
中庭的道侍已經起來練拳,內院的侍女們也開始起身。
蕭琰這才回屋,冥想一刻鐘後,換上短褐出屋練拳,一趟淬體拳打下來,她眸光沉靜,面容也平靜,識海平靜無波……只心不平靜。
她的心境,已亂。
琉璃淨蓮色黯,光影紊亂如她的心。
……